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惧怕我

太师府灯火如昼, 通宵达旦。

这一夜府内所有的下人们都忐忑惶恐,宿夜无眠。

太师抱回来的那位公子据说御医没治好,太师发了好大的火。

太师一怒, 底下的人就难以度日了。

先是御医们挨板子不说,连大半的奴才都在春寒雨夜中跪上许久。

几乎无眠的下人们气都不敢喘,偌大而典雅的太师府邸,气氛竟惨淡死寂。

天蒙蒙灰亮, 刘总管正伺候主子洗漱更衣。

本以为今日太师会找缘由将早朝推了, 脸色阴了一晚上的萧猊却如常上朝。

萧猊眼下还有几分红丝, 在灵稚面前那副俊美柔和的姿态此刻看上去有几分妖冶凌乱。

刘总管为主子着换朝服,束发冠。

不消片刻,将近失控了一晚的主子, 又恢复到他们熟悉的样子。

俊美威仪, 优雅贵气。

送来的汤药还温着,萧猊神色冷淡的喝完,想起什么,脸色便有些不悦。

刘总管在太师府侍奉多年,动脑子一想,很快知晓其中原因。

昨日为那位小公子搞得府内上下人仰马翻, 此刻冷静下来,老管家滋生几分猜想。

刘总管想起小公子生得冰雕玉琢似的,漂亮纯洁,碰一碰都要会碎了。

如此虚弱娇贵, 断然喝不下苦涩药汤。

刘总管微提几句, 萧猊淡道:“是么。”

旁人不知, 他又怎会不知。

灵稚在山中就喜欢吃花花草草, 药草不知被他尝过多少回。

常人对苦味难忍, 或避之不及,灵稚却能笑呵呵的下嘴,比吃山珍海味还香。

念头如此,萧猊上朝前,冷声给刘总管留了吩咐。

今后给灵稚煎的汤药按大夫医嘱加适量的蜂蜜,水晶云片糕要时刻备着,或者有其他灵稚愿意吃的点心,全部都得随时备好。

阴雨不绝,殿内气氛剑拔弩张。

唯独风暴中心的萧太师气定神闲,难得来了兴致,耐心地听好些个老狐狸联合起来跟小皇帝弹劾自己。

昨夜太师在府内杖责宫内御医的事情已经传开,起初传的是一人杖罚十五板子的版本,后来陆续经数张嘴巴相传,变成杖罚三十,又到杖罚五十。

最后一个版本,传的是太师在府内命人将太医当场杖毙。

谣言版本虽然传得有些夸张,但不失为老狐狸拿来做萧猊文章的一个豁口。

他们就死咬萧猊把御医们打到重伤暴毙的话头,摆那么大的架势,打的还是手无寸铁的宫中御医,难以服众,更是蔑视天子之威。

以一些个老狐狸为首的派系说的群情激昂,议事大殿一时间竟比市井还囔乱。

萧猊笑容绝伦,小皇帝则挂了满头黑线。

小皇帝背靠萧太师,等这帮老狐狸唾沫子飞完,才佯装公道的说话。

小皇帝先让身边的公公带人到太医院看看今日是否没有御医工作,且情况是否和老臣们所说的一样。

公公领了人离开,不久便赶回,当着满朝官员的面宣告太医院今日情况如常,该轮值的御医都在院里头做事呢。

只是近来春雨绵延,湿气阴寒,御医们年纪偏长,此等时节总会关节疼痛,走路有些不便,可也没严重到卧病在床不能当值的地步。

议事大殿鸦雀无声,小皇帝事情没完呢。

小皇帝又说听闻太师近日身子不适,若宣去太师府的御医都不能看好太师的病情,有些人理应受罚。

太师身份尊贵,病情如此拖延下去是整个燕朝的损失,适量的惩罚是应该的,省得有些人没将分内之事做好,正好借此事以儆效尤。

反对派老臣哑口无言。

皇帝明面敲打御医本职工作不当,实则在警示他们守好本分。

这小皇帝还颠倒是非。

传闻御医们给其看病的是个太师养的小宠,可皇帝金口玉言,皇帝怎么说,说了什么,那说出来的话就是真的,他们敢质疑,便对皇帝大不敬。

萧猊将议事大殿的这场戏看得差不多了,于是笑了笑,道:“臣近来身子不适,还迁怒御医们,方才听王相一番话,颇感自谴。”

小皇帝惊讶,道:“太师不必引咎自责。”

与萧猊一派的官员适时附和,萧猊叹道:“臣羞愧,望陛下责罚,就罚臣禁早朝,闭门思过吧,臣甘愿受罚。”

方才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一派官员无言以对。

全朝谁不知宫内遍布萧太师的眼线,罚他闭门思过,禁他早朝?

逢场作戏罢了。

满朝内就没有萧猊不知道的事情。

小皇帝眼珠一转,也是个心思巧慧的。

接到太师话里的意思,便做天子之威,顺从萧猊的意,禁萧猊早朝数日,勒令他闭门思过,最后一句还叮嘱太师闭门思过的同时不忘好好养病。

萧猊光明正大得了“病假”,闭门思过可以在府内处理送到手里的公务,当然重心依然放在养灵芝上。

他下了早朝,雾雨绵绵。

跟在皇帝身边的公公从殿内拐了道,连忙小跑到太师府的玉辇旁,俯首敬畏:“太师,皇上想见见您。”

萧猊并非时时都见皇帝,眼下也有月余了,见一次无妨。

于是玉辇随着公公抵达皇帝的宫殿,小皇帝等候片刻,见到萧猊有些高兴。

小皇帝与萧猊寒暄一番,见萧猊脸色有点白以外,精神不似生病的样子,便知晓太师闭门应当有他的谋略,不再多问。

小皇帝幼年便孤身一人,朝局动乱,群狼环伺,幼小的他是被太师护着登基上位的。

因此萧猊虽然年纪不像那些老臣一般大,但手段雷霆,势力滔天,为他巩江山,小皇帝对萧猊有孺慕敬畏之情,隔三差五的送宝物到太师府孝敬太师。

此番小皇帝请太师来一叙,就是要孝敬他的。

萧猊似笑非笑,不点破小皇帝将他当成爹的心思。

小皇帝命人抬进几箱从外域进贡到皇宫的奇珍异宝,有价值连城的药材,名贵稀少的布匹等等,还有一件独特的西洋玩意儿。

小皇帝神态怀念道:“这件玩意儿父皇曾经得过一件,朕年幼懵懂,但当时已经记事了。那时母后对父皇置气好久,父皇使了百般法子都讨好不了母后,就是得了这件洋玩意儿,送给母后她一眼就极其喜欢。”

那洋玩意儿已随母后陪葬,小皇帝有些失落,笑了笑:“朕想把它送给太师。”

萧猊揭开精致的锦盒,盒内置有一个以拳头大小般蓝色宝石雕砌而成的圆球,宝石晶莹剔透,绚丽璀璨。

拳头大的蓝宝石,世间少有。

小皇帝捧起此件珍宝,给萧猊展示底座的托儿。

皇帝拨了一下底托上被珍珠环绕包围的金片,只见清莹剔透的宝石内闪烁着梦幻的晶光,细碎雪白的珠粉沿宝石内飘散旋转,耳旁流泄一阵从蓝宝石内响起的乐声,动听轻灵。

小皇帝道:“怪不得母后极为喜欢,这件洋玩意儿精致宝贵,比起寻常玩意儿新奇,且有心思。”

当日,太师府又送进一批皇帝赏赐的宝物,宝物除了布料,其他全部入库了,还有一件,是萧猊亲自拿走的。

萧猊回府后先浴身,朝服肃穆深沉,便着烟青色的清雅常服,乌发后别了白玉簪,俊美若仙,清逸绝伦。

他左手捧宝盒前往静思院的主阁,今日早朝前叮嘱刘总管要好好照顾灵稚,不知有没有将他的命令办妥。

同一时刻,刘总管捏了把汗。

怎么说呢,他一个老头儿,岁数也不小了,哄小孩没哄过,但跟灵稚小公子说话,句句轻声言语,人一开始还不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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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稚本就面貌极好,冰雕玉砌似的,乖乖时非常招人疼。

如今他醒来,精神总恍惚,身子也不太好,像一件脆弱易碎的琉璃,更招人心疼了,刘总管连呼吸都不怎么用力,怕惊扰到灵稚。

灵稚有一双黑凌凌纯透的眸子,这样的眼睛笑起来定十分好看。

可叫刘总管为难的是,他今晨按主子吩咐来伺候小公子,掀开银绡帘幔,对上小公子迷茫空洞的眼睛,话都忘了说。

小公子似乎被天大的难过掩埋,刘总管轻声叫他起来穿件衣服,直直卧在被褥里的灵稚一动不动,顷刻间,眼眸涌出许多泪水,淌得脸颊腮边湿/漉/漉的。

无论刘总管怎么劝,少年的泪水永无止境,枕芯都湿透了。

他哭了很久,是闷声的那种哭法,喉咙没发出半点哼哼嘤嘤的声音。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过去,刘总管心惊不已,同时不知道拿闷声泪流不止的小公子如何是好。

灵稚哭得双眼湿红,他醒来只觉茫然痛苦,曾经不会哭,不会难过,此刻眼一睁,要把过往所有的难过全部用泪水挤出来。

所以泪水就止不住了,一串串的贴着湿润的脸颊淌,哭到手脚都开始抽搐。

刘总管没辙,一个老头儿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听得他准备想跟小公子一起流泪。

灵稚最后哭抽了,哭得精疲力竭,红肿的眼无力合起,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刘总管在一旁等候,灵稚觉浅,睡不安稳,一个半时辰就清醒,睁开无神的眸子呆呆望床榻旁的银绡。

灵稚昨夜喝过的药吐得干干净净,之后一直没有进食。

只一夜半天的功夫,下巴似乎更瘦更尖,老总管的小孙儿与灵稚看起来年纪相差不大,见此并不好受。

断断续续的春雨又下得绵绵不绝,轩窗外淅沥的雨声入耳,发呆的灵稚稍微侧过脸,水泡过一般的黑眸眨了眨,失神地盯着轩窗。

他苍白柔软的唇动了动,刘总管还没反应来,少年已艰难起身,软塌塌的两条腿从床榻垂下,像幼兽走路,踩着厚重毛绒的毯子站直前行。

灵稚颠颠倒倒地往轩窗走,瘦弱的身子就像一片飘起来的叶子,轻轻飘到窗后。

他拉开保暖遮风的纱幔,坠落的珠帘打在指尖,灵稚惊慌收起手指,注意力很快被轩窗外的雨雾引去。

透过轩窗可以看见一片很大的观赏池,池子涟漪一圈接一圈,葱绿的水生植都被雨水打得东摇西晃。

再近一点,有青绿的树木,树梢结满繁密的花,花枝横生,很漂亮,可惜也被雨水打蔫了一片。

静思院绿植繁茂,清雅幽静,雨雾浓一些,便显得清冷凄静。

没有鸟兽的声音,和雾清山的雨是不一样的。

雾清山下再大的雨,使人静心宁神的同时,鸟兽万物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不让他心里孤独寂寞。

风一吹,雨飘进窗内。

灵稚只身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刘总管担心他受凉,很快拎来一身保暖漂亮的狐氅。

灵稚瞥见刘总管手中毛绒绒保暖的雪白狐氅,摇摇头,还往后退了几步。

单薄如纸的身子抵在轩窗前,他太瘦了,脸色雪白,惶然落寞的神色让刘总管的心瞬间提起,生怕他往窗外跳下去。

“公子不愿穿,咱们就不穿。”

刘总管离开几步,商量道:“公子回来些可好?”

春雨湿寒,打在灵稚虚弱的身子骨上,叫他一阵难受。

他正准备从轩窗退开一些距离,门外响起冷斥。

“你在干什么?!”

灵稚惊慌,头刚抬起,身子蓦然一轻,落进淡香温暖的怀抱。

曾几何时,灵稚总热乎乎的,身子像个小火炉似的被萧猊抱在怀里。

如今两人却反过来,灵稚身子冰凉,以致于有了对比,萧猊的体温竟堪称温暖。

萧猊抱紧灵稚,将少年虚弱纤小的身子置于怀里。他本想动作轻柔,却因为方才看见的画面控制不住力气。

俊美的眉目露出愠怒,萧猊厉声道:“本官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你居然要轻生?”

灵稚紧抿的唇咬了咬,正好咬在渗血结痂的地方。脸上的血色因萧猊这一句训斥,退了个干干净净,白得像纸。

刘总管瞥见小公子眼角涌起细碎闪烁的晶莹,连忙开口解释:“主子,小公子适才只是在轩窗旁看雨,老奴忧公子着凉,正劝他回来穿身衣裳,并非轻生之举。”

总管话音一落,灵稚眼睫濡湿,泪痕遍布腮边。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红肿的眼睛不要命一般涌出来,依旧是闷声将自己哭得抽抽的哭法,老总管瞧着瞧着,叹气,自己都觉得眼酸难过。

萧猊怒气散去,回过神注视怀里颤抖流泪的少年,长眉轻蹙,喃喃道:“是吗。”

“那……那就是我错怪你了。”

萧猊取了条软绸擦去灵稚的眼泪,越擦越多,他不免挫败。

“别哭了,是我方才做错,有没有攥疼你了?”

室内火炉虽旺,灵稚手脚握起来冰凉。

萧猊掀开灵稚里衣的袖子,细腕果然有一圈红痕,腰间估计也红了。

他生出几分懊恼,抱住灵稚的力道放得更轻。

萧猊接过刘总管递来的狐氅,抖开后完全把怀里的少年从脖子到双足包裹得严严实实。

灵稚个子小,重新化形后除了比原来更瘦,个子没有变化,伞盖都养胖了,个儿不见长。

少年被萧猊环抱,欲挣扎跳开,却无论如何都推不了男人圈在他身前的手。

灵稚蹬了蹬虚软的双足,他被男人固在怀中,足心碰不到地,乱踢甚至只能踢到这人的小腿。

萧猊不语,随灵稚踢,或者推打。

灵稚醒后未进食,身子虚弱,没有剩余的体力抵抗。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就微弱地喘着气,无力靠在萧猊身前。

萧猊无奈,擦干灵稚暂时消停的眼泪,见他双眸红肿,面颊尖尖,唇上沾了些血渍,心里疼惜。

“为何变得那么会哭了,从前兜里都是能吃的果子,如今什么都不愿意吃。”

又道:“你身子不好,乖一点,恢复以后想怎么都行。”

刘总管适时端来一碗粥,口味清淡,灵稚久不进食,不能吃味道太浓的食物。

萧猊拿起羹匙,吹凉了,送到灵稚嘴边,哄人。

“吃一口?”

萧猊举了很久,窗外的风吹得纱幔猎猎飞起,惊动灵稚。

他回过神,毫无意识地张嘴吃了一口喂来的清粥。

萧猊愉悦:“真乖。”

又开始喂第二口。

灵稚喝粥喝到第五口时就不对劲了,努力推开萧猊没推动,脸一歪,喂什么吐什么。

萧猊清雅的衣衫上落了灵稚吐的粥,还没开口,却见灵稚先变了脸色。

少年眸光混乱,趴在萧猊怀里犹如一片轻颤的叶子。

萧猊无言。

他哑声道:“不怪你,别怕。”

可萧猊愈是温柔,掌心拍哄灵稚的力气越轻,灵稚看着他,就如同看到洪水猛兽。

灵稚迷茫慌乱地摇头,丝毫认不出人。

萧猊心口发紧,他抬起灵稚的尖瘦的下巴,吻了吻湿漉漉的脸蛋,满唇的冰凉和苦涩。

挣扎的灵稚手脚变得僵硬,他呆呆望着萧猊俊美隐忍的脸庞,细长的颈子无力一歪,轻软软地塌着,垂下濡湿乌黑的睫。

饶是萧猊此刻没猜透灵稚为何那么惧怕自己,也看出灵稚做出的这副模样,俨然是舍弃所有等死的姿势。

他干涩的喉咙滚了滚:“灵稚……你不记得君迁了吗……”

……

……

无声压抑。

萧猊将少年连氅带人的抱回床榻放好,他的目光爱怜又阴冷,俊逸清隽的背影走到轩窗后,烟青的身影修长,像一抹雨下青竹,压制着亟待爆发的心绪。

这个燕朝轻易就能掌控风云的男人,此刻带着迷惑与无措,转头问老管家:“他从前做什么都非我不可,但如今却惧我怕我,我该……怎么做……”

萧猊亲手带来的那件洋人玩意儿,本想拿来讨灵稚欢心,东西没送出,灵稚一见他就露出等死的模样。

萧猊没有办法了,灵稚下意识的惶恐简直像在用刀子贴在他心头上一刀刀刺着。

作者有话说:

送的是八音盒。

俺最近狗血上头,对这种受虚弱,攻心疼得要死想尽办法又没办法的好想发疯又没法疯的情节没法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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