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电报的衍生意是——全员清除。如果兰溪羽也算在里面, 那就是「一并清理」的意思了。
齐墨等了三年多,除掉了齐烟的出卖者,除掉了藏在学校里的渣滓, 还剩下的就只有兰溪羽和日伪的那帮混蛋。
现在, 他终于等到了指令,可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配合这次大规模行动的还有另外两个组的同志, 他们之间也并不相识,当天通过独立的暗号用来碰头避免误伤。齐墨是这一批干部中近身战最出色的, 因此也被委任了深入敌后必要时候进行近距离刺杀的指令。
那一周的周末例会碰头的时候, 他再度向上级传达了想要和并肩战斗了一年的同伴共议战术的想法。
上级摇摇头:“这次的任务, 你必须要单线行动。你的行动指令是保密级别最高的, 谁都不能说。”
于是, 齐墨换了种措词:“我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这次行动十分危险, 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这一年我受了他很多照顾,如果他不愿意见也没关系,请您代为转达我的谢意。”
上级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最后叹口气, 说:“他要是那么轻易就能说得通的性子, 这两年也就不会过得这么难了……行, 我会把话带到,但不保证他会去见你。”
“谢谢。”齐墨淡笑。
……
周日, 深冬的上海滩难得下了场雪。雪花从下午两点半开始纷纷扬扬地往下飘,很快就铺了薄薄的一层。
齐墨穿上厚厚的棕色呢子大衣, 戴上黑礼帽,手捧几束白色香石竹来到墓地。他用手扫去齐烟墓碑上的浮雪, 把香石竹放到碑石的下方。
雪一直下,直到漫过鞋沿。齐墨轻轻呼出一口气, 白雾蒸腾而上漫过长空。
清风微拂,吹动了香石竹的花瓣。
……
和“夜凰”约定见面的地点在公共租界边上的咖啡店。
齐墨点了杯热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雪中来往行色匆匆的人们。店中放着柔和的英文歌,时钟一下一下地摆动,像是杯中晃荡的奶盖。
他从五点半等到了七点半咖啡店闭店,他要等的人没有出现。
齐墨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心里觉得有些遗憾,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夜凰”要是来了,反而是意外之喜。
他穿好大衣离开咖啡店,店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路面积雪踩起来发涩,他压低了礼帽,沿着街边小路往电车站点的方向走。
街边的楼中传来孩子的笑声,父母一同唱着欢快的歌曲,有萨克斯的旋律飘出来。整个抗战的大局势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侵略者赶出这片土地。
“叮铃——”有人骑着自行车路过这片落雪的街道,
齐墨抬头,却见前方一片漆黑的道路中,有人站在路灯下。
灯光映出朦胧明亮的区域。细雪随着灯光一起落下,在小礼帽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有着翡翠色眼眸的青年裹着深黑围巾,点燃了细烟。
烟气袅袅而上,和雪花撞在一处,化成晶莹的水滴。
这条人行道不算宽,齐墨在那人面前停下。
“这里是‘三不管’,兰老板来这儿也没个保护的人,不怕死?”齐墨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寡淡。
兰溪羽呼出一口烟气,挑起眼帘看向齐墨:“我还以为你不会理我。”
齐墨微微蹙眉,他瞟向兰溪羽微红的面容,还有因为浸雪而微湿的靴子。
“你……”他头一回犹豫,“你准备去哪?”
兰溪羽微笑:“没准备去哪,我出来……是来看雪的。”
齐墨顿时为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可笑。他把手插到口袋里,压低帽子绕过兰溪羽往前走。
“齐墨。”兰溪羽突然喊住了他。
齐墨脚步顿住,转身。
“以现在的形势来看,估计用不了多久特高课就会撤出上海。你说,像我这样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齐墨嘴角下压:“兰老板现在觉得形势不对,想另寻出路?抱歉,我想到你会有的下场只会觉得痛快。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救你,你就自求多福吧。”
“你不是说要亲手了断我们这些人?”兰溪羽目光中尽是漠然。
雪依旧细细密密地下着,路灯的灯光忽地闪了一下。
“三年前,烟儿她,是你动的手吗?”齐墨低声问。
“是。”兰溪羽说。
甚至没有停顿。
齐墨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兰溪羽一眼,转身径直向前走去。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直到他没入漆黑的街道拐角,再不见影踪。
……
周三,设备厂的接待大厅中喜气洋洋。
兰溪羽穿了一身白西装,亲自站到门口迎接每位政要和商贾,向他们介绍着参观路线。
整个设备厂占地面积大约十公顷,今日的介绍展览将穿过他们的制造工厂,最终深入到成品演示厅。
开场仪式上,兰溪羽组织工作人员放飞了九百九十九只白鸽,鸽子成群地飞向蔚蓝高空,无数白色的羽毛飘落下来,像是散落的旌旗。
“这要是不了解兰老板的,还要以为兰老板是个和平主义者了,哈哈哈哈。”跟兰溪羽熟识的商贾如此开着玩笑。
兰溪羽朝他笑笑,没应声。
人员很快流动起来,宾客们纷纷沿着既定好的路线进入工厂内。
而此时,位于制造工厂与演示厅之间连廊的齐墨,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另外两队的同伴已经迷晕了连廊附近巡逻的伪军,他只需要确保所有目标人物都进入演示厅。一旦有漏网之鱼,就是他出马的时候。
半小时后,人们陆陆续续通过了制造工厂,有说有笑地往演示厅里面走。
齐墨安静地等待着。
大约十分钟后,有一名政要匆匆走出来接电话,他似乎在跟电话那边争吵什么。趁着这个时间,齐墨从隐蔽的地方走出。他不能让枪声惊动演示厅里的人,所以要近身处理。
政要挂断电话狠狠骂了一句。他转身刚要离开,蓦地被扼住了脖子捂住嘴。他瞬间瞪大眼睛,口中呜呜地嘟囔着听不清的内容。
下一秒,只听得“咔哒”一声响,他不断挣扎的身子不动了。
齐墨拎着这具尸体扔到草坪后面的树后,就像扔掉一块儿破布。
演示厅的大门缓缓闭合。就在这时,齐墨耳边的无线电接听器震动起来。他按下开关,里面传来同伴的声音:“差了一个人。”
“谁?”齐墨问。
“兰溪羽。”
齐墨略微一顿,说:“你们照常行动,我去处理。”
说完,他关上接听器,转身看向工厂的入口处。
兰溪羽很可能没有跟着队伍一起走展览路线,那……应该就还在接待大厅。
不到十分钟,他赶到了接待大厅附近。让他觉得异常的是,本该设置监视点的地方,都没看见伪军的身影。不过这样也好,能让他安安静静地清算。
绕过两根立柱,他拔出了插在腰间的枪,拧紧消.音器。
闪进厅门内的同时,齐墨举枪。
接待大厅内只有一个人——穿着白西装的兰溪羽正将弹夹塞到枪中,开了保险上膛。
齐墨走进大厅,枪口对准了兰溪羽的胸膛。而兰溪羽看着他,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
“临死前的表情还真是镇定。”齐墨低声,“有遗言尽快说,一会儿就没机会了。”
兰溪羽微微启唇,待要说些什么,忽地瞳孔紧缩,立刻抬起了枪。
“砰!”
血花迸溅,子弹从齐墨右侧飞过直接集中了身后准备偷袭的伪军。
齐墨一怔,偏头扫了一眼身后,紧接着不可置信地看向兰溪羽。
“能让我把这一枪朝你开出来,齐墨,你还不合格啊……”兰溪羽放下手中枪,“行了,这次应该……都清干净了。”话音未落,兰溪羽捂住腹部缓缓蹲下了身子。
齐墨反应过来,立刻朝兰溪羽跑了过去。
他明明没有开枪!为什么面前这个人,会像是受了重伤一样?!
“噗——”白西装顿时染成红色,兰溪羽力竭地用手肘撑住地,唇边流出一股股的鲜血。
齐墨立刻跪下来扶起兰溪羽的身子,将口中不断往外涌血的兰溪羽放到自己膝上。
“你服毒了?”齐墨满目震惊。
兰溪羽没反驳,将手伸到怀里,艰难地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牛皮包塞到齐墨手中,紧紧地攥住齐墨的手掌。
“这东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兰溪羽半睁着眼,“你要争取……直接和延安方面取得联系,这是……汪政府在各地部署的暗子,是完整的名单。”
不必再多说,齐墨都明白了。
他没管那些,小心地把兰溪羽抱在怀里,手没由来地发起了抖:“你吃了什么?快告诉我。我们去医院,去洗胃。”
说完,他把兰溪羽从地上捞起来背在背上,快步往厅外走。
兰溪羽靠着他的肩膀,头就倚在他颈边,呼吸越来越微弱。
“来不及……放鸽子的时候我就已经……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我还指望着……你能朝我开一枪,消消气。”
齐墨喉结滚动了下,兰溪羽最后这句话直接把他的五脏六腑搅得稀碎。
那群政要和商贾死在这场爆炸中,侥幸活下来的人肯定会收到严厉拷问,何况是活动的举办人。“兰溪羽”就算活下来,也不具备任何战略意义。
“溪羽,你先别说话,我能带你出去。”
“……上次听你这么喊我,还是……什么时候?总觉得……真的已经过了好久了。”说完,兰溪羽又呕了一口血,鲜血直接砸湿了齐墨的衣服,蜿蜒地滴落到草坪上。
“墨墨,对不起……”
“烟儿的事情,我真的没有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兰溪羽声音越来越小,“我觉得……身负重罪。更让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我后来想,如果当时站在面前的人……是你,我绝不可能开枪。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会跟你一起冲出去。”
齐墨眼角瞬间湿润,他咬牙按紧了兰溪羽的手臂,依旧向前疾步小跑。
“我的讲义,还收着呢么……”
“收着的。”齐墨忍住泪水,“等你回去我拿给你看。”
兰溪羽没有接话。
齐墨的脚步缓了下来,他声音发颤:“溪羽?”
肩上那人还是没有接话。
齐墨驻步,停顿片刻,将肩上的兰溪羽放平在地上。
风徐徐吹过额发,躺在地上的人儿静默,那张俊俏的面庞如旧,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
他打开兰溪羽交给他的牛皮包,里面有一份名单,还有一张厚厚的叠起来的纸。
齐墨缓慢地打开了那张纸,一列列文字映入眼帘——那是誊写地工工整整的《少年中国说》。
纸边泛黄,显然不是最近才写的。那会是什么时候呢?齐墨想。
就比如,三年前。
泪水砸下来,晕湿了墨迹。
身后工厂的演示厅方向突然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烈焰直通天际,带着刺鼻的硝烟味道。
……
一周前。
煤油灯的灯光跳跃着,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
“溪羽,组织安排你在展览会当天撤离,给你换一个新身份生活。”
“不用了。”兰溪羽说。
“你要相信组织,一定会保障你的人身安全。”
“我相信组织。只是……隐姓埋名,残喘余生,那不是我想要的。何况,我能爬到这一步,身上背了许多同志们的血。”
“……那你?”
兰溪羽微笑,眸中闪耀着点点火光。
“我不回延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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