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羽垂下眼睫,盖住了眼中流露出的情绪。
“不服气吗?”齐墨问。
兰溪羽扶着床沿缓缓蹲跪下来:“溪羽今天确实做了很多逾距的事情,您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从很久以前就听过您的事迹,十分仰慕您。秦总说要把我送过来的时候,我开心地不得了,所以一时得意忘形,还请长官恕罪。”
说完这一段,兰溪羽略作停顿,随即抬眸看他:“但,对您的钦慕源自我的本心。要是让我放弃与您亲近,像个木偶人一样呆在您身边任凭摆弄,我做不到。若是您执意如此,那就把我丢出去吧。”
最后几个字,兰溪羽说得很坚定。
金丝雀安静地卧在齐墨手上,胸脯上下起伏。
齐墨看着兰溪羽的眼睛。
他试图从那片翡翠色中找出些许胆怯,但很可惜,那双漂亮深邃的眸子没有露出丝毫害怕的情绪,反而一片平静。
平静?
齐墨觉得有趣。听了他这番话还能保持镇定跟他讨价还价的人,至今也就这么一个。
——这是朵带刺的香槟玫瑰。
片刻后,齐墨松开了手。金丝雀扇着翅膀飞回到兰溪羽身边,化为轻烟归入其体内。
“多谢长官。”兰溪羽微微颔首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齐墨阻拦道。
兰溪羽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他。
齐墨用手指轻敲自己床榻的另一边:“过来。”
兰溪羽绕过床尾走到塌边,在他身旁躺下。柔顺的浅金发荡在兰溪羽耳边,一条手指粗细的发尾戴着银箍搭在肩膀上。
“你说你会唱歌,来唱首歌听听。”齐墨说。
兰溪羽看向齐墨,用手垫着头靠在床头软枕上:“长官想听什么?”
齐墨闭上眼,轻舒一口气:“随意。”
短暂思考后,兰溪羽开了口。
轻缓的歌声从左侧传来,透过齐墨的皮肤,将他混成一团的心绪和烦恼梳理清楚、熨烫平整,最终把他完全地容纳进柔美幻境中。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大概是一首摇篮曲。
……
炮火声、哭声、仓惶奔跑声。
他仰躺在四处充斥着刺鼻硫磺气味的硬土上,周身似是被车轮碾压过一般疼痛。他的视线模糊,喉咙中充斥着铁锈味儿,就连呼吸都像是条搁浅的鱼。
记忆混乱间,他恍惚看见一艘巨大的船舰掠过猩红天空,它横切过昏黄的日,遮蔽了仅有的光芒和温暖。他冷得打颤,牙齿碰在一起“咯咯”作响,皲裂的嘴唇中渗出血液。
他听见身边有人在哭。
“呜……哥哥,哥哥……”是小女孩儿抽噎的声音。
他想安慰妹妹不要再哭,但他连移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正在死去。
死,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可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不具备思考恐怖的能力。他会像万千个陨落在战乱中的人们一样,化成天空上的星星。
星星……一颗漂亮的星星。
他在一片漆黑中,看见死神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空洞瞳孔。
蓦地,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他的脸上,有些痒。他艰难地把眼睛睁大,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那大概是一只金丝雀。它的口中衔着一小颗水球,紧接着水球被捅破,里面的液体顺着微张的口流入他的嘴巴里。
沁凉,微甜。
他感觉自己的眼角有泪水滑落。
而死神闭上了眼。
……
清晨微光透入室内,齐墨醒来。
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他正被谁抱在怀里。
淡金的发,不易觉察的暖香,还有因熟睡而随呼吸上下起伏的锁骨。
齐墨条件反射似地用力推开身边人,睁大眼看着兰溪羽在床侧发出一声闷哼。
“疼……”兰溪羽的声音带着浓重起床音。
齐墨盯着他。
兰溪羽像是刚看清楚他的身影,揉揉眼坐正了身子:“长官。”
“我只允许你睡在我旁边,没有允许你……做多余的动作。”齐墨面无表情,“下次睡觉再这么不老实,你就还是给我住回到一楼去。”
兰溪羽放下手,抬眸凝视着他:“因为您在哭。”
齐墨脸上顿如浮冰破裂,显出些许错愕。
“夜里您整个人都在哆嗦,不停地流泪。”兰溪羽说,“我抚摸您的后背,哄您睡觉,这样才慢慢安静下来。您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看上去很让人心疼。”
齐墨紧绷的身体突然卸了力。他偏过头不再看兰溪羽,情绪骤然低落。
“我有乱说什么话吗?”他轻声问。
“您喊了一声‘妈妈’。”兰溪羽关切地问着,“是想到自己的父母了么?”
齐墨没有回答。他沉默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最后站起身穿好上衣离开房间。临走时他对兰溪羽撂下一句话。“我去早练,你自己随便吃点东西。”
兰溪羽目送着齐墨走出房门,低头伸手摸了摸枕巾——齐墨枕过的位置依旧潮湿。
……
清晨的星空塔就像是一根高耸入云的银针。阳光从落地窗外倾泻而入,将整个房间都沐浴在温暖中。
兰溪羽整理好妆发,从齐墨手下新买来的一堆衣服里挑了一身复古骑马装。现在交通基本都用飞行器,但古早时期的装束却依旧讨人喜欢。尤其是骑马装,既显得人英俊挺拔,还舒适方便。
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象牙白束腰配着墨绿衣衫,加上白犀牛皮的高帮靴,一扫昨日的慵懒气质,多了些贵族精英的范。
兰溪羽目光扫过镜子的一角,随即转身——他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黑金佩剑。看来早上齐墨出门确实匆忙,连平日里最喜欢的佩剑都忘记携带。
兰溪羽走到墙边,取下佩剑再度回到镜前。面对着等身落地镜,他举剑至鼻梁高,然后缓缓将剑抽出。剑身边角锋利,在阳光的映照下隐隐泛着金色光芒。
他注视着镜子,一寸寸地探寻,剑刃之上跃动着光点的碧眸,几乎是锋芒毕露。
“嚓——”
兰溪羽利落地收剑入鞘,轻轻摸了摸剑柄,最终叹口气。
「夜鸢」。
这是他曾经给佩剑取的名字。当年他率队攻下虫族边界上最富有的一座黑金矿,花了好几个月锻造这么一把黑金剑,他爱不释手,给剑取名的时候特意加了一个组织的“夜”字。哪知道好事多磨,还没等他捂热乎,剑就换了主人。
齐墨。
兰溪羽默念着这个名字。
不溺美色?
洁身自好?
他再度抬眸看向镜中,解开上衣靠近脖子那里的纽扣,然后将衣服收腰的位置扯松。这样,他给人带来的攻击性就少了很多,反而像是个不怎么外出的病美人。
兰溪羽眯起眼睛。
他倒要看看齐墨能撑到什么时候。
“咚咚咚!”
有人敲门。
兰溪羽提着剑走过去打开了门,对上一头红发的军装青年。
“霍恩中校。”他率先打招呼,看到霍恩眼中一闪而过的讶然。
“额,先恭喜你啊,成了我们齐哥有史以来第一个留下过夜的人。”霍恩咳嗽一声,似是在搜罗词汇,“你这么一穿确实……挺别致,以前不知道我们齐哥好这一口,看来不是他那方面冷淡,是我们没摸对思路。”
兰溪羽没接霍恩的话,而是换了个方向:“您是来找上将的么?”
霍恩赶紧说:“对对对,瞧瞧我差点把正事忘了。齐哥还在楼上没起来吗?”
兰溪羽说:“他一早就去操练了。”说完他还抬起手,朝霍恩展示了一下手中的黑金佩剑:“我正打算去给他送这个。”
霍恩“咦”了一声:“真稀奇,这把剑齐哥向来出门不离身,怎么今天会忘带?”
“星空塔操练的地方在哪里?”兰溪羽问。
“那地儿不太好找,正好我要跟齐哥商量点事,我带你过去吧。”霍恩说。
他们沿着星空塔狭长的透明玻璃栈道往前走,在一道弧形弯拐角处停下。这里是星空塔核心建筑层之一,中心是从上到下大约二十米高的镂空空间。从中心圆筒两周自下而上覆盖着旋转楼梯,一直到他们所站立的玻璃栈道停止。
“喏,那不是我们的长官么?”霍恩双手抱胸站在走廊边,朝下方努努嘴。
兰溪羽低头看去,下方是一块儿大约一百平米的纯白平台,平台四周连接着各种辅助人体机能训练的仪器。齐墨就站在平台的正中央,穿着特制的衣服在机器的帮助下做着各种训练。
“稍等,我去通讯台那边给齐哥发个讯息,看看他方不方便上楼。”霍恩说。
“好。”兰溪羽应声。
霍恩离开,而兰溪羽依旧站在原地垂着眼眸看齐墨。
突然地,从电梯间的方向传来一阵笑声。他听到皮鞋踩在玻璃栈道上发出沉重闷响。
兰溪羽用余光瞟了一眼,只见四五名星空塔的服务生簇拥着一只青蛙走了过来——说是青蛙属实夸张了些,那其实是很明显的巴诺族长相,凸眼睛扁嘴巴,大肚皮滚得溜圆,臃肿的皮肉差点垂到地面。
这家伙戴着巴诺王族的肩徽。要是算算这两天来联邦主星首都的巴诺王族,也就是那位桀骜纨绔,巴诺王子图尔了。
兰溪羽注意到这波人在他身旁停下。
“喂,那、那边的美、美人!”图尔仰着下巴,粗大肥硕的手指用力指了指兰溪羽,“你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