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未明】。
当挂着这个名字的金色坠牌在齐墨眼前一闪而过时, 年幼的他好奇地伸手去抓。
第一次扑空后,金色坠牌又晃了起来,轻轻巧巧地在空中摆来摆去, 诱得他一遍遍地抢夺。
眼看着齐墨就要抓到,他面前的男子笑呵呵地把坠牌收了回去:“这个可不能随便玩,这是爸爸的通行证。”
齐墨先是一怔,紧接着眼眶泛红,撇嘴说:“有什么稀罕的,不给就算了。”
一位女子从旁边缓慢地走了过来,笑道:“明哥你不要欺负小墨啊。”
她一只手撑在后腰位置,另一只手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脸上带着温柔又亲切的笑。
齐未明赶紧跑过去搀扶:老婆大人有什么事情让我去跑腿就行了, 干嘛还亲自走动。”
何欢嗔怪道:“我动一动怎么了,你又不是在养猪。”
齐未明“嘿嘿”地笑。
何欢说:“你快哄哄儿子, 不然一会儿又要把他逗哭了。”
齐未明故作严肃:“我那是训练他,男孩子天天哭哭啼啼地怎么行?”
何欢点了点齐未明的肩膀:“男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哭?小墨喜欢怎么就怎么,我们没必要限制他。”
齐未明叹口气,扶着何欢在沙发上坐下,蹲在她身边说:“因为他以后是要当哥哥的, 不可以总在妹妹面前哭鼻子。”
说完, 齐未明转过头看向齐墨。借着窗外漏进的明媚日光, 他的脸上映出温暖又充满爱意的微笑:“小墨, 你要好好保护妹妹,做一个坚强的哥哥,知道吗?”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距离齐烟提出问题已经过去了很久, 齐墨却依旧一言不发。
坐在齐墨身边的兰溪羽发觉到异常, 不由得多看了齐墨几眼。就这么一瞧,他愣住了——齐墨面色泛青,仿佛整个人都浸泡在阴霾里。
兰溪羽下意识地觉得,齐墨肯定认识烟儿口中的这位【齐未明】,而且应当很熟悉才对,不然不会是这种反应。
……等等!
他倏然睁大眼睛。
那个人,也姓“齐”?
……
通讯的另一头,齐烟试探地喊了一声:“哥?你在听吗?”
听到妹妹的声音,齐墨眼帘微动。他“嗯”了一下,接着沉声问道:“洛苏为什么要让你记这个人?”
“我不知道,他没来得及跟我细说就匆匆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真的很担心,他最近似乎一直在调查首都1号街旁边的圣堂。”齐烟声音落寞,“那家圣堂我也去过,外面看起来挺正常的。”
齐墨沉吟片刻,开口:“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记着的。烟儿,你有时间的话记得通知霍恩我的情况,顺便告诉他半个月后在东环巢穴主星跟我碰头。记住了,不要以官方身份来。”
“好的。”齐烟应诺。
通讯就此结束。整个驾驶舱恢复安静的同时,齐墨坐在驾驶位怔怔地出神。兰溪羽侧身凑过去碰了碰他的指尖。齐墨浑身一颤,像是刚意识到自己身边还坐着一个兰溪羽一样。
对了……他们正坐在船舰里准备出发去中转站。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扶住额头:“抱歉……我现在就启动船舰。”
兰溪羽关切地问:“要不我来操作吧。”
齐墨摇摇头,放缓语气:“没事,我刚才在想事情。你坐好,我们要出发了。”
一股绿色烈焰从弧形船舰的尾部倏然喷出,船舰周围的空气波动压缩了一下,紧接着它的速度迅速攀升,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密森河谷的天空里。
这颗边缘星距离中转站大概有四个星际时的路程。其中有整整一个星际时的时间齐墨都保持着端坐一声未吭。
飞船一直处于平稳自动驾驶状态。兰溪羽趴在操纵台右侧的铝合板上,头枕着胳膊看向齐墨的方向。
驾驶舱的顶灯亮着,一点暖光从上方投下将齐墨拢在中央。齐墨半垂的眼帘在脸颊附近现出一团阴影,他那副安静的样子宛如一只精致的陶瓷娃娃。
兰溪羽启唇:“墨墨。”
齐墨微微偏头看向他。对于这个称呼,齐墨似乎已经适应,就像他一开始喊齐墨为“长官”一样。
见齐墨扭头,兰溪羽唇角翘起:“你真好看,我有没有说过你特别像星际联邦4D投影幕布上的电影明星?”
“你提过好几次了。”齐墨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半点情绪不好的样子,“但被你这么说,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说实话而已,一点儿也不奇怪。”兰溪羽微笑着说,“我可以过去抱着你待一会儿吗?”
齐墨双目微瞪,脸上的表情略显不自然:“倒不是不可以,只是……”
话音未落,兰溪羽已经解开安全带走了过去。他直接坐上了齐墨驾驶位的座椅把手,右脚当做支撑踩着地板,左手跨过椅背搭在座椅的另一边。
他挡住了来自齐墨上方的灯光。
齐墨缓慢地抽了口气。“你这个人……”
“抱抱。”兰溪羽轻声说。
这一声直接荡在齐墨心里,软绵绵地顺着经络钻进五脏六腑。
齐墨舌尖扫了一下唇,伸出一只胳膊示意兰溪羽躺下来。
兰溪羽笑意盈盈,却没有照着齐墨的想法坐到对方腿上,而是伸手慢慢移至齐墨腰间,“啪嗒”一下解开了齐墨的安全带。
趁着对方怔愣的当儿,他拉着齐墨的胳膊把人揽进怀里。
“砰咚——”
他抵在齐墨胸前的手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心跳声。
“你……”齐墨声音里带了丝诧异。
“别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兰溪羽开玩笑地说,“不开心就要发泄出来。你要是跟我撒娇求我哄哄你,我又不是不答应。”
“我没有什么不开心,是你太黏人了。”齐墨反驳。
兰溪羽偏过头直接咬住了齐墨的耳廓。
刹那间疼痛传来,齐墨下意识揪住兰溪羽衣领。他轻轻地吸气:“你属猫的吗?怎么乱咬人?”
兰溪羽垂眸看着齐墨耳垂上的那颗祖母绿耳钉。“齐墨,我好像从没听过你喊疼,什么伤都自己硬抗着。你难道是铁做的,不会累也不会疼?”
耳廓上的痕迹泛红,一股股热气沿着那处渗透到皮肤内里——兰溪羽这一口是下了真力气,差点把齐墨咬出血。
“怎么可能不疼,只是喊疼没有用,也没有人会听。”齐墨语气平淡,“小时候我带着烟儿在N区流浪,在那边人生地不熟,我如果哭出来烟儿就会害怕,她会跟着我一起哭。而且那种战乱频繁的地方人多眼杂,我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兄妹是好欺负的。”
“所以你一直自己忍着?”兰溪羽说。
“嗯,习惯就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倏地,耳上再度传来刺痛,比刚刚的疼痛还要剧烈。齐墨不由得皱眉,他压着兰溪羽的手往后推:“溪羽。”刚喊了一声,他的指尖又被兰溪羽抓住放进嘴里,食指被咬出了血。
“溪羽!”他吸了口冷气,把手往后抽。兰溪羽又凑上来吻他的唇,牙齿咬住了柔软的唇瓣。
疼痛逐渐升级,齐墨使上力气推开兰溪羽,有些愠怒地低声指责:“兰溪羽!你是不是疯了,有完没完!”
兰溪羽松开口,用衣袖抹了抹唇边血迹,盯着齐墨说:“为什么不用以太疗伤?”
“这种小伤,没有必要。”
“是吗?”兰溪羽轻声说,“还是因为以太背着你正躲在哪里偷偷哭呢?”
齐墨动作一滞。
兰溪羽伸手抚上他的胸膛,目光凝视着那双黑色眼眸:“明明很难受,为什么要勉强保持一副冷静的样子伤害自己?你想向谁证明什么?”
齐墨的眼圈蓦地就红了。他猛地推开兰溪羽:“你懂什么啊?你又知道什么了?你在用自以为是的经历来揣度我吗?”
他像是一只被惊扰了的刺猬,竖起满身防备。
兰溪羽没再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齐墨深呼吸一口气,视线逐渐模糊,心理防线一旦被击溃,洪水就像决堤了一样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该死……”齐墨喉结上下滚动着,他背过身去,瞧着从脸上滴落的水滴砸湿了黑色的台桌。耳边一阵“嗡嗡”乱响,就跟他十三岁那年轰炸机来袭时天上重复播报的防空警报一样。
……
「小朋友,都跟你说过几次了,你说的这个编号的船舰,早就已经离开N区啦。」
「不可能!我爸爸妈妈不可能把我和妹妹落下!这绝不可能!」
「嗨……你还是快去找避难所吧。这种招数我见多了,把孩子领到一个陌生地方,然后悄悄离开。这样的父母,啧啧啧。」
「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真可怜啊……看你的样子一定来自中心区,没准是主星呢。也不知道是多么狠心的父母,把这么可爱的孩子丢在这种地方,太造孽了。」
整整三个月,他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他对父母的那点爱意和信心,在日复一日的询问和等待中消磨殆尽。那艘带他们来到N区的船舰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也从未收到来自主星的讯息。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承认一件事——这里只剩下他和妹妹两个人,而父母再不会来了。曾经被家里人疼上天的娇宠宝宝,毫无准备地从云端跌落,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和保护。
他怕得要死。
还不满四岁的妹妹扒着他的衣服求他抱,天真地向他询问父母的去处。
他搂着齐烟,面对着满天星辰痛哭流涕,浑身发抖。
齐烟看着他,不由得也哭出声,边哭边帮他擦眼泪。
温暖的小手在脸上轻轻滑动,他决定这是他最后一次向这个满是恶意的世界屈服,他再也不要向任何人展示软弱。
……
时间随着船舰在宇宙中的航行缓缓流逝。
齐墨靠着台桌缓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了情绪。他一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捂住脸,刻意背着身不去看兰溪羽。
“还有两个星际时才到中转站,宇宙旅行还真是漫长啊。”兰溪羽在他身后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
“你这个家伙……”齐墨咬牙挤出这么几个字,“看我这幅样子你很高兴是不是?”
兰溪羽从身后走到他的身侧,按住他被咬伤的手指:“还不疗伤吗?”
齐墨抿唇僵持片刻,最终闭上眼睛。
一只小小的雪团子从他的怀里钻出来,两只小眼珠都哭肿了,浑身绒毛也都湿湿的。它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齐墨受伤的手指旁边,伸出细细的绒毛包裹住伤处。
兰溪羽见状暗自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驾驶舱,给齐墨留一点自我恢复的空间。
蓦地,他的衣带被什么东西勾住。
兰溪羽重新回头,只见雪绒球分出两根绒毛拉住了他,小家伙的眼珠周围盈满泪水,像是害怕再度被抛弃的孩童。
绒毛轻轻地搭在他的衣带上,雪绒球整个身体舒展开来,像是春天散开的飞絮。
兰溪羽朝前伸出手,雪绒球滚到他掌心,一路攀到上衣口袋里躲了起来。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父母遗弃我们的事实。”齐墨转过身倚着台桌,目光落在地板上,“十三岁之前他们对我真的很好,烟儿出生后我们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兰溪羽问着:“你父母……之前都在主星么?”
“嗯,我妈妈是医生,我爸爸是研究员。虽然我并不清楚他研究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不过——现在那些事情也都不重要了。”
兰溪羽微微蹙眉:“那你后来又在主星生活了那么多年,手里也有了一些资源,没有试过找他们?”话刚说出口兰溪羽就蓦然顿住——齐墨肯定是找过,找过之后还是这样的结果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没找到人;其二,找到了人,对方却依旧不相认。
“星际联邦实在是太大了,起初我在主星确实没有找到人。我也一度幻想过他们是不是曾经后悔,是不是过了几年就会想再来找我和烟儿。但这些想法通通随我军阶的提升破灭。”
确实,齐墨如今已经是整个星际联邦人人皆知的军团上将,若是不来相认,只能是不愿。
“圣堂、首都、主星……”齐墨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意,“我找了这么多年,原来他们还在主星,就在那么近的地方。”
兰溪羽明白,齐墨心中还有一种可能性没有讲出口。齐墨宁愿前面的猜测都是真的,也不愿意去假设——他迟迟联络不上的父母,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
“嘀嘀——嗒——嘀”。
八音盒上立着一只缩小版的水晶麋鹿,年幼的女孩儿坐在麋鹿背上吹奏雾笛。
齐烟下巴枕着胳膊趴在桌前,看着转动的八音盒。
她的旁边摆着一个精致的相框,是她和齐墨的合影。照片中齐墨倚着胳膊靠着沙发背,她站在沙发背后搂住齐墨的脖子,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
那一年她十三岁。
而她的哥哥十三岁时,正护着她走在N区布满弹坑的土地上,饥肠辘辘,尘土遍布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