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灵稚睡醒后鼻子有些堵塞。
他觉察自己应是昨夜看雪受寒所致,天色蒙蒙亮,走到楼下找小二要了碗姜汤。
灵稚坐在一楼的大堂里小口抿了一整碗热乎乎的姜汤, 碗底空了,才起身上楼,跟正出门的沈师傅撞了个正着。
沈师傅眼底带着乌青,灵稚说道:“沈师傅没有休息好?”
沈师傅两只大手贴在粗糙的面颊搓了搓, 朝灵稚一扬:“先下楼吃早饭。”
话音刚落, 灵稚就听对方叹了口气。
沈师傅粗骂一声, 说道:“俺着了县老爷的道,本以为拿上他的引荐信就能给俺家老幺在燕都谋份好差,老幺一过去, 光给人扫地打杂哩!”
沈师傅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们一介平民,不敢肖想自家后辈在燕都做出多大本事,沈师傅家底都掏出完一大半用去打点,至多只敢想一想让自己的好儿子给人当当护卫。
沈武继承了沈师傅的一身神力,加上自小习武,在县城内都找不到几个像沈武这般能打的。
沈师傅泄愤般抡起拳头砸在桌面, 说道:“钱都给出去了,人也来燕都了,总不能光溜溜地回八云村,俺今日再出去说说。”
灵稚不知如何安慰, 沈师傅大咧咧笑道:“先不提糟心事, 吃完面俺就出去了, 燕都热闹, 你出去玩时记得多穿两身衣, 都城雪大,在外头走一会儿耳朵都快冻掉哩。”
沈师傅吃得匆忙,灵稚一碗阳春面还没过三分之一,就送人离开客栈。
灵稚用完早饭后回客房又睡了会儿,起身后还不饿。
他伸手揉在鼻子上,早时受寒的堵塞感已经下去了。灵稚小心穿上冬衣,推开窗户趴在窗杆朝四处张望。
新元节夜里闹得晚,地面尚有厚厚的积雪和燃放留下的红色的炮竹。居民此刻都没出门,街边的商铺开了,小贩只有少许。
寒风迎面,灵稚双手交握着搓了搓,他关好窗户,下楼跟小二打探,询问梅园在新元节时开不开园。
小二道:“开呀。”甚至热心地跟灵稚介绍起来。
往时梅园登门求诊的病人有很多,燕朝各地的,连王公贵族都有不少。
梅园这一年到头只有新元节才冷清下来,于是梅园的主人,也就是那位人们赞誉的神仙大夫梅若白,在新元节前后的十日给普通老弱病患,贫苦的病患诊治,只要符合条件的,病人看诊的钱和药钱,皆分文不收。
因此有许多日子过得清贫又身患疾病的百姓都在此时到梅园排队看诊去了。
小二唏嘘:“俺娘一到冬日就骨痛难忍,前几日也去了梅园排队,让大夫看完之后拿了几剂膏药回家,昨儿夜里还与俺说身上的痛症缓轻许多。”
小二道:“梅园的大夫都是善人!”
灵稚对此表示赞同。
今日无事,他打算去梅园看望梅若白。
灵稚拿了把伞便走出客栈,身上银钱不多,于是踩在雪地上步行赶去。
梅园大门延伸出来的路有人正在扫雪,一些正在排队的看诊的病人纷纷帮忙。
登门求诊的病人多,于是队伍排到门外,路面的积雪扫干净了,梅园的小童搬出一张张板凳,让这群病人坐在凳子上等候。
灵稚来时,入目的就是从梅园前头排到街尾的病人。
他越过队伍行至大门外,有人提示他不要插/队,灵稚内敛地笑了笑,向对方解释他不是来看病的。
出来分发热汤的小童看见灵稚,面色惊喜。
“灵公子,你怎么过来了?快随我进屋吧!”
刚进梅园,灵稚就看见前院内搭设了许多围帐,隔出一间一间临时看诊的空间。
穿过前院,内厅安静许多。厅内摆置的暖炉升起一股浅涩苦香,灵稚绕过水墨屏风,隔着竹帘看到梅若白正给人施针。
他没出声,安静地在身旁的竹椅坐好。
直到梅若白施针完毕,转头望见一双黑凌凌亮晶晶的眸子,脸上的欣喜不比灵稚的少。
“为何过来了不说话。”梅若白接过小童递来的药巾擦手,病人余下的清洁工作让管事收拾了。
灵稚跟在梅若白的轮椅身后朝另一间屋子走,说道:“担心打扰你给人看病。”
梅若白笑道:“我只接诊他们看不了的,多数病患都叫其他大夫看去了。”
梅若白递给灵稚一杯热茶,自己倒了一杯,边喝边端详眼前的少年。
他道:“有些瘦了。”
又问:“何时上的燕都?”
灵稚将自己与沈师傅上燕都的事情告知,具体上燕都干什么的,却没与梅若白明说。
梅若白叹息:“这一路辛苦你了,先坐。”
灵稚在梅若白旁边的椅子坐好,喝完热茶手脚立刻涌起热意。
他将最外层的冬衣解开,期间梅若白又给一名症状比较杂的病患看诊,灵稚顺道接去小童的活儿,给梅若白打了个下手。
午时,灵稚与梅若白一起用的饭食。
梅若白对他很是照顾,明明灵稚此行是客,对方却为他准备了许多新年礼,交代灵稚走时带上。
灵稚呐呐,笨拙地推辞。
梅若白婉言相劝,先说这些都是梅园自己做的东西,园内每个人都分得几份带回家里,又告诉灵稚他上燕都一趟不容易,带些燕都特产回去,自己若吃不完,分给村民吃也是份小心意。
八云村的村民对燕都的向往之心有多重灵稚是知晓的,他们敬畏这个也许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地方,若能分到燕都的特产,定会十分高兴。
梅若白让人装置好的特产几乎只有食物,灵稚悄悄拉了一位小童到角落里询问,得知特产的确都是园内的厨子做的,才安心收下。
特产颇有分量,梅若白要了灵稚暂时落脚的客栈地址,告诉灵稚会在傍晚时差人送到他的房间。
梅园上下所有人都在忙着看诊接收病人,灵稚不好意思打扰梅若白太久,过了午后就与对方道别。
街上陆续有人铲除积雪,灵稚走路方便许多,他并未马上回客栈,从梅园多绕了两条街去沈师傅说的府邸等他。
天色阴隆隆的,灵稚捂紧毛绒绒的衣领,走到一座府邸外,望着金漆黑底的牌匾,确认地方后,方才站在大门外一旁的石狮边上静静等着。
府上的小厮出来时,瞥见石狮边上绕了个身影,立即不客气地上前呵斥。
起了很大的风,灵稚正借狮子不停地转动方向遮风呢,被人突然一斥,吓了一跳。
他扭头看那过来要撵走他的人,唇动了动,又一阵寒风扑脸。
灵稚连忙抬手捂在脸上挡,不久,手背落下轻柔冰凉的东西。
他仰头望着阴色天幕下洋洋洒洒飞落的雪,唇边呵出白茫茫的寒气。
“又下雪啦。”
小厮怒视:“你是何人,鬼鬼祟祟站在此地作甚?”
灵稚好脾气地解释:“我在等人,等沈师傅。”
又说:“沈师傅今日来拜访这座府邸的主人,我想等他一起回客栈。”
小厮作势要推人,灵稚绕到石狮子一侧避开了。
小厮不客气道:“过年到府上拜访我们老爷的人多了去了,沈师傅是哪号人物?快快离开,莫要留在门外碍眼。”
灵稚虽然面貌出众,但衣着不像个贵家子弟,因而小厮对他并不客气。
灵稚没出声,小厮单方面的吵嚷引得府内大门走出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男子皱眉,呵斥几句,余光望见石狮后的少年,话一顿,没立刻驱赶灵稚,而是返身步履匆忙地进了府,与大人重用的一名幕僚汇报此事。
管事前些日子在街上见过太师当街抱了一名少年回府,那名少年的容貌依稀就是门外这名的模样。
他担心记错了,又怕误事,将消息传报给大人的幕僚后,府内立刻有人去太师府传报消息。
若门外的少年不是那人,他们大人至多白忙一次,往太师府献殷勤的权贵大有人在,不缺他们一家,不会遭太师惦记。
可若没认错人,献对了消息保不准太师记他们大人一次好。
关乎大人的仕途,管事不敢怠慢。
总而言之,消息很快传到萧猊耳边。
萧猊与几名心腹议事完毕,走出暖阁,来回绕了一圈,乘坐马车离府。
他昨儿等至半夜与灵稚玩雪赏雪,今日灵稚应该会恼他。
萧猊本想再等一天,让灵稚缓好心情夜里再到客栈找人。
这会儿听灵稚站在一个没什么印象的官员府邸门外,此刻又飘了雪,不知对方有没有离开。
萧猊不想让灵稚恼他,忍着没安排人跟随,直至此刻离府,萧猊心知自己对灵稚始终难以放手。
什么包容与大度,都是忍出来的。
每次“放手”,心始终吊起,着落不下。
在白云村那么远的地方尚且难熬,当人出现在眼皮子底下,还要忍着不寻对方的踪迹,萧猊忍无可忍。
此时某位不知名的官员府邸门外,灵稚打伞避雪。
他身边围着好几个人,连同府内的管事都请他进屋喝杯热茶暖身。
“小公子,外头雪大,先进屋吧,大人稍后就赶来。”
灵稚眼皮一跳,连忙用伞挡开他们。
他问:“你们大人不在府里么?”
管事道:“大人很快赶回。”
灵稚心想既然这位大人不在,那么沈师傅想必也不在。
他轻声道:“多谢你们的好意,我还是回去了。”
他走得急忙,甚至跑起来避开这群人的挽留
他们看着自己……就如看见一块肥肉。
萧猊到府上时,官员笑脸相迎,而大门外已经不见了灵稚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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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稚回到客栈天色都黑了,街上的灯笼摇晃得厉害,风大雪大,他走进客栈抖落衣上的积雪,正巧遇到回来不久的沈师傅。
沈师傅一扫出门前的郁气,对灵稚笑道:“正好回来,先吃饭吧!”
又把今日出门遇贵人,贵人重新给沈武安排了一份好差事的消息告知灵稚。
沈师傅饮下一碗肉汤,叹道:“老幺的差事安排好俺就安心咯,这燕都虽好,但不适合咱们这等小老百姓留下,明日就启程回去吧。”
灵稚点头。
沈师傅又道:“我听小二说方才有个梅园的管事往你房里送来许多东西?”
灵稚把自己和梅园的关系简单的告诉沈师傅,沈师傅对他竖起拇指,说道:“你本事大,留在村里可惜了。”
灵稚摩挲着茶杯:“村里清净,大家心地善良对我也好,若我留在燕都不见得有多好。”
沈师傅哈哈一笑:“你有这份心境,比多数人厉害!”
灵稚和沈师傅喝完肉汤,用过晚饭后就回了客房。
他叫小二送来一桶热水沐浴,刚擦完身子,整个人还冒着湿/漉漉的热气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他系着衣带,系整齐了才把门打开。
门外的俊美男人使得灵稚反手想把门关上。
萧猊抬手一挡,哑声叫他:“灵稚。”
灵稚左右看着空荡荡的回廊,萧猊低头看他,说话的气息落在灵稚耳上。
“我来看你。”
灵稚垂眸,耳朵被萧猊说话的气息熏一下就微微红了一点。
他抿唇,带着回避的意味开口:“你走吧,别总来找我了。”
又说:“我明日就回去,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萧猊趁灵稚后退,跻身进门。
对上少年瞪他的眉眼,丝毫不被这双漂亮干净的眼睛震慑。
他温柔地浅笑道:“没关系,不喜欢燕都便不来吧。”
灵稚伸手推萧猊,萧猊掌心一翻,松松握住灵稚的手腕。
见少年如受惊的小猫把手抽走,嘴边忍不住浮起更深的笑意。
乖乖的,又总让人克制不了想欺负一下,轻轻地欺负,不敢太狠。
萧猊亮出手上拎的纸包:“我带了些小食,尝一点如何?”
除了小食,萧猊还拿出一壶酿好的果水。
灵稚道:“你晚上过来,就为了找我吃东西?”
萧猊专注望着他,灯下眉眼深邃如海。
萧猊轻轻点头:“若我说是,你可信?”
萧猊将银筷递给灵稚:“尝一尝好吗,我不做什么。”
风雪在窗外呼啸,萧猊摆在灯下的热食散发着阵阵浓郁的香。
灵稚别扭,他不动,萧猊便不动。
他有些烦了,拿起银筷尝了一口。
肉片酥绵,带着果实的鲜香酸甜,甫一入口,味道立刻化开。
灵稚垂眼盯着这些小食,话是对萧猊说的。
“我尝过了,你快走吧。”
萧猊细细凝视灵稚板起僵硬的身子,他身上有股沐浴后的香,夹杂微微苦涩的药味,令他心生意动。
最后萧猊还是站起身。
“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萧猊道:“灵稚,你能来燕都看我,我心里欢喜。”
“我心悦你,不求回到从前,给我一个留在你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灵稚放下银筷。
萧猊低声问:“要如何才能给我机会,”他不假思索,“倘若我死了行吗?”
火光一跳,灵稚眸中的光也跳了跳。
他将手捏成拳头,绷紧唇,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你我已经两清,莫要再说这些话。”
萧猊察觉灵稚当真生了气,便缓下脸色。
“无妨,明日你回去吧,我送你。”
在灵稚脸色变化前,他道:“跟在后头安静地送,不会让人发现。”
灵稚小脸紧绷,轻声斥道:“你走吧。”
灵稚当真不愿萧猊留在房间内了。
萧猊扬在唇角的笑意僵直,悄悄落下。
他叹息,走到门外,眼眸不眨地望着灵稚不动的背影,关门前说道:“你在八云村好好生活,凡事要照顾自己……”
最后一句灵稚以为是幻觉,萧猊低声说了一句“我会去找你”。
作者有话说:
山不就我,我就山。不用灵稚走一步,太师可以把一百步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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