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的两道影子一直徐步移动, 纤小的那一道没有停下,但也没有再跑起来。
灵稚走得极慢,他太久没有回到雾清山了, 因而目光对一草一木眷恋流连,纵使这只是一座复刻出来的雾清山,却不妨碍他压抑着微小的雀跃走在熟悉的山道里,心头一阵鼓动。
身后那一道修长俊逸的身影没有紧跟着他, 彼此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灵稚只要回头, 就能和那人对上视线。
灵稚没有扭头去看萧猊,最多余光落在小道上悄悄窥一眼,然后继续朝上山的方向走。
这座复刻的雾清山少了瘴气的阻碍, 往时至少一个时辰起的脚程, 至多半个时辰就到了灵稚修建的洞府。
眼前同样有一座与他在雾清山相似的洞府。
洞口外的大平台上有落满灰土的石灶,堆叠摆置的陶碗。
他立在洞外观察四周,神色飘忽,似乎梦里来过一般。
灵稚不确定是不是梦,但他对此地有几分熟悉。
此时恰逢极好的星夜,深空无云, 星子密布,丛林内的桀桀声似催眠调。
灵稚转到平台的风口处,铺放的草垫子厚实柔软,时间有点久, 已经褪去些许颜色, 说不清是以假乱真或是以真乱假。
他衣衫轻软宽松, 风轻轻一吹, 衣袂随风翻飞起来。风稍微再大一点, 灵稚的头发也被吹乱了。
他手指捋着贴在面颊的几绺发丝,转身,差点撞向迎面走来的男人。
灵稚绕过萧猊,走进石洞的入口。
洞府出入口修缮得比他在雾清山的洞府还要好,他的洞府门口因他懒散,总会杂草丛生,此这个山洞应当有人定时打理过。
洞口处新生的草不及脚踝,就如踩了一层柔软的草甸。洞内黑漆漆的,从顶端石缝渗进的月色宛若玉带,借助微弱的光,灵稚打量这个洞府,神情几分恍惚,几分留恋。
灵稚绕向石台拿起一个瓷罐,而后放下。
他故作轻松,轻声喃喃:“我的洞府可不会收拾得这般整齐。”
灵稚连油罐子倒了都不会扶,大多都是萧君迁看不下去每天收整的。
灵稚静静观望洞府,许久,他侧过面庞,终于看向萧猊。
“你是不是带我来过这儿……”
他有过一次异常真实的梦境,此刻他已经不确定究竟是不是梦了,毕竟萧猊手段高明,许多事都能做出来。
萧猊说是。
又道:“这座山早前就修缮完毕,等果子成熟花了些时间。”
萧猊要在短期间送灵稚一座与雾清山无异,且随处都长满果子的山,当中的耗费人力物力难以想象。
山上每棵树种无一不经过精挑细选,所结果实鲜甜多汁,翻遍整座山,大抵都没有机会找到“长歪”的果子。
灵稚似有所料,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他小声“嗯”一声,未在洞内多做停留。
他洞府里的东西都叫萧猊让人带走了,如今恐怕野草遍布整个山洞,若要回雾清山,也需时间好一顿收拾。
萧猊走在灵稚身后,低声询问:“不留下来多看看?”
灵稚摇头,他走出石洞,站在大平台上吹风。
许是熟悉的环境让他感到放松,灵稚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双腿垂荡着晃了晃,脑子放空了,任何事都不用想。
他忽然有些高兴起来。
灵稚伸手朝身侧一抓,当真摘了个果子。
他从兜里摸出一条小奴才给他随身塞的软绸,将手心的果子仔细擦了擦,叼着果子咬破,鲜甜的汁水渗进唇齿,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安静地吃。
灵稚宽松的衣衫被风吹得鼓了起来,衣下灌着风,像一根忽然膨胀的青笋。
他捂了会儿衣裳发现捂不住,索性不捂了,身子向后一倒,仰躺在清凉的石块,视线所望,唯有漫天穹顶的星子。
灵稚轻抿的唇控制不住地翘起,他又摘了果子,边吃边看星星,一切都变得梦幻,不像真实的。
直到一股浅淡的冷香混在风的气息涌来,石块宽敞,容纳两名男子绰绰有余,于是萧猊也照着灵稚的姿势躺下了,与他相隔几臂的距离,偏过脸就能看清。
灵稚不自在地扭过头,默默咬了一口果肉。
萧猊不说话,灵稚更不会与对方主动开口。
星夜,山林,风声。
虫鸣在这时候隐匿了,灵稚吞嚼果子的声响窸窸窣窣,他停下吃果子的动作,对着一望无垠的星夜破天荒地发了呆。
少顷,另一侧传来窸窣的动静。
灵稚悄悄扭头,竟然看见萧猊摘了一旁的果子吃。
他脸色古怪,闷闷地又转回脸,正对着星空。
灵稚很久没有躺在山上的石头看星星了,他没想到萧猊会造一座都是果子和叶子的山给他,也没想到,当初最想实现的心愿就在眼前,可陪他看星星的人竟然是萧猊。
说不出心里是何种滋味,灵稚分了会儿神,不久又继续望着浩瀚如海的星空。
此地后方有一块石柱,恰恰遮去大半朝风口灌入的风力,石块正在石柱的背风处,减弱的风清凉而温柔。
灵稚躺在石块上又荡了荡腿,在山里他觉得自在轻松,哪怕和萧猊靠那么近的位置都不觉不适。
渐渐地,灵稚甚至睁不开眼皮,他顺从自己的心意,想以地为席天做被好好睡一觉,他实在太怀念这样的感觉了。
直至灵稚的呼吸起伏趋于平稳,萧猊才倾起半身,视线落在他身上。
萧猊没有过去打扰,此地就像灵稚的安乐园,他好不容易卸除防备安然微笑地睡在自己身侧,萧猊并不忍心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温馨静谧。
他只看了灵稚一会儿,便也重新躺回去,余光窥见少年那双垂在石块下的腿,沉默地失笑一瞬。
灵稚个子不是很高,两条腿悬空垂放久了难免会引起不适,萧猊手臂穿过他的后膝,施了轻微的力道,同时注意他的睡容。
灵稚睡得很沉,连萧猊将他的腿放上石台,稍微调整了姿势都无知觉。
做完这些,萧猊重新回到与灵稚几臂之隔的位置,再次躺下。
萧猊深邃的眉眼柔和许多,望着如海星幕,心神安宁,涌动着丝丝缕缕的暖意。
他珍稀心口有温暖充斥的感觉,源于灵稚身上的药味使他平静又上瘾。
良久,萧猊闭目,神思渐恍,同灵稚一样以天地做席被睡着了。
******************
只不过半个时辰,灵稚转醒。
此觉绵长温柔,他醒时浑身舒适,犹如一只睡醒的猫,身子展开,绷紧了腰身与手腿,直直地拉伸。
漫天星子,光河似银带。
灵稚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收起手脚,一咕噜爬起,胳膊环在膝上,侧目,视线转向在石块另一旁沉睡的男人。
他自己何时睡了并不知晓,更不知道萧猊竟然与他躺在石块上吹风睡觉。
灵稚抿唇,余光落在锦鞋上,神色古怪别扭。
他方才躺下后分明将腿垂在石块下,此刻醒时睡姿舒适,便又侧过脸去看萧猊,是这人将他抱上石块。
灵稚窥见萧猊睡颜俊美平静,嘴角似乎含了极浅的笑意,带着看不分明的朦胧之美。
或许受月色影响,又因心理作用,灵稚多看萧猊几眼,环在膝盖的双手捂在肚子上摸了摸。
步行上山耗费了他不少的体力,腹部空空。
身旁有现成的果子和叶子,灵稚摸了几枚果子,把草叶子放在鼻前嗅了嗅,含入嘴里轻轻咀嚼。
他进食的动静微弱,生怕惊醒了一旁睡觉的男人。
灵稚吃完果子和草叶子,胳膊撑在石块,身子后仰,脸颊面对着星幕,垂在石块的两条腿来回摆荡。
这一刻他感到自在。
有只小虫子忽然飞过,灵稚拂起衣袖挥了挥,飞虫变本加厉,直朝灵稚的面门袭。
他转了个身避开虫子,这一转恰好正对着萧猊,若非他堪堪折回胳膊撑在石头上,恐怕手肘就直直往对方身前抵撑了。
手肘一下子与石块相磕,刹那间传递的痛楚让灵稚咧咧嘴角。
灵稚缓慢眨眼等待手肘的痛意隐去,飞虫从面前飘过,他有些羞恼,扇起手心驱赶它。
宽松轻软的袖摆从萧猊脸庞来回扫动,灵稚盯着那只飞远的虫子,抬起胳膊,目光落下,袖摆收起时正露出萧猊的面孔。
萧猊脸色有些苍白,有别于月光倾泄下来的白。
灵稚想起这人来前在他房间割了心头血喂灵芝,他才取过一次心头血,那样的痛是他害怕的,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萧猊取那么多回心头血,他不怕疼么?
灵稚与这道深邃的眸光怔怔对视,觉察自己失态,忙别过脸。
……
萧猊什么也没问,没问为何灵稚都要趴在他怀里,没问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神态望着自己。
萧猊敛了敛目光,很好的克制拥抱灵稚的念头。
鼻间充斥裹着凉意的药味,灵稚与他靠得实在太近了,萧猊微微抬手一收,就能把这具纤小的身体拢在怀里,
可他什么都没做,目光一样避开灵稚清澈茫然的眼神,唇边含笑,问:“发生何事?”
灵稚眨眼,眸光恢复清明,小声道:“有虫子飞到脸上了。”
他咽了咽嗓子,这才发现话音有些沙哑。
灵稚连忙收回撑在石块的手肘,他挥赶飞虫动作太急,此刻回神,手肘磕到的痛意密密麻麻地从手臂往身体的四处钻。
白净漂亮的一张小脸忍得扭曲,萧猊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握上他的手腕,低声问:“哪里疼?”
话是如此问,却几乎猜到灵稚疼痛的位置。
灵稚痛得身子颤抖,萧猊愣了一瞬,掩声道:“你发抖,是因为疼,而不是害怕我。”
夏季衣衫制式轻软宽松,萧猊不费力气,沿着灵稚的袖摆往胳膊上轻轻一掀,凭借月色大致看清了手肘磕红的地方。
灵稚皮肤白,红的地方明显。
灵稚抿唇,手腕动了动,没能成功地从萧猊的掌心挣脱。
萧猊道:“先别动,看看有没有破皮渗血,若伤到筋骨,需养百日。”
曾经有一回灵稚摔倒,阶梯隔着衣物将他膝盖磕出两片青紫渗血的口子,像膝盖和手肘这些关节部位一旦有大面积的范围摔出血,疼痛可不是一般人能忍的。
萧猊脸色严肃森凉,灵稚是很轻易就能被唬住的性子。
他手腕被萧猊依次握住,衣袖掀到肩膀,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
萧猊从腰间解开一物。
是一个用银金丝线缠制而成的配囊。
灵稚看着对方从配囊里取出一颗荧光闪烁的夜明珠,放在囊里丝毫光彩不见,将它取出,能照清两人面容,再凑近些,连眼睫都能根根数得分明。
萧猊把夜明珠塞进灵稚手心,原本还想动的灵稚瞬间不动了。
他捧着珠子,感受到温热又夹着清凉的气息像羽毛那般从胳膊蹭过,连脖子上隐隐跳动的筋脉都绷紧了。
萧猊眉宇轻锁:“渗了些血丝。”
却没听灵稚喊疼。
灵稚手肘上的疼已经蔓延了,从隐痛变成钻心的痛,手肘后两处泛红渗血的地方火辣辣的。
他试着动了动胳膊,发现手肘那处微微弯曲疼痛更甚。
萧猊也察觉到,缓慢抬着灵稚的胳膊让他垂下,取出拇指大小的瓷瓶,将药膏细细沿伤处涂抹。
灵稚细声呵着气,萧猊为他抹完药膏,说道:“先下山,找御医来检查可否伤到筋骨。”
灵稚一听下山,手指捏着圆润的夜明珠,没吭声。
萧猊忍声不笑,淡道:“身子重要,这座山不会凭空跑了。”
灵稚仰起脖颈,目光不舍地沿四周环视一圈。他欲伸手够一枚果子,因手肘弯曲不了,什么都没摸到。
萧猊温声:“先下山吧,改日再来。”
又道:“你也不必同我隔得太远,方才不是已经答应了……会好好与我相处一个月,这个条件已经生效了。”
下山时萧猊便不让灵稚自己走了,灵稚杵在原地,神色不自然地扭过脸。
“我伤了手又不是伤了脚,为何不能自己走呢。”
月色下两道身影颇显几分拉拉扯扯的意味,灵稚执意要自己走,下山时月已偏斜,深夜召来的御医就候在静思院门外。
灵稚胳膊有伤,袖口揭到肩膀,两条白生生的手晃了一路。
回到府邸,值夜的护卫和下人都低着脑袋,灵稚心道奇怪,回到卧房让御医第一时间检查手上的伤。
经御医检查,灵稚磕在手肘的伤触到关节,伤筋动骨一百日,需好好静养调理。
灵稚想着一百日,那他岂不是要拖着两条行动不便的胳膊回雾清山了?
萧猊听御医交待完,心想似乎有理由将灵稚挽留的时间长一点,也许可以在秋末冬初时再送他离开。
灵稚卧在床榻乖乖让小奴才擦了脸和手脚,他见座椅上的男人还没走,便开口:“我要休息了。”
萧猊起身:“你好好睡吧。”
他们似在有意回避彼此的视线,就在萧猊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抬了抬眼,正好撞见灵稚投来的目光。
灵稚低头,盯着他的手指看。
萧猊温声一笑:“往后几日会比较忙,你身子不便,若闷着就到山上走走。”
灵稚胡乱地点头,望见萧猊的背影行至门外,忽然说道:“这座山造得再像,它始终不是雾清山,所以我还是会离开的。”
门外如轻烟雾灰的身影微微一顿,萧猊道:“我不会骗你,到了时候一定送你回去。”
他又道:“这些日子,无需有意告诉我这件事,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萧猊在赌,有句话叫做赌狗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