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羽这句话说完, 齐墨没什么动静。
他将右手下移,攥住兰溪羽勾着他衣带的手指:“兄弟们都在拼命,我一个人偷懒, 不太好吧。”
“不是已经打完了么?”
“总要分些奖赏安抚一下。”
“那你快去。”兰溪羽松开手, 重新站直了身子,“限你戌时前回来, 还有位受了内伤的压寨夫人需要安抚。”
说完,兰溪羽自己迈步往里屋走去。
内伤?齐墨觉得好笑。没见过谁把邀请失败当成内伤来说的。
叮呤咣啷一阵响, 齐墨听声音判断, 像是兰溪羽在清理被流箭折腾乱了的房间。
这人真的是个皇子吗?他揉揉额角, 离开石室顺便关上了门。
……
戌时一刻, 齐墨打点好一切从外面回来, 恰好碰上端着热水匆匆往屋里进的小侍。
“等等。”他喊住了侍从。
侍从这才看见他, 赶紧行礼:“大当家。”
他扫了眼热水盆:“这是干什么?”
“回大当家的,夫人说要泡澡,桶里的水凉了,给他换点热的。”
齐墨眼角一抽:“谁让你们喊他夫人的?”
侍从把头压低:“是……是夫人自己吩咐的, 叮嘱我们不要喊错。”
齐墨:“……”
齐墨:“行, 把水加上。”他刚说完, 又抬手:“哎等等,你不用管了, 给我吧。”
侍从怔愣片刻,依言小心翼翼地将热水盆递给齐墨:“很烫, 大当家的您小心。”
齐墨端着热水盆走进里屋,定睛一瞧。
屋里正中央放了一盆浴桶, 热气盈盈蒸腾而上将整个屋室都拢入一片朦胧。而兰溪羽就半趴在桶边,一副悠哉的姿势, 浅金色的发尾被水汽蘸湿了贴在颈边。
“水温还行,倒一点就可以。”兰溪羽头也没回地说。
齐墨垂眸,端着热水盆走过去直接全都倒了进去。
“嘶——”兰溪羽不由得转身,“太烫……了。”声音最后刹了车。
齐墨把盆子扔到一旁,单手叉腰站立:“二殿下使唤我的人倒是轻车熟路。”
“那小家伙挺乖的,大当家的御下有方。”兰溪羽抹掉脸上的水珠,“你太慢了,我都要泡睡着了。”
“没人不让你睡。”齐墨说。
“那怎么行,卿卿还没回屋,我先自己歇息了岂不是很无礼。”兰溪羽拢了下发尾,直接从桶里站了起来。
“哗”地一声响,成股的清水从他的身上流下,划过肩颈和腰。
齐墨目光略微一闪,脸上表情未变。
兰溪羽直接腾身出浴,顺手抽走了搭在椅背上的中衣披在身上,转身驻步,水珠随着动作洒出一道弧线。
“我还以为你要光着跳出来。”齐墨淡声道。
“还是要收敛一点。”兰溪羽松松地系了个带子,“用不用喊人给你换个水。”
齐墨转转手,卸了护腕和袖箭:“不用换水,刚加的热水我稍微洗一下就行。”
兰溪羽穿着中衣去了趟外屋,回来时候齐墨已经坐在浴桶里。
兰溪羽甩了甩自己手上巴掌大的小包裹:“把这个泡里面,软乎了之后可以擦身上。”
“那是什么?”齐墨问。
“粟米的碎末。”兰溪羽耐心解释,“刚去外面从厨房讨的,包在这里面泡在汤池里,对身体好。”
“贵人家就是会讨这些小东西,我们这样的便用不起米每日沐浴。”齐墨边说边撩起点水拍在肩膀上。
兰溪羽走近浴桶把米包丢了进去:“跟我回京城,以后你也可以日日这样。”
“不用,我不喜欢那种地方。”齐墨语气寡淡。
“真的?”
“真的。”
齐墨动作忽地一顿——兰溪羽凑过来拉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侧亲了一下。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兰溪羽翡翠色的眸注视着他,脸上笑意浅浅。
“你放心,我帮你这一回,不会拿这个当你的把柄,也不会跟你索要什么东西。”齐墨以为兰溪羽是怕他在京城闹事,又解释了一遍。
兰溪羽待要再说,目光一偏落在齐墨的手腕上。
齐墨注意到这一点,没避讳,直接把手腕朝上露出给兰溪羽看:“我跟你不太一样,这是出生就有的胎记,所以傍晚时候看见你身上那个,我很吃惊。”
两个痕迹,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分毫不差。
兰溪羽伸手在那环形痕迹上轻轻触碰,随即敛眸说:“你信不信缘分?”
齐墨停顿片刻:“我以前是不信的。”
蒸腾的雾气消散了些,整个屋室沉寂良久。
兰溪羽抚上齐墨的面颊,贴着额际吻在对方的唇角附近。
“会觉得讨厌吗?”他低声问。
齐墨眼帘微动,扭过头回吻。他攥紧兰溪羽的中衣领子,手上的水把衣服浸湿了,现出中衣包裹着的锁骨轮廓。
呼吸顷刻间紊乱,背脊撞到了桶壁。带着粟米清香的水四溅,弄得周围湿漉漉的。
“还记得我的名字么?”分开的间隙,兰溪羽问。
“溪羽。”
兰溪羽轻笑,在齐墨的唇瓣上呢喃流连:“这不是记得挺清楚?别喊二殿下了,听着生分。”
……
水渍从桶边沿着屏风一直向前延伸直到榻边,床褥子边角也洇地都是水。
屋内蒸腾着热气,身子是热的,唇瓣也是热的,像是泡在汤池里深眠衍生出的一场幻梦。
昔日峥嵘岁月金戈铁马,昔日阴谋诡谲覆手翻云,皆融化在热气里,蒸成一团团泡沫。
相知有时需要一生,有时却只需一瞬。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在双目相对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灵魂交融,再难抗拒彼此的牵绊。
齐墨轻而缓慢地吸气。
涨涩一路蜿蜒而上漫到心脏,从嫩芽的位置破开钻入,搅弄地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疼痛和愉悦混合交杂,他咬住兰溪羽垂下的发尾,眼中带了团无法聚焦的朦胧。
“你可取了字?”兰溪羽问。
他摇摇头。
“那可有小字?”
齐墨闭眸,再度摇头。
“那……我可以喊你墨墨吗?”
齐墨松开口,睁眼瞧着身上人:“你看上去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这点事都要问我。”
兰溪羽低头吻他的耳垂,发丝扫过颈侧,酥酥麻麻地痒。
待雾朦散去,一夜酒暖春宵,月影入花梢。
……
五日后围剿饮风寨的兵马做好了班师回朝的准备,自然,那些所谓的“兵马”都是寨民们假扮的。
临行前齐墨留陆堂主主持大局,陆堂主犹豫片刻开口:“您其实可以不用亲自去,若是演戏给宫里那帮人看,随便找人替一下就可以,甚至我替您去都行。”
“不,我肯定要去。”齐墨捆紧手腕覆甲,“寨子里跟了那么多人,我要是缩在后面像什么话?”
“我说点儿逾矩的,那位二殿下,您多少还是防备着些。”陆堂主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
“嗯。”齐墨应了声,垂下眼帘,“我很快就回来,放心。”
下月月初,他们抵达了京城。
这一队兵马在兰溪羽的引领下顺利入京,当时已是傍晚,宫里传来命令说是圣上龙心大悦,一连赏了二殿下不少金银,同时进殿听传。
听到这指令的时候,兰溪羽摸着手中珠玉,将它们抛至桌角,随后微微扬起唇角转身面对着齐墨:“我要是被他们扣在那儿,卿卿可得去救我。”
齐墨单手撑着脸颊:“晚上行动刀剑不长眼,你自己掂量着。”
动乱是从大理寺开始的,原本押运审讯囚犯的士兵突然发力刺向了“自己人”,晚上正是大理寺交班的时候,夜幕沉沉谁也看不清谁,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有的说,是贼人来袭;也有的说,是有人预谋劫狱。
但谁也没想到,他们面前的那一队兵马,正是他们原本等待接收的“犯人”。
赶来支援的禁军被伪装成同伴的寨民引入了陷阱,他们将在那里被困整整一个晚上,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才能被放出来。
兵刃交接声在京城持续了很久,齐墨原本还担心兰溪羽的处境。但从皇宫被破入的速度来看,兰溪羽的后手可不仅仅是他们饮风寨一处。
不知为什么,发觉这一点的时候,齐墨悬着的心放下来的同时,胸膛中又蔓生出一点别的滋味。
时间缓缓流逝,宫中渐渐没有了喊叫的声音。
等到天边晨光熹微,夜色渐褪的时候,他收到了属下送来的消息——内殿已被占领,逼宫顺利。
齐墨坐在宫墙外独自喝了两杯酒,没吭声。
属下给他道喜,随后有些忧虑地说:“二殿下这师出无名,以后就算当了皇帝,会不会在史书上被人诟病啊。”
“不用担心。”齐墨站起身,往城外大街的方向走,“他有的是办法遮掩,再说了,本就是那些人对不住他。”
属下小跑着跟上来:“大当家的,您这是去哪儿?一会儿就得进宫封赏。”
“你们去吧,我先回寨子。”
“啊?您……”
“你们去。”最后这声语气肯定,毋庸置疑。
街边冷清,住着的人家因为昨晚的乱战都缩在家中不敢出门。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独步向前,迎着太阳的方向,身后拉出长长的影。
他慢慢走出长街,横跨整座京城,来到城门前。
日光照着城门口高大雄伟的铜狮,狮子张着大口,爪牙皆锋利,如同那层层宫墙内垒砌的威严君权和风刀霜剑。这样看去,无论白日还是黑夜,乌云总是笼着这处的。
然,天已大亮,他再没有停留的必要。
齐墨轻轻呼出一口气,迈步往城门外走。
忽地,一串轻快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穿过清晨的雾霭直直逼近。
齐墨诧异回头,只见晨光之下,一身锦衣秀袍的贵公子驾马疾驰而来,手边还牵着另一匹骏马,带着肆无忌惮的张扬和青春意气。
齐墨缓缓睁大了眼睛:“兰……”
“吁——”兰溪羽在齐墨身前不远处拉缰,马蹄高高扬起,紧接着侧身停住。
兰溪羽一脸微笑地看向齐墨:“你提前走了这么久,难不成是怕我的汗血马跑不到饮风寨么?”
齐墨一时竟没能接话,只是看着对方。
“快上马,一会儿要是有人追过来就不好玩了。”兰溪羽甩开缰绳扔向齐墨。
齐墨下意识地接了,兰溪羽还在催促“快点快点”。
“谁在宫里?”齐墨一边上马一边问。
“我那么多个弟弟,总有一个愿意接手的,后面那些事情啊,就都让他去想就行了。”兰溪羽看上去特别开心,“我既然报仇出了气,何苦要留在这腌脏地方。这又窒闷又憋屈的城墙,我早就受够了!”
齐墨定定地看了兰溪羽一会儿,脸上渐渐绽开笑容,与初升的旭日一同焕发光彩。
“说的正是。”他双腿一夹马肚子,率先奔了出去。
兰溪羽紧紧跟上:“驾——你说,咱们几日能到寨里?”
“来的时候用了一个月,你这既然是汗血马,估计不出半月就能赶到。”
“哦,那我们可以绕些远路。”
“嗯?”
“我好久没出过京城了,你不带我逛逛吗?好狠的心……”
齐墨一笑:“那你跟上再说!”
说完,他挥鞭,身下马儿提速,眨眼间拉开好一段距离。
“哎!你真是的,好歹那是我送你的马……齐墨!”
两个身影迎着朝阳渐行渐远,消失在城门外的烂漫碧野中。
《醉饮风露》绝句
「踏破丹墀殿,君子舍金銮。
沐光笑名利,拍马出城关。
暮饮江河水,朝览日月川。
人生一蜉蝣,逍遥自破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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