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蝉雀

安息所内气氛剑拔弩张, 被白芒所包围的空间里,双方战况胶着。

一边是手握夜鸢的齐墨,一边是自行强化后的圣树。

树枝拧成的武器鞭子在看似无边界的空间里挥舞着, 发出惊心动魄的破空声。夜鸢上下翻飞将一条条近身的枝杈砍断。

圣树的树干部分发出一阵蓄能的水声。它沉下嗓音:“人类,你会后悔的,魂契石你若是不交给我,早晚会被用在你自己的身上。”

齐墨置若罔闻,剑斩一下比一下狠厉,次次都将枝杈尽根斩断。

“不相信?”

“你会甘愿成为谁的奴隶吗?屈服于某个人的膝下?”

“比如……你身边的那位伴侣。”

齐墨手中剑一顿,带着倒刺的枝杈瞬间就划破了他肩膀的皮肤。

血沿着衣服的裂缝一滴滴流出来。齐墨冷冷注视着圣树,一言未发。

“会觉得动摇么?”树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你居然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这样毫无防备,会吃大亏。”

又有一串枝杈袭来, 划伤了齐墨的手臂。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十分脆弱的。他既然能欺骗你一次,就能欺骗你第二次。我能看见,而且看得一清二楚。”圣树放慢了语速,“他给重伤的你设下魂契,把你变成了他的专属物, 接着玩弄你的感情。多么令人悲哀的结局, 这一切都源于那颗不详的石头。”

再度袭来的枝杈在齐墨的脚腕附近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只要把魂契石交给我, 以上那些, 都不会发生。”

圣树收回所有枝杈,在空中保持静止。它似乎在等待齐墨做出抉择。

齐墨丝毫没有理会身上的伤口。他直立凝视前方,口中不咸不淡地吐出三个字:“说完了?”

圣树发出了一声迟疑的“嗯?”

下一秒, 所有沾染了齐墨鲜血的枝杈都扭曲起来。它们以极快地速度互相缠绕着, 把整个圣树捆成结结实实地一团。圣树立刻想要抽出新的枝杈来袭击齐墨, 却被自己的身体控制着动弹不得。

天赋「Gravieren」(刻印),所有对齐墨造成伤害的物体,都会在一定时间内为他所用。这个天赋除了非常危急的时刻,齐墨一般不会拿出来展示给别人看。

圣树发出沉重而痛苦的呜咽声。

齐墨握剑来到圣树面前。“克莱茵想要毁掉你从而集中王权,对吧。”

“是……”圣树用力挣扎,想要反抗齐墨天赋的桎梏。

齐墨垂下眼帘掩住杀意:“那我就没什么可顾及的了。”

夜鸢在手中高高抬起,涂抹了精油的黑金剑锋利无比。他一剑狠狠刺在树干的位置,看着圣树因为剧烈疼痛啸叫扭曲。

“不——!”

惨叫声伴随着圣树愈发扭紧“滋滋”作响的枝干。

他再度挥剑,用力斩断了圣树的一根粗壮主枝。

“砰”!

一片白芒中,房间被踹开了一扇隐门。克莱茵从门后冲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数名亲卫队的成员。

“齐墨上将!”克莱茵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齐墨将那棵圣树砍得七零八落,作为主干的部分几乎是被拦腰斩断。它疼痛地抽搐,所有枝杈都垂落在地,奄奄一息地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听到克莱茵的声音,齐墨收了手。他用衣袖擦了擦脸上溅到的树枝粘液,将夜鸢从地上的一根圣树枝杈上拔起来,沉默地退后两步。

圣树周边光芒黯淡,它发出沉重而痛苦的低吟。

克莱茵不可置信地一步步朝着圣树的方向走去:“你竟然有自主意识……这么多年为什么从不显现出来?”

“我不显现就已经让你们害怕成这样,如果你们王族知道我拥有自主意识,我就更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圣树缓慢地说着。

克莱茵沉默片刻,终究开口:“抱歉,为了统一整个虫族的意志,我必须要毁掉你。”

突然,圣树的低吼声呈现有规律的音波朝着外界汹涌而去。

“唔——”

声音嗡动。

……

当封锁的警报声四起时,绯夜新兵米乐卷铺盖逃出了母巢。他慌张之下甚至忘记带走绯夜的通行证,想再回头取却已是来不及。

首领不在,齐墨不在,听说女王也不在自己的寝宫。

东环巢穴要变天了!

他混进纷扰的首都虫群里。恰在此时,圣树的悲鸣声传遍大街小巷。所有的虫族都慌作一团,甚至有一些虫族立刻跪在地上祈求天神垂怜保佑。

为了安全起见,米乐把自己绯夜的军服翻过来穿,就当自己是一名普通的人类。仓皇奔逃之际他速度太快撞到了什么东西,不慎倒在地上,黑金珠子撒了一地。

他赶紧抓了两把黑金珠,准备起身继续跑,还没站稳就被那人拎着衣领拉了起来。

对面的青年有着一头海藻般的红发,似笑非笑地翻开他的衣领,指着绯夜军标说:“哟,反叛军的人呐。”

米乐脑海中警铃大作:“你是谁?!”

“我是你爷爷。”霍恩磨着后槽牙,“就知道这边出事儿跟你们这些蛀虫脱不了关系。快说!绯夜来了多少人!来这儿做什么!你们和虫族的造反派有什么勾当!”

米乐急了:“什么造反派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们绯夜没出兵!”

“还嘴硬?”霍恩抬手就要揍人。

“你你你……别动手!我可警告你,你们的长官齐墨将军可在我们首领手里呢!他被我们首领看得死死的,你要是轻举妄动,齐墨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这句话说完,霍恩果然不动了。

米乐小心地抬头看去,只见霍恩一张脸阴沉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在瞎说什么?”

“我骗你干什么!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你们将军从我们首领屋子里走出来,鬼知道他俩到底好到啥地步。”米乐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你们一天到晚叫唤着我们是反叛军,其实将军跟我们的首领关系好着呢。”

今天早上?

霍恩心头一凛。

他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些,米乐趁机挣脱,跟条鱼一样滑不溜丢地逃走了。

霍恩抬头看向母巢,诸多虫族的部队正一波波涌过去。黑压压地像是层叠的浓云。

“诸位——”

似乎有谁在街边高喊。

“疯女王克莱茵屡次冒犯圣树,如今圣树悲鸣,就是对克莱茵叛逆的抗议!这样的女王我们不承认,请允许托克殿下回归主星!他才是真正被圣树选择的王!”

“请托克殿下回归主星!”

“托克!”

又有一名高大的虫族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临高台,他在一片混乱中表明自己的王族身份,再次罗列了克莱茵掌权以来专.制独断的数条“罪证”。

站在街边的霍恩看着乱成一片的中心街。

在诸多高大士兵护卫下做演讲的虫族男子身上仿佛安装了聚光灯,可霍恩的注意力却集中在那个男子身后的高楼上。高楼的方向安安静静,一只枪管从窗户里伸出来直指高台。

这让霍恩想起夏日的鸣蝉。

蝉破蛹而出,终于突破囚笼获得了展示的机会。它迫不及待地待在最漂亮的树干上放声高歌,向所有人宣示它的出生。但它不知道,一只螳螂注意到了它,并在一旁静静蛰伏等候,希望能够找到机会将鸣蝉吞入腹中。

可蝉和螳螂都没有想到,最耐心的猎人,其实是守在两者身后默不作声的黄雀鸟。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局中局。

舞台上的人都是被精心装扮好的木偶,而写剧本的人却躲在光线照不到的舞台后面,安静地注视着所有的一切。

……

母巢中,莱·萨诺克正为首都周边混战调配人手。圣树的悲鸣传来,他脸色瞬变,站起身走到了母巢的最顶层眺望远处。

——盘踞在安息所上空的虫群,密密麻麻仿佛黑云蔽日。

而首都的四面八方,虫群还在不断涌现。

阿莱将手按上顶层栏杆,手指快要将栏杆捏碎了。

“萨诺克统帅,我命令你留在母巢。”

耳边回想起克莱茵的话语声,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安息所穹顶,兰溪羽站在双月之下,看着圣树悲鸣传来的方向。他的脚边躺倒着那名被改造过的少年。少年的瞳孔望向黑夜,水母以太在他的身边静静地匍匐。认出灯塔水母的那一刻兰溪羽就明白了自己无法真正杀死少年。

少年的天赋开启,收到讯号的部队汹涌奔来,但也仅此而已了——克莱茵对主星空域的管制已经完毕,没有任何新的增援部队能够抵达首都。

兰溪羽扫了一眼装在玻璃盒子里面的雪绒球,小家伙依旧文文静静地熟睡着,仿佛感受不到周围的任何波动。

而他的身前,无数只被圣树求援鸣声引来的飞虫布满天空,它们复眼通红,腰节部位露出作为攻击的尖刃。而跟随在飞虫后面姗姗来迟的,是一支悄无声息的军队。

兰溪羽装填弹药,对着盘踞的虫群就是一枪。

子弹在触碰到生命体的一瞬间炸裂开来,在空中升腾起炙热的火焰。它在夜空中烈烈燃烧,瞬间就吞噬了一大片飞虫。

但这只是暂时的,虫群的数量足够庞大,当燃烧.弹造成的火光熄灭后,被激怒的虫群更加凶猛地涌了上来。

虫族不具备以太,兰溪羽面对他们时天赋基本没有用处。对付这些虫子,他要么调出自己的以太进行群攻,要么使用高科技武器进行压制。

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潜伏在黑压压虫群后的几辆船舰。船舰数量虽然少,却对这些虫群散播着鼓动战意的信息素。

兰溪羽再度抬枪,数颗燃烧.弹在安息所上方的天空中炸开了璀璨焰火,在无数虫群前赴后继扑入火焰的过程中,他悄悄从腰间拔出了一支高能镭射.枪。

他现在不能确认那几艘船舰究竟是托克的队伍,还是克莱茵派来充当“杀死圣树”罪名的替死鬼,但总归是被划为牺牲品的。

被燃烧.弹击散的虫群露出一片空白区域,船舰的位置暴露出来。

就在兰溪羽半眯着眼睛要射出镭射光线时,整个安息所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

兰溪羽动作僵住。

其中一面墙体剥落,硕大的砖石连片倒去,倒向的方向却是装着齐墨以太的玻璃盒子。

兰溪羽瞬间反应过来,再没顾得上虫群和船舰,径直奔向倒塌中的墙体,把装着雪绒球的玻璃盒子抱在怀里。

……

圣树的悲鸣持续着,而这也正是克莱茵最致命的失误——谁会想到一棵从未开口说过话的树,竟然还具备如此强烈的自主意识呢?

所以,当整个安息所震动起来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意料之外的表情。

圣树停止了悲鸣,它的伤口中流出汩汩绿血。巨大的枝杈刺破了安息所的地板深埋入地下。长时间被安息所保护着,它与这座建筑几乎已经融为一体。

亲卫队立刻把克莱茵围在中心,他们是绝对的拥王者,对王的忠诚远远超过信仰。

在克莱茵的计划中,安息所不能留,但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坍塌陷落。她以王的名义布下诏令,在安息所四周围守的所有亲卫队士兵都齐齐攻入安息所。

计划再度加快进程,她要将圣树扼杀在力量爆发之前。

齐墨比克莱茵更具实战经验,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很清楚地意识到等待士兵们处理圣树已经是绝对来不及的事情。

“克莱茵!退到入口后面去!”他只匆匆喊了一声,握起夜鸢用力挥舞刺向圣树的根茎中心。

“唔——!”圣树发出比刚刚更加痛苦的悲鸣。

树的身体在短短数秒内膨胀了十余倍,整个树干连带着枝杈都浮现出诡异的绿色。与此同时,安息所的穹顶从中央向两侧旋转开启,无数赤红着眼睛的虫子飞入这片区域,向他们袭来。

亲卫队士兵又奔进来一队人,却被源源不断涌进来的虫群堵在门口丝毫无法靠近圣树。疯了的虫群开始以自杀式方式进行袭击。

齐墨咬牙反握剑柄,黑金佩剑光芒闪耀夜空。

“我以神的.名义……诅咒你!”圣树呜咽着痛吼。

“齐墨!”克莱茵睁大双目,随即扭头焦急地命令士兵:“快把上将拉过来!”

“神?”齐墨眼中升腾的尽是杀意,“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所谓命运。我的未来从来不需要谁给我判定!”

他的双腿被枝杈紧紧缠住,圣树低吼:“那你就来给我陪葬——”

夜鸢深深刺入圣树主干的根部核心,绿血如喷泉般大量涌出。安息所的半开的穹顶轰然倒塌,膨胀到一定地步的树体瞬间炸裂开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定格。

克莱茵的喊声。

虫群的啸叫声。

夜鸢掉落在地上的清脆响声。

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连身体里的疼痛都快要无法感知。

齐墨艰难地呼吸着,似乎又回到了十数年前。

人声嘈杂。

他听着天空中传来的炮火声,闻到一股股刺鼻的硝烟气味。

以及,向着他飞来的……

齐墨的瞳孔缓缓缩紧。

燃烧着烈烈羽翼的凤凰盘旋在双月夜空,所有肆虐的虫群都被通天火焰吞噬燃尽。鲜红尾羽在黑幕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将整个安息所都护在羽翼之下。

有谁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蹲下身子。

他被那人缓缓地小心抱起,揽进怀里。

他听见那人在他耳畔轻声说——

“墨墨,不要睡,醒一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