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
日方驻军迎来了最后一次人员变更, 特高课的木村大佐就在这一批撤离名单中,他即将登上返航的客船回到故国。
兰家曾经的宅院门口长了草,还有很多人投掷的垃圾。
齐墨带了扫把和簸箕来收拾宅院大门, 这已经是这一周的第三次。消息成功递回延安后, 他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常会来这边看看。
他头一回来的时候门口臭气熏天, 什么脏的乱的都堆在一起,整整打扫了一个下午。
齐墨收拾完屋前地面, 在高高的红木台阶上坐下, 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
周边有小孩子拿着小木棍追逐打闹, 也有两三学生结伴而过。他们绕过青色石砖铺成的墙面, 手中捏着课本, 口中念着近日刊发的诗歌。
「渺渺钟声出远方, 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破碎山河迎胜利,残馀岁月送凄凉。
竹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1]
他自饮一杯, 用瓶盖接着往地上倒了一杯。
不一会儿, 只见一辆小驴车停在门口, 齐墨抬头去看,一名穿着朴素的女子从驴车上跳下来, 面带喜色地询问这里是不是兰溪羽的住处。
齐墨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问那女子找兰溪羽干什么。
“我爹先前去茶馆找胡三拼命, 是兰爷给救了下来送出上海。后来胡三被打死,他又把我从那地儿捞出来送到我爹身边。”女子一脸感激, “现在鬼子们眼看就失势,我和爹终于能回家。这不……运了一车菜过来, 我知道兰爷不缺吃的,就是一点心意。”
齐墨听后沉默了许久。
“他会很高兴的。”齐墨说。
“那我把菜运进去?”
“不用,他现在不在这儿,你把菜先拉回去吧,你的心意我会代为转达。”齐墨说,“如果日后你有时间,能来帮忙扫扫他门前的土就很好了。”
女子听得发愣。
齐墨站起身,跟女子稍一颔首,收起酒离开了那里。
……
次日一早,建设司刚刚上班开门,单位门口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穿着一身厚风衣,帽檐压得低低的。
“请问,李敏李科长今天在吗?”
保安说:“哦哦,在,你找李科长吗?北楼二层,你先门口登个记……”
话音未落,那人手中露出一支针管,往保安颈上一扎,麻药注射进去,保安一声未吭昏倒在地上。
礼帽边缘抬起,露出齐墨冷厉的双目。
他走进保安室关上了单位的进出闸门,并且落锁。
“咔哒”。
他双手交错从腰间拔出两把勃朗宁,走到门前一枪崩坏了门禁和监控,踹碎了玻璃门。
玻璃哗啦啦地碎了一地,动静惊动了整个楼宇的人。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从楼梯探身查看,瞬间被子弹一枪爆头。血雾在空中绽开,喷溅在墙上。
建设司现在基本都是汪伪政府官员——局势不好,原有的驻军也走的走散的散,没什么防备力量。所以,听到枪声的第一刻,他们不是想着反击,而是逃跑。
没人知道敌人有几位,谁都没想到齐墨是自己来的。
偶有端着枪出来的,还没等举枪瞄准就被齐墨击毙当地。这更让他们确信,有某股势力袭击了政府大楼。他们害怕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齐墨片刻没耽搁,直接从楼梯上了二层。从走廊冲出来的人看见他跟见了鬼一样,纷纷扭头奔逃。齐墨站在走廊尽头双枪连开,枪枪击中目标。
穿着黑西装的人们挣扎着在地上爬,血痕蜿蜒出长长的一条。
勃朗宁打空了子弹,齐墨直接把枪甩在地板上,“当啷”两声响。
他接着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凡是动弹的,挨个补子弹。
血腥气弥漫在这片空间里,味道刺鼻令人作呕。红色丝绒地毯被染成深黑,结成斑驳的硬块。
他举枪走到二层最大的北屋,看见李敏狼狈地骑在窗边正准备往下跳。
齐墨压低眼帘。
李敏也发现了他,顿时不敢动了,高高举起双手说:“先生,你是哪一派的?军统?地下党?”
齐墨没吭声。
李敏紧接着说:“我抽屉里有很多金条现大洋,你都可以拿走!还有我办公室里的古董和名画,都可以送给你!”
阳光映在李敏的手腕上,一点刺眼的光晃到了齐墨的眼睛。他微微眯了下眼,问:“你手上的是什么?”
李敏一看齐墨感兴趣,立刻把表摘了下来放到窗边,讨好道:“这个是瑞士表,可值钱了。”
“别放那么近,扔到沙发上。”齐墨说。
“好的好的。”李敏连连应声,把表扔了出去。
“砰!”
金表落在柔软的沙发垫上,窗边玻璃连带着窗台都溅满了血,楼下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
齐墨走到沙发边,外面传来警报声和军队集合的声音。他略微扫了一眼,那些人正在想办法打开单位的闸门。
齐墨捞起金表放进贴近胸口的内里衣兜中,顺手取出两颗手榴弹。他咬开拉环,朝着窗外用力掷出去。
随后,齐墨加快速度跑到走廊另一侧的房间,在身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枪声中跳离大楼。他戴上防电的手套翻过后墙,朝着江边奔跑。
江水带来潮湿的风,他贪婪地呼吸着。心脏用力砰跳,每一下都能感受到机械表在胸前口袋里“咔哒”地转动。
四五年前,他们两个人,还有烟儿,就曾经一起骑着自行车在江边兜风笑闹。那时候他们都还穿着学校里统一的学生装,书包里整齐地放着讲义。
齐墨笑了起来,江边散步的人群好奇地将目光投向他。他仿若四处无人,向前奔跑着,整个江边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我带你回延安——”
……
次日下午,原本准备搭乘客船返日的木村大佐在港口遇袭。
据知情人爆料,那名袭击者独身一人闯进日军方阵,击毙敌人二十余名,身中数弹最终与木村同归于尽。
……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洛苏是苏州日报社的一名记者,消息登报的那天,他特别高兴地揣了份新印刷出来还泛着热温的报纸去了部队医院。
医院里住了名姑娘,是四年前在抗战中受重伤被秘密转送过来的。当时抢救了很久才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因为脑部和脊柱受挫,姑娘醒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利索说话走路,也暂时性地失去了记忆,只记得自己叫“烟儿”。
他是在一次偶然的机遇中认识这位抗战英雄的,那天医院开放日,他看到烟儿穿着病号服在护士的帮助下拄着拐杖学习走路,累得满头大汗浑身湿透也不喊停。他上前递了杯水,坐下来跟烟儿聊了会儿天,并且给她加油打气,告诉她不要放弃努力,那些忘记的事情终有一日一定会想起来的。
烟儿朝他笑了笑。微风拂动身后银杏树的枝杈,一片银杏叶飘落在她的发顶,像是翩跹停舞的蝶。
此后,他一有时间就会来医院见烟儿,看着她一天天好转,渐渐能够自己下地走路,能够流利地讲话。唯一可惜的是,烟儿还是想不起来过去的事。
“他们告诉我,我是从上海转运出来的,我在那里还有没有家人呢?”他还记得烟儿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露出的遗憾之意。
洛苏加快了脚步。他抵达医院的时候,烟儿正坐在病床上吃饭,旁边放着两袋子水果。他把报纸递给烟儿,并且告诉她日本投降的好消息。烟儿显然也很高兴,抱着报纸阅读起来。
“你慢慢看,我去给你洗水果。”洛苏说。
“谢谢你。”烟儿朝他笑笑。
洛苏从柜子里拿出几张旧报纸把桌子铺好,准备一会儿削好了水果就放在上面。
十分钟后,等他抱着洗好的水果再进来时,病床上的姑娘却捏着张报纸眼睛通红。洛苏吓了一跳,走过去问烟儿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烟儿摇摇头,手指划过报纸的标题。
洛苏顺着看去,是大半年前木村大佐在上海港口遇袭的新闻报道。
“齐烟。”姑娘的口中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洛苏怔愣,片刻后反应过来:“你想起来了?这是你的名字?”
齐烟眼泪滑落到脸颊两侧。她抬头对洛苏说:“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洛苏赶紧道。
“这三四年的《申报》,能帮我找来吗?”齐烟眼眶盈满泪水,“我想看看。”
第二天,洛苏联系自己的熟人尽可能多地弄到了申报,统统给齐烟运了过去。齐烟一张张地翻阅,从薄日初升直到黄昏日暮。中间洛苏劝她休息过几次,齐烟没有听。
洛苏看到齐烟再度落泪,是她翻阅到去年重工业设备厂爆炸新闻的时候。
齐烟不说,洛苏就没有问,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陪着她。
傍晚时分,支部书记来看望齐烟。他在听说齐烟找回记忆的第一时刻,就过来为齐烟做入党材料的登记补充。
洛苏本来觉得齐烟连着看了一天的报纸很疲惫,想建议第二天再做登记,却不料齐烟满口答应。
支部书记坐了下来拿出纸笔。
“姓名。”
“齐烟。”
“年龄。”
“19岁。”
“我们的同志真是年少有为啊。入党时间?”
“1940年10月。”
“年轻的老同志,那么,入党介绍人还记得么?”
齐烟点点头。
支部书记推推眼镜:“好的,你说吧。”
“兰溪羽。”
笔悬停在本子上方,书记抬起了头。同样错愕的还有坐在旁边的洛苏。
齐烟的眼泪夺眶而出,她面颊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声音发颤:“入党介绍人,兰……溪羽。”
屋外蝉鸣两声,日暮西山,圆月攀至高空,洒下一片清冷光芒。
……
1950年春,拿回了亲人遗物的齐烟在洛苏的陪伴下乘火车去了趟延安。
她的怀里放着一个小盒子,她要把它存到墓园中,和她哥哥的衣冢放到一起。
车厢微微晃荡着,她借着明亮日光打开了盒子的扣锁。
那里面放了一块儿金表,一个小小的骨灰瓶。
据说,齐墨赴死前,唯一请求组织帮忙保管的,只有这两样东西。似是担心里面的物品被碰撞损坏,齐墨还贴心地塞上了棉花和绒垫作为隔断缓冲。
她轻轻盖上盒子,从火车窗外眺望远方。
桃花开得正盛,花香飘过十里锦簇,吹进农忙的村落万家。
至此,春天才算真正地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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