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月下影

青石街上月光晃着两道并行的影子。

灵稚和萧猊是走回去的, 两人戴着面具,步行徐缓。

灵稚纯粹是因为吃撑了,一路走回太师府算作消食。且街灯如海, 各式各样的手艺人在各个街陌里表演,这一路并不闷乏无趣。

少年走走停停,未曾见过如此多的表演活动,看入神后站的时间久一些了, 旁边那人就扯一扯他的袖子, 灵稚方才继续提起他色彩斑斓的大花灯走。

花灯颇有些分量, 灵稚的胳膊提累了便抱在怀里,映得兔子面具下的半张脸蛋白若发光,颈子润泽。

灵稚发现萧猊手中多了一盏小花灯, 他转头多看了两眼对方, 唇动了动,没说话,露出轻快的笑容埋头前行。

灯海点亮整座燕都城,连天上的月色星芒都隐了去。

直至喧闹吆喝声从身后远退,灵稚和萧猊回到太师府,守门的护卫队恭敬行礼, 一高一矮的人往静思院的方向回。

静思院内除了灵稚睡的主楼,还坐落着几处大小不一的楼房和小院。

萧猊将主楼让出给灵稚休息,他自己则睡在另一座院中。

两屋门口正对,平日萧猊有意回避, 加上灵稚足不出户, 因此才造成彼此总见不到面的情形。

今夜的情况却有所不同。

两人的关系似乎因这一次共游庙会出现了微妙的转变, 至少灵稚可以心平气和的跟萧猊相处, 出府时落在地面的影子还维持一前一后的距离, 回来的途中已经并肩而行。

月色偏斜,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灵稚停在院中,他抱着怀里的大花灯仰头看向身旁的男人,终究把话咽进肚子,默默地回屋。

小奴才寸步不离地伺候,解去灵稚的外衫,跪下为他脱鞋除袜,又用绸巾沾水打湿后擦脸擦手,脚也快速地洗了一遍。

“公子,快休息吧,天就要亮了呢。”

小奴才欣喜公子和主子的关系进展,不忘担忧公子游街玩到那么晚伤身子。

灵稚把花灯里的灯芯吹灭,放在案头和灵芝并排放着,他定睛看了会儿,方才走到床榻躺下,双手收在腰腹前,很乖的闭眼等待睡意。

可惜并未能如灵稚所愿。

或许他今夜睡得早,又或在燕都的夜城游玩使得他兴致高涨。

灵稚贴在枕芯上辗转数次,屋内的窗户半敞,纱幔落下,淡淡的熏香混着专驱蚊虫的香囊气息,缓心宁神,他却无端滋生焦躁闷热。

卷着丝质被褥的双腿踢开,灵稚纤细的四肢展开瘫在塌上。

他直直望着榻顶,眸光水似的晃了晃,去看里衣被撑起的地方。

灵稚满眼绯红,小巧的喉结来回吞咽。

深夜俱寂,灵稚倒没有了白日醒时的羞耻,也不想遮掩着可以讨好身子舒服的方式。

他索性放开动作,嗓子不断咽下猫儿叫似的咕噜声。

细小的汗珠沿他的颈子和额头滚落,不消片刻,灵稚松开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握成颤抖的拳头,展开后再次紧了紧。

他发出猫儿般的声响,嫣红的唇抿紧,隐漏出些闷闷的动静。

颈肉与发髻让汗水润湿了一片水光,里衣安安静静的贴在身上,他眨了眨失神涣散的眼眸,看着手指顿生羞耻。

室内的熏香混着一股浓郁的微涩药香,灵稚再熟悉不过自己的味道,没容他羞耻太久,立手软脚软地爬起身。

灵稚这下连鞋子都没穿,着了袜子轻轻地去衣柜找其他干净的里衣换好,至于脏了的这身,挂在他臂弯上。

他想着反正睡不着,不如自己去院里的天井打水把它洗干净晾了。

小奴才今夜等他回来一直熬到半夜未阖眼,此时倒在角落的毯子上睡得昏天暗地,灵稚看他几次,捂紧怀里的衣物,连忙小心的开门出去。

月色隐去,星芒微弱,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明。

灵稚跑出房门,扭头刚进院子,脚踩在清凉的石板上,对那坐在树下独自酌饮的男人默然不语。

他胳膊一转,将里衣藏在身后,突然间心跳得厉害,犹如做了件坏事遭他最不想看见的人逮住。

萧猊慢慢饮下剩余的半杯清酒,黑眸低垂,遮去的目光犹如鹰钩钩在灵稚的双足。

灵稚下意识缩起脚,与萧猊一起看着石板。

他道:“我穿了袜子才出来……”

萧猊不问灵稚为何半夜溜出房门,更假意没看见对方悄悄藏在胳膊后的衣物。

他专注饮酒,嗓音温和低沉:“你随意。”

灵稚站在门外踟蹰不定,他与萧猊关系的有所缓和,再避开就显得心虚刻意。

萧猊似乎对他真没特别的关注,灵稚宛如一只松下警惕的猫,一边观察萧猊,一边悄悄跑到院子后边的井口旁,拎起木盆打了盆水上来。

石台上置有洗衣的皂子,他尽量不发出动静的反复搓洗里衣一处湿润的地方。

清亮的夜风拂在背后,随时而来的是一股冷香夹杂的浅淡的酒气。

灵稚受惊地扭头,却见萧猊居然蹲在他身旁,目光专注地看着他手里搓洗的衣物。

灵稚:“……”

萧猊转过脸,深邃的黑眸闪过几分迷离与柔和。

他道:“下次不要光脚出来。”

萧猊的眼睛总显得深邃莫测,令人不敢直视,他一个眼神就仿佛能把人心看穿,所以很少有人敢与他对视,更妄论直视他。

此刻灵稚不确定的问:“你喝醉了吗?”

萧猊笑而不语,飘逸如仙的身姿却应了他的话那般向后微微一晃,灵稚伸出满是泡泡的胳膊虚虚一挡,还没碰到人,就立刻缩回来。

萧猊真的喝醉了啊。

喝醉的萧猊又使得灵稚没有太受惊吓。

他见过喝醉的人,每个人都神志不清的,大多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等一觉睡醒,更是脑子空白。

他把萧猊想成这种醉酒的人,整个人立即轻松许多。

手上搓衣服的动作更加卖力,萧猊瞧着一双纤细的胳膊晃悠晃悠地洗一件小小的里衣,不由低笑。

灵稚用清水冲过两次衣物,洗干净了便带到衣杆处展开晾好。

院里灯影幢幢,灵稚晾好衣裳,转身差点撞到跟在后边的男人。

他暗想萧猊真是醉得不行,怎的还像一只狗儿似的,他前脚走去哪儿,这人就后脚跟哪儿。

男人一副谪仙洁雅的形象在灵稚眼底又掉了几分,他甚至给出好心的建议,轻声道:“就要天亮了,你快回去睡觉吧。”

萧猊拉住灵稚的手腕,目光幽幽地望着他。

“我睡不着。”

灵稚他自己也睡不着,没办法教对方如何入睡。

他听到萧猊低声叹息,没有由来的,感到些许不知所措。

萧猊不走,灵稚没办法动。

再后来,两人坐在石阶上,萧猊此刻看起来很放松,熏熏然的酒气随他开口说话时变得浓郁。

萧猊道:“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灵稚喜欢听故事,于是点头。

他戳了戳萧猊的手臂,对方松开握住他胳膊的手指。

“从前有位大人,这位大人带着两位小徒弟在山里生活,虽无血亲之缘,但大人于小徒弟而言超越生育之恩。古有三顾茅庐,大人心怀天下,足智多谋,亦被当世圣上三顾草庐敦请。”

萧猊声音低沉缥缈:“大人不负圣上之托,辅世长民,济世经邦。”

“大人厚德传承,在民众当中的声望越来越高。他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亦知君心难测,到那时已难全身告退。大人身后不仅只有两位亲如爱子的小徒,更站着百余名追随的忠士。”

“大人悔,却也不悔,追随他的忠士有的被剐了,有的流放至偏壤异乡病死于途中,满庭凄落,无几人生还。大人心有抱负,却无退路,他无力面对满庭无处安葬的尸首,郁疾成患,久病缠身,流放的途中在病逝前对小徒弟泣血立下箴言。”

萧猊话顿,沉默无语。

灵稚起初懵懂,后来似乎参悟了一点儿。

萧猊不说话,他也没吭声。

两道背影挨得近了些坐在一起,萧猊似哼出醉话:“世间有何黑白善恶之分,大家不过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维护利益罢了。”

灵稚看着地上的两道人影,半晌才开口:“你喝醉了,快回屋休息吧。”

萧猊笑了笑,起身时居高临下地看着灵稚。

他似叹息,悠长道:“你可知,我火气也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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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稚天光灰亮时才睡,两个时辰后清醒。

小奴才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公子要到前厅用膳吗,主子今日不上早朝,刚过去不久。”

灵稚摸了摸空空软软的肚子,点头。

想起夜里他与萧猊逛庙会,萧猊请他吃东西,游街,还赢了一盏大花灯送给他。

后来……他还跟喝醉的萧猊坐在石阶上吹风,听萧猊讲故事,此类种种,他心绪平静,对萧猊似乎没有了太深的感觉,是可以跟对方心平静气地相处的。

灵稚让小奴才为他束发更衣,奴才茫然道:“小的好像昨夜熬糊涂了,竟然不记得何时为公子洗过里衣晾在外头。”

灵稚抿唇,平缓的心跳得飞快。

他道:“我有时也会记事记糊涂,不打紧的。”

奴才道:“公子今后可别玩太晚啦,您身子不比常人,还需按时睡觉静养才好。”

灵稚严肃点头。

前厅,萧猊等灵稚入座才一起用膳。

一人吃相从容,一人若小猫进食。

早膳结束,萧猊拿起湿帕擦了擦手指,笑着问灵稚:“白日可有空闲。”

灵稚狐疑,萧猊道:“丘山的果园熟了,果香飘山,有许多你应当喜欢的果子。”

灵稚喜欢吃果子,闻言,下意识咽了咽嗓子。

萧猊目光似水:“难得空闲几日,可否同我去丘山走走。”

他叹息:“眼下就要入秋了,等到丰收的时节,想必会让你错过。”

萧猊在暗示灵稚一个月之期将到,秋天到时就会照承诺送他离开。

于是灵稚应了萧猊的邀约。

两人着同色轻软雾灰色的夏衫,萧猊飘逸俊美,灵稚灵动若仙,并肩走在一起仿佛浅淡墨画中的仙影天姿,叫送行的刘总管和奴才们看晃了眼。

从太师府去往丘山需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车夫将马车架得四平八稳,到丘山时,萧猊在府内说的话还是轻了。

丘山分明满山飘着果香,风一吹,香味迎面灌进喉咙,叫灵稚心神震荡,几乎想在果子上躺着翻滚几圈。

灵稚掩饰不住眼中的雀跃,黑眸若宝石莹亮,无需萧猊开口说话,身子灵活地钻进山道里。

他头也不扭,收敛着激动的情绪问萧猊他可不可以摘山上的果子,萧猊应允,灵稚便摘了果子,擦干净送进嘴里。

果香绵甜,汁水润着嗓子,他舒服得直眯眼,半日都耗在山上采果。

待情绪冷静下来时,回头望见几名护卫抬的竹筐,有些心虚。

他看着跟他走了一路并不说话的萧猊,轻声道:“我好像摘太多了……”

萧猊笑意不减:“剩余的果子可做果酱,或晾晒风干,还可以压成汁拿去冰镇,再不济赏给院里的下人,你摘的果子自然让你分配。”

灵稚抓了抓头发,点头“嗯”了一声。

他神色欢喜:“丘山果子好多,以后等我回雾清山,也想在山上种这么多的果实。”

萧猊收敛笑意,说道:“想法不错。”

***

灵稚摘的几筐果子都放在另一辆空余的马车内,在丘山摘果耽误了些时辰,返回太师府的路程经过一处竹林时,黄昏将过,起风了。

翠绿的竹叶似雨飘落,声响挲挲,灵稚手心还揣了两个黄橙橙的果,正要揭开车帘朝外看看,却被萧猊牵住胳膊,往怀里一带。

竹叶落声异常的响,灵稚心道奇怪,准备开口,萧猊掌心捂在他的耳朵上,生了薄茧指腹贴在颈后微微按压摩挲。

萧猊掌心微微松开,对着缝隙开口:“别动,乖乖等会儿。”

灵稚眼前灰黑,萧猊将他脑袋按在身前,耳朵重新被捂好了。

他有些不安,手心攥紧果子。

果实的鲜香忽然夹入细微的腥味,灵稚扭了扭身子,风混着竹叶的气息带有血的味道。

他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似乎等了很久,或许只有不到半刻钟,他恍惚听见萧猊说“没事了”。

暗卫守车厢外:“主子,留了两个活口。”

萧猊让灵稚在车里待上片刻,他下了马车。

人声幽隐,灵稚听不清外头的人在说什么,他想掀开车帘,守在一旁的暗卫似乎算到他的动作,说道:“车外没有清理干净,公子莫要看到的好。”

灵稚捏着果子,他默数二十声,萧猊没有回来,于是就将车帘掀开了。

墨绿苍翠的竹叶蔓延着鲜红的积血,暗卫检查黑衣刺客的尸首,将尸首堆在一处,像一座座小山包。

山包后不远是一道水墨般的身影,暗卫请他回去,灵稚平复加速的心跳,有些腿软的跃下马车,小心翼翼绕过积在地上和竹叶上的血,绕过堆成山包的尸首,隔了几十步的距离,忽然走不动了,呆呆看着萧猊的方向。

萧猊审问完活口便叫暗卫把人杀了,他转头望见灵稚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尸堆与血液与他格格不入。

少年纤尘不染地站在林下,脏的越脏,他与这些脏就像一道黑白分明的界限。

萧猊自昨夜起嘴上笑意总是没有下来过,此刻有些冷淡的走到灵稚面前,俯视他。

“你都看到了。”

萧猊不欲说太多,只想带灵稚早点回府。

灵稚抓了抓脸侧的一绺头发,他跟在萧猊身后,到了车上也不知道说什么。

萧猊忽然道:“这样的刺杀在我护小皇帝登位的头两年,一日能遇到无数次。”

灵稚语塞。

最后他把手心握的一个果子塞给萧猊,生涩地说:“如果他们不死,我们这些人全部都会死了。”

灵稚昨日夜里微微混沌的脑子,在此刻才意识到萧猊若不坚定自己的立场,他以及他身后的人,府里所有人,应该就跟故事里的大人一样,早就死完了。

他疑惑而小声的开口:“大人是不是你呀?”

突如其来的话让萧猊露出微笑,萧猊知道灵稚在问什么。

他摇头,笑意不达眼底:“我才没大人那么蠢。”

灵稚慢悠悠地眨眼;“哦……”

最后的最后,灵稚把手上另外一个果子也给了萧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念头起来就给出去了。

萧猊掌心握着两个果子,灵稚一直捂在手上,很暖和。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俺们灵芝的身子最近火气旺。。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瓷旻、鸡大腿肉、TAEKOOK 10瓶;棠寻 5瓶;寻绘 2瓶;不评不论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