祝枝寒久违地感受了一把大宗的奢华。
鳞次栉比的阁楼上檐角高高翘起,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顺着长长的回廊走去,沿途可以看到九龙戏珠的水池,庭院中生长着精心培育的奇树珍花……
这便是天镜宗的法器“水天一色”。
收起来是只有巴掌大的袖珍小院,放出来是可供百人居住的精致宅邸,其中更设有聚灵阵,在其中修炼事半功倍。
这也是为什么,像天镜宗这样的大宗驻地不和其它小宗一起——除了彰显地位之外,更是因为他们有法器在,根本无需租借大帐。
祝枝寒跟在薄明薇的身后。
后面是两列侍女。
薄明薇脚步走得很慢,每到一处地方,就装作不经意地为祝枝寒解释那处的景致与好处。
她的声音带着惯来的骄矜,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她只是“顺带一提”说这些。
但祝枝寒与薄明薇认识十几年,对其何等熟悉。
这个人是故意向她展示的,就像只鸟儿,不动声色地夸耀自己漂亮的尾羽——我这么厉害,你怎么还不和我做朋友?
祝枝寒目光在薄明薇抿紧唇、努力保持威严的侧脸上掠过,轻哂,看向庭院笼内饲养的珍兽。
这个“水天一色”里的景致她怎会不熟悉?上一世薄明薇就献宝一般地给她看过。
只是今时今日,站在相同的地方,她的心境已是完全不同。
曾经她希望能软化、亲近薄明薇,见到薄明薇这般模样,会觉得别扭可爱。
现在她却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了。
薄明薇做出何种行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想在这里安静地待一会儿,然后回到刀宗去。
回到……有鸾梧、师叔和师兄们的地方。
九曲回廊到了头。
面前是宫殿主人与贵客才能居住的主院。
薄明薇遣散了身后跟随的侍女,转过身。她板着脸,乌亮的眸子却像是盛放着一片温热的海。
只听薄明薇矜持地说:“喜欢么?若是喜欢,这个‘水天一色’送你如何?”
说完,薄明薇便闭嘴不语,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到祝枝寒脸上,又很快挪开,专注地赏一边的盆景。
祝枝寒看着薄明薇。
有那么一瞬间,祝枝寒有些恍惚,觉得此时和过去的某段时间重合了。
相同的背景,相同的一张脸,相同的话语。
上一世的薄明薇因为某些事惹了她生气,同样做过类似的事。
那时薄明薇问完之后,看起来也是装作很轻松随意的样子。
但祝枝寒能明白,薄明薇内心其实是焦灼不安的。
薄明薇希望她能收下,希望她能喜欢,这是……这个固执又不会示弱的人,微妙的低头道歉。
他们这些大宗的作风就是这样,送出礼物,对方收下就代表事情已了。
当然祝枝寒明白,薄明薇不是想拿钱息事宁人,她只是不会其它的办法,只会这么别别扭扭的、笨拙的示好。
如今重来一次,薄明薇还是没有变化。
她大概也是觉得方才的事惹了祝枝寒生气,想要祝枝寒原谅她。
上一世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祝枝寒回忆。
她好像是气全消了,心里有些无力,佯怒地抬起手敲了薄明薇的头,训斥她:“我不会收。你这样早晚把家底败光,知道吗?”
薄明薇被敲了也不生气,别过脸,唇角微微翘起。
如今,看到薄明薇与那时相似的神情,恍若时光倒流,曾经的那些都没有发生过,她们还是那样要好的一对好朋友。
可惜,就算是重生了,有些地方到底是不一样了。
面对薄明薇隐含期待的眼神,祝枝寒神色至始至终都没有变化过,语气淡淡。
“我与少宗主并不相熟,也不想收陌生人的东西,少宗主若想当散金童子,不如去找别人?”
并不相熟,陌生人。
薄明薇怔住。
她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回答。
“不……我……”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口舌很笨。
她并不是那个意思,但她不知道如何解释。
而且……
她心中忽然涌出一丝委屈。
这个人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内心有道声音这么对她说。
这个人不应该拿看待陌生人的、甚至带着敌意的眼神看她,这个人应当能看穿自己不善言辞的外表,善解人意、游刃有余地处理好这一切,永远不会让自己难受和难堪。
“少宗主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祝枝寒掀了掀唇——是那种很客套的笑。
薄明薇像是被这笑容刺到,别过脸。
半晌,响起她有些沙哑的嗓音:“没什么。”
她转身踏上台阶,推开紫檀雕花木门,再转过身时,又恢复了最开始说一不二的模样:“你以后便住这儿。”
祝枝寒没有忤逆她,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随薄明薇走了进去。
这屋子的挂饰、盆景、屏风、桌案无一不精巧,哪怕先前没有住过人,也依旧保持着清洁,纤尘不染。
薄明薇引祝枝寒坐下,自己倒忙活起来,手忙脚乱地沏茶。
但生来就含着金汤匙的大小姐哪里做过这个,茶水溅出来不说,还烫到了自己。
修士不会受伤,但热水泼到皮肤上也是会疼的。
她抿紧唇,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隐秘的期待,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少女。
她弄出的动静这样大,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少女连一丝目光都没有分过来,垂着眸子,神情无悲无喜,像一尊玉像。
这个人是真的不在乎自己。薄明薇陡然意识到这一点。
她咽下心中莫名其妙涌起的酸楚,拿着两杯茶放在祝枝寒面前的桌案上。
“喝吗?”薄明薇顿了顿,试图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理由,“我见你先前捧着暖炉,畏寒得紧,想必是需要这个吧?”
祝枝寒:……
这句话说的……好欠揍。
以前把薄明薇当朋友的时候还不觉得。
现在从旁观者的角度一听,祝枝寒不由扪心自问:自己当时是怎么忍下来的呢?
她道:“这‘水天一色’里温暖如春,就不必了吧。”
“哦。”
薄明薇微微低下头,低落的气压快要溢出来了。
祝枝寒没有管她。
可惜就算祝枝寒不动,安安静静当一个木头人,薄明薇也会不停地作妖,一会儿问祝枝寒需不需要这个,一会儿问祝枝寒想不想要那个。
祝枝寒并不想要薄明薇的任何东西,于是便要想各种理由推拒,头疼得紧——薄明薇这个人极其固执,如果不给出一个她信服的理由,是会硬塞到你手里的。
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激不起祝枝寒的兴趣,薄明薇似乎也终于察觉到了她抗拒的心思。
雪发少女安静地坐在那,不激烈地反抗,但也不接受,像是在四周筑起冰墙。
薄明薇有些懊恼地放弃了这种迂回的讨好人的方式,黔驴技穷,不说话了。
两个人安静地对坐着。
祝枝寒垂眸看着茶碗里飘浮的几缕茶叶,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薄明薇不会主导一段融洽的、舒适的对话,上一世有祝枝寒从中调和、活跃气氛,两个人状似很好、不会有尴尬沉默的时刻,而现在祝枝寒不愿了,薄明薇就没有办法了。
她忽然想,可能上一世就算没有那位‘女主’苏思月的存在,她们的友情最后也会出问题。
单向的理解和忍让总不能持续到永远,以前是祝枝寒愿意解读薄明薇,如果有一天她不愿了呢?
那她们便只会陷入到僵局,然后崩裂。
而且,上一世的所有亲近与帮助,都是祝枝寒强行施予给薄明薇的,说不定薄明薇其实原本并不需要、也不想要呢?
在祝枝寒出现之前,薄明薇也生活得很好,甚至更自在。
就这样吧。
两人没有沉默太久。
没过一会儿,薄明薇就接到了天镜宗宗主的传讯,不得不暂时离开。
这个时候的薄明薇位置还没坐稳,虽然是少宗主,底下其实还有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虎视眈眈,她不能无视父亲的命令。
祝枝寒松了口气。
关上房门隔绝外界,她感觉轻松了许多。
“系统。”坐在凳上,她开始在心底呼唤系统小姐。
系统小姐很快回复了她。
【宿主。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祝枝寒把自己的猜测同系统小姐说了。
丹绮真人在初见她时就拥有了非同寻常的耐心,虽然有她是玄阴体、丹绮想要探究的缘故,但仍旧有些违和感。
如今薄明薇这样心防很重的人,也对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展露出在意,那便绝不是有所图可以解释的。
系统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给予了她肯定的答复:【是的。您还记得最初在待机点的时候,我同您提过的吗?前世害您……的人,在您死后幡然悔悟,后悔莫及。】
【她们疯狂的想要把您找回来,但始终无法。】
【如今世界重置,记忆被清洗,她们的感情却没有。所以……】
祝枝寒点头:“我知道了。”
难怪。
只是……
祝枝寒叹出口气,神色晦暗不明:“既然如此,早做什么去了呢?人死之后再后悔,不是太可笑了吗?”
她永远无法忘了那三日。
她被玄铁捆住寒玉床上,寒气无处不在地侵袭她的身体,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一点点流逝——前半生,她明明那么努力的在活着,哪怕生来便有顽疾,最后却因这么可笑的原因死去。
更加难熬的是,那三日,她每时每刻都忍不住回忆她的曾经。
温馨幸福的记忆全部成了裹了蜜的刀,到后来,她甚至疯狂地寻找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最后赴死之前她想明白了。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她的错,不应该是她这个被伤害的人的错——没有人能凭借喜好剥夺一个人的生命。
她与她们无冤无仇,凭什么?
而面对这样付出惨重代价的她,那些人轻飘飘来一句,后悔了?
哪怕过了许多时日,祝枝寒已经走出了一些,听到这些,她的心绪仍不能平静。
系统小姐也人性化地叹气:【可不是吗。】
祝枝寒沉郁的心情被它这声叹气拉回不少。
一人一系统开始闲聊。
祝枝寒拿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在桌子上画圆圈:“你说,她们为什么都那么喜欢苏思月呢?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苏思月才来到药宗三个月欸,就把她们迷得要死要活。”
“我看不出来她有多好啊,她们说她善良……救蝴蝶的那种善良?可她吃了我养的鱼,我的鱼就不值得她善良一下吗?”
想起自己被祸害的那池子鱼,她有些郁闷地嘟囔。
系统轻笑:【我们系统届对这种行为有一种称呼。】
“什么?”
【薛定谔的善良。】
它解释说:【对漂亮的、她喜欢的生物是善良的,于她有利时,她也不介意展示善良,但这种善良是不确定的,面对她讨厌的存在,她就可能展现其它的个性,譬如活泼、不拘小节、冒失等等……】
祝枝寒听明白了,忍俊不禁。
“这么说,她是讨厌我咯?那她在我面前,可真是会装模作样。”
“你还说在最最初的原书里,她得知我为她‘牺牲’时,把我当做白月光。这不太像她啊?”
【演的。她心里可高兴了。】
一人一系统同时吁唏一声,表示对这种行为的唾弃。
祝枝寒:“哎,你向我透露一下,我好奇很久了,苏思月和薄明薇是怎么认识的?我感觉她们可能的交集很小啊。”
系统深沉道:【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表演。苏思月买来薄明薇的行程,故意偶遇的。她摆好姿势,明媚忧伤地摔进薄明薇怀里,然后——差点被薄明薇的护身阵法戳个对穿。】
【薄明薇可能是因此愧疚吧,一来二去就熟了。】
祝枝寒神色复杂。
感觉槽点很多,但又很有逻辑的样子。
“薄明薇怎么听起来笨笨的?”像个冤种……
系统吞吞吐吐:【就是,也有一部分女主光环的原因啦。】
系统这么说了,祝枝寒便没有深究。
过了一会儿,系统忽然问:【你会原谅她们吗?】
“原谅谁?”
【原谅女主,原谅丹绮真人,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
祝枝寒奇怪它为什么会这么问,笑:“我又不是受虐狂。”
她想了一下:“不谈原不原谅,就算里面真的有隐情,我们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了。”
“哪怕时间重来,碎裂的东西也不能完全恢复原样,对我是如此,对她们也是如此。”
“更何况……”
她浅笑:“我忽然发现,我与她们不是同一路的人。就算暂时同行,以后也注定分道扬镳,谈原谅不原谅已经没有意义了。”
丹绮可以因为感兴趣某个体质,随意地把某个人收入门下研究——虽然祝枝寒不明白丹绮为什么上一世后来放弃了。
薄明薇也会为了私欲而搅得一个无辜的小摊骑虎难下、不得安宁。
或许是出身的环境赋予了她们这样的特质,但祝枝寒不认可。
靠迁就得来的关系是没有办法长久的,不管是对祝枝寒来说,还是对那些人来说。
她转而又问:“你希望我原谅吗?”
系统思索了一下,很诚实:【最初在待机点的时候,我希望你原谅她们,那样我们会有更多的助力。】
这么一说,祝枝寒想起来了:“你好像试图和我说些什么,但是被我打断了。”
系统咳了一声。
它的声音忽然郑重起来:【我很抱歉。】
【对于现在的我,凭借私心来说,我希望您不要原谅,也希望您不要对我心怀芥蒂。】
【上一世的事情有些复杂,但她们并非全然无辜。既然您已经表明了态度,我便不说出来徒增您的烦恼了。】
【以后我不会干预您和她们的关系,但如果您有疑问,可以随时来问我。】
祝枝寒笑说:“好。”
……
祝枝寒这边称不上岁月安好吧,但也算是安宁。
被留下的万梦辰他们那边,却沉浸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万梦辰沉默不语地把摊子收了,往帐子那边走,不搭理任何过来探听或者搭讪的人。
六师弟咬紧牙关,眼睛红了,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看模样似乎是恨不得直接打上天镜宗——但最后被胖胖的、人高马大的大师兄给拽走了。
大师兄一向是安静的,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此时他这种安静夹杂了阴郁的色调。
三长老走在最后,不时喝一口酒,嘟囔着,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教育人:“这就是大宗门,这就是修真界啊。”
“超越一个小小的宗门有什么用?总有更大的、更恐怖的势力。”
“这仙盟啊,藏污纳垢,盘根错节……”
六师弟转过头:“你说得轻巧!?刚才小师妹被带走的时候你就在那看着?你不是我们的带队长老吗?”
三长老喝了两口酒,没说话。
六师弟闭了闭眼,半晌哑声道:“……抱歉。”
他只是……忽然发现自己太没用了。
三长老摆摆手:“没生你的气。”
他宽慰他们:“你们啊,也不用太担心,那女娃娃自己心里有成算的,可比你们这些臭小子靠谱多了。”
“而且我感觉的到,那个什么宗的少宗主,身上没有什么恶意。情况未必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坏。”
万梦辰也忽然出声宽慰:“师妹当时对我做了一个口型,提醒了我。你们忘了宗主快到了吗?宗主会把师妹带回来的。”
经历这件事,他像是被磨去了那层轻浮气,沉稳起来。
这么一说,众人好受了一点。
但气氛仍然低迷。
就好像是刚打败了新手期的恶霸,然后忽然发现,天外有天,不仅仅是那些小宗门,素来讲究的大宗,也随时可能踩他们一脚。
外面的世界精彩、广袤,但也比他们那个偏僻的小地方危险——天虎宗再小人行径,因为知根知底,也不会真的害人性命。
刚刚的时候,夹在两派中间,他们感受的到,他们这些小派的人是真的会被当做炮灰的。
万梦辰看向三长老,开口求解道:“长老方才那么说,那依长老看,怎样才能不被欺凌?成为世间的至强者可解否?”
三长老喝了口酒:“再强也依然只有一人之力,总有力所不能及。你看咱们宗主,不就是如此?”
万梦辰沉默。
片刻后他又问:“若成为最大最强的门派呢?”
三长老醉醺醺地摇头:“你看那仙盟的五大宗,哪个不强?可他们也怕啊,怕的不得了……嗝。”
“哪怕是咱们刀宗,咱们刀宗曾经也是顶顶强的门派,最鼎盛的时候,神女也是出自于咱们门派?可后来呢?”
万梦辰忍不住了:“那依长老看,究竟什么才是解法?”
三长老断然:“没有解法。”
“小宗门之上有大宗门,大宗门之上还有仙盟,仙盟是什么?仙盟是无数的修真世家与门派,可仙盟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多长久。”
“人心鬼蜮,又怎能以一言断之?”
万梦辰哑然。
他转头望去,三长老的眼里是一片哀戚。
是了,三长老也是经历过刀宗最鼎盛时光的人物,见到过大厦一夕崩塌,万梦辰大概能理解,三长老对于这个问题为什么是悲视的。
但万梦辰隐隐觉得不赞同。
这可能便是青年人特有的莽撞与冲劲儿吧。按照三长老这么说,怎么忙都不会有意义,但万梦辰觉得,门派的规模大一点、强一点,一定比最初的时候好,做事总比不做好。
种种想法在万梦辰脑子里碰撞,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说:“谢长老解惑。”
大概是老天也看不过去他们这么垂头丧气,深夜的时候,根本睡不着的他们收到了一封纸鹤。
【你们在何处?——鸾梧。】
……
祝枝寒和系统聊完,便感觉头有些发昏,大概是病还没有好全的缘故。
她不想在榻上躺,就着石桌趴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动静睁开眼,原来是薄明薇回来了。
大概是趴着不舒服的缘故,祝枝寒感觉自己浑身散架一般的痛,头也更晕了。
“你怎么了?”薄明薇终于迟缓地察觉到不对劲。
薄明薇皱眉,伸出手,似乎是要触碰她的额头。
祝枝寒想要避开,但因为头晕的缘故,动作慢了一些,对方擦到了一点她的皮肤。
薄明薇眉头皱得更紧。
指尖传递来的温度滚烫,这个人……生病了。
她只见过凡人生病,难道修士也会吗?还是说中了什么毒?
薄明薇转过身:“我去把医师叫来。”
“不必少宗主费心。”
祝枝寒不想和她有牵扯:“我这病,药石罔效。”
薄明薇听到这样的话,更要把医师叫过来诊治。
祝枝寒无法,大概是真的有些烧昏头了,她把体质的事简单细说,没说这些玄阴体,就说了对她的负面影响,也说了她不会病死。
薄明薇这才停下来,沉默。
祝枝寒也不强撑着了,斜倚在桌子上,甚至是饶有兴致观察着薄明薇。
上一世薄明薇得知自己体质时,两人的关系还不算亲厚,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后来关系亲厚了,薄明薇倒是会给她寄来些许或许有用的天材地宝,但以薄明薇的性格,从未在她面前当面提起。
此时的薄明薇攥紧五指,力气大到隐隐颤抖,眼眶似乎都有些红了。
不至于吧?
祝枝寒情绪抽离,像旁观者一样点评。
这就是“愧疚”的力量吗?
薄明薇很快察觉到祝枝寒的视线,不着痕迹转过身去,假装自己并不在意。
祝枝寒:……
祝枝寒以为这便算完了。
薄明薇知道她有病,又知道她的病不能治,还能怎么办?顶多强行给她准备点滋补的东西。
但祝枝寒显然小瞧了薄明薇。
薄明薇道:“我听闻此地的秘境护境人擅长医治,且方式与我仙盟中人不同,我带你去找她。”
祝枝寒:?
铁了心的少宗主十匹马都拉不回,片刻后,祝枝寒坐在少宗主专属的座撵上,垂下的纱帘及阵法,遮蔽了风雪与各种窥探的视线。
少宗主则在外面,骑着一匹天马跟在侧方。
祝枝寒想起方才的事,还有些心有余悸。
方才她不愿意动身,薄明薇思索片刻,居然伸出胳膊,试图把她抱过来——祝枝寒恨不得自己能立即病情大好、健步如飞。
大概是祝枝寒抗拒的模样太明显,薄明薇抿了抿唇,最终是叫侍女抬来小撵轿,把她抬出‘水天一色’。
秘境护境人么……
祝枝寒缺乏对他们的记忆,上一世的时候,以她当时的修为,还够不到这个层面。
也不知道那秘境护境人能做到哪一步。
祝枝寒揉了揉胀痛的额头。
她是真不想欠下薄明薇人情啊。
希望秘境护境人也束手无策,不然她就得再想些其它办法还。
……
秘境护境人的驻地很远。
但座撵的速度很快,没等多久便到了。
祝枝寒撩开帘子,薄明薇先一步撑起灵力罩,为她遮去风雪。
祝枝寒简直要对薄明薇另眼相看——缺乏常识且极少有照顾人的意识的少宗主,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在薄明薇伸出手想把她接出坐撵的时候,祝枝寒淡淡避开,自己翻身跳了下去。
薄明薇眼中闪过失落。
出乎祝枝寒的预料,雪山秘境的秘境护境人是指的整个鹿云族——居住在雪山的异族,总共有百十来人。
薄明薇要找的,则是鹿云族的族长之女苏茶亚,据说整个鹿云族医术最好的人。
苏茶亚是个颇具异域风情的美人,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头发是浅棕色的,皮肤很白,嘴唇很红。
“亲爱的客人,你们好。”这位异域美人眉目常含忧愁,提起的笑容也很浅。
薄明薇说明身份和来意,并许下天价报酬。
苏茶亚有些惊讶:“我医术浅薄,不敢夸下海口,先看看吧。”
她走到祝枝寒近前。
“你的头发和我们这里的雪一样呢,真漂亮。”
苏茶亚身上带着那种医师常有的草药味,令头脑昏昏沉沉的祝枝寒感到一阵安宁。
祝枝寒轻轻抿唇:“谢谢。”
“我马上开始为你检查哦,不要怕。”苏茶亚语气温和地说。
祝枝寒哭笑不得,感觉苏茶亚在哄小孩子——虽然以她身体的年龄来说,她确实不大。
她听到苏茶亚口中拿古老的语言念诵着什么,双手交叠,萤绿的光芒萦绕其中。
片刻后,苏茶亚睁开眼,眉头皱起。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这是不正常的,有什么被遮蔽住了,不该……”
苏茶亚喃喃说着什么,但语速太快,祝枝寒听不太清。
好像以苏茶亚的意思,玄阴体好像不仅仅病症这么简单。
过了一会儿,祝枝寒听到苏茶亚叹气,眼底满是愧疚:“你的病,根源我看不明白,治不了。”
祝枝寒微妙的松了口气,笑笑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而且系统还给她提供了提高健康值上限的途径,她的病弱症是可以治好的。
苏茶亚眼底的愧疚反而更多:“根源我不能治,现在发热的症状我应当可以帮你缓解,你且等一下。”
苏茶亚去了里面的隔间,过了一会儿,端出一碗有些腥味的墨绿色汤药。
薄明薇这个有轻微洁癖的人,脸色都有些变了。
苏茶亚误解了薄明薇的意思,说:“余力绵薄,实在羞愧,这碗汤药我不收你们的好处。”
薄明薇:……
她是差那点钱的人吗!
祝枝寒忍笑,没有拂了对方的好意,接过汤碗咕咚咕咚咽下去。
也是神奇。
汤药下肚,她便感觉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在胃里烧灼起来,但并不难受,还暖洋洋的。
几乎想要在这儿睡一觉。
苏茶亚让出了自己的卧榻,祝枝寒摆摆手,却拗不过两个人。
最终还是躺下了。
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她听到外面的两个人似乎在说着些什么,和秘境有关。
族长之女苏茶亚似乎是对这次秘境的开启有些疑虑,说她做了一个不详的梦,是鹿神对她的警告。
薄明薇问:“你没有告诉仙盟的主事者?”
苏茶亚:“我告诉了,但主事者似乎……并没有做出相应的措施。”
薄明薇沉默了一下:“梦境之事太虚无缥缈,心有疑虑也是应当。”
苏茶亚便不说话了。
祝枝寒迷迷糊糊的想:梦……鹿神……
好像有点熟悉。
却在这个时候,帐子外传来一阵喧哗。
祝枝寒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六师弟的声音。
“无耻的天镜宗小人!把我师妹交出来!”
不对,不是好像。
真的是六师弟。
六师弟怎么会过来这儿,还敢这么说?
是不是……
她脑子一清,从床榻上坐起来。
外面的隔间里,苏茶亚和薄明薇已经不在了,印证了祝枝寒的猜想。
她匆忙走出去。
漫天雪地,哪怕是夜晚,在月光的照射下也依旧很亮。
远处,几道祝枝寒熟悉的身影,同天镜宗的人遥遥对峙。
外面围了些鹿云族的人,似乎是怕他们在驻地里打起来,警惕观察着。
祝枝寒几乎是一眼,便看到了那道灼红的身影。
那道身影提着刀,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往前走,刀尖在雪地里划过长长的痕迹。
她往前走一步,天镜宗的人便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
祝枝寒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的鬼见愁师尊,令所有人惧怕的道尊鸾梧,终于是来了。
她往那个方向悄悄走去。
远远的,能听到天镜宗的人互相打气的声音:“你退什么?她还真的能砍了我们?”
“不能吗?”
“……”好像真的能。
更怕了。
随后薄明薇一声怒喝:“够了!”
薄明薇看着鸾梧,声音里满是敌意:“她是你的弟子?”
鸾梧漫不经心地说:“按辈分、按实力,哪怕是你的父亲也要对我恭恭敬敬行上一礼。小辈,你拿什么与我这般讲话?”
话音落下,恐怖的威势自她身上涌出。
“噗通,噗通……”天镜宗的弟子跪了一地。
薄明薇骨骼发出脆响,咬牙坚持了几息,还是敌不过,膝盖被重重地压在雪地里。
鸾梧乌发被风吹得飞散,神情淡漠,眼尾一道红,与眉心的火焰花钿交相辉映,夹杂着漫天的雪,危险与疯狂并存。
让祝枝寒想到了魔入侵须弥界的那一夜。
她遥遥看着这一幕,深深地感觉,当初大选的时候,鸾梧还是对自己留情了。
苏茶亚站在一边试图劝架,但她这个人实在太柔婉了,起不到什么作用——虽然,祝枝寒也想不出来有什么能劝动鸾梧的人。
“你把她藏在那儿了?”
鸾梧抬起苗刀,拿刀背托着薄明薇的下巴,让薄明薇抬起头。
薄明薇被威压压制得流淌下冷汗,听到这句话,冷冷地笑了。
“不说?”
薄明薇动了动唇,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做出了口型,祝枝寒艰难分辨出来,那好像是四个字。
鸾梧神色微变,刀尖往前进了一分,刺破薄明薇脖颈的皮肉,鲜血从其中涌出来,红得刺目。
祝枝寒眼看不好。
再这样下去,鸾梧要把薄明薇搞死了。
她倒不是心疼薄明薇,如果她们把天镜宗的少宗主杀了,就算天镜宗宗主再不重视自己的儿女,也会为了面子而对她们发怒的啊!
她们小破宗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师尊!”
祝枝寒顾不得再隐藏自己,从阴影里走出来,朝鸾梧她们的方向小步跑去。
鸾梧身上恐怖的威势微松。
薄明薇转头看到祝枝寒,瞳孔微缩:“不……”
没有人敢阻拦祝枝寒。
祝枝寒顺利地跑到众人的圈子里,走到鸾梧面前。
大概是病着的缘故,她小跑了几步,都感觉气息有些喘。
“师尊我没事。”
她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再说到虽然她不情愿,但薄明薇毕竟是把她带到这儿看了病,这个情得承。
她语重心长地劝鸾梧,功过相抵,就别把人弄死了吧。
鸾梧的目光祝枝寒身上仔细扫了一遍,似乎是确认她没有大碍,这才把刀从薄明薇的脖子那移开。
不过还是隔在薄明薇与祝枝寒中间。
鸾梧的身后,六师弟朝她挥挥手:“师妹快过来!”
万梦辰和大师兄也松了口气的样子,朝她微笑。
祝枝寒越过薄明薇,正要往六师弟她们那儿走去。
却在经过薄明薇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什么给拽住了——是薄明薇拉住了她。
祝枝寒微怔,转过头。
在薄明薇有动作的那一刹那,鸾梧就把刀又比到了薄明薇的脖子上。
但薄明薇没有收回手。
“师尊你先别动刀。”祝枝寒皱眉,看向薄明薇,“你做什么?”
薄明薇动了动唇,声音几近于无。
祝枝寒耐心道:“请放开。”
“不……”这个时候,祝枝寒终于听到了薄明薇的声音。
薄明薇的声音是哑的。
“你不能走……”
“你可能不相信,我与你一见如故……我可能用的方法不太对,但我真的是想对你好的。”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说让你不开心的话了。”
“你不要走,好吗?”
曾经那么骄傲、那么不会表达的一个人,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之下,终于学会了开口。
模样狼狈,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祝枝寒脸上闪过愕然。
她真的没有想过,薄明薇有一天会这么说。
她认真地注视着薄明薇的眼睛。
这个人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太晚了。
最终,她只是伸出手,把自己的衣角从薄明薇手中拽住来,语气淡淡。
“抱歉,少宗主,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随后她再没有看薄明薇一眼,转过身,往六师弟他们的方向走去。
鸾梧含义不明地看了薄明薇一眼,抽回刀。
长刀入鞘,她也转身离开了。
风雪似乎变得更大。
被鸾梧的威压碾过,薄明薇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更无力挽留。
她就这么狼狈地跪在雪地里,看着远处白色的、纤瘦的身影渐渐远去,再没有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