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茫然

春时雨水多, 梦就多了起来。

萧猊浅眠,但他的梦境变得断断续续。

最初灵稚不见时,他频繁的在梦里听到灵稚喊疼, 一声声的,猫儿叫般柔软,难过而委屈。

那声音里蕴藏的极致伤感他听不得,于是抱紧了, 梦就散了。

萧猊从虚无的梦影醒来时浑身轻飘飘的, 睁眼企图找到声音的源头, 结果每次都寻觅无影。

后来养了灵芝,萧猊的视线便极少能离开。

他要时刻看见小灵芝,因而房内每到夜里都会留一盏微弱暗淡的灯火。轻轻地, 很温柔, 灵稚喜欢这些温柔的东西。

萧猊养灵芝后,那个灵稚反复喊疼的梦变得很少了。

他甚至梦不到灵稚。

但他想念灵稚的时候,总想做回那个梦。

此刻房中的光线极为昏暗朦胧,

萧猊给灵芝喂心头血喂到枯竭,精神有些恍惚。

就算是曾经做过的梦,都不敢想它真的变回了人形。

萧猊往前凑了凑, 隐约嗅到少年发间的药香,以及微弱的气息。

他猛然握紧怀里那截细小柔软的腰身,屏息凝神,和少年乌黑纯净的眸子对视。

当萧猊喂养小灵芝时, 每每托起花盆都会格外珍视小心, 生怕将它摔倒, 当成易碎品呵护。

此刻抱到了真正的灵稚, 却又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揉进骨血。

良久, 萧猊发出叹息。

“不是梦。”

春雨淅沥缠绵,萧猊的怀里被少年的柔软填满。

这与在雾清山上两人拥在一块睡觉时的画面重叠吻合,萧猊没有哪一刻能此时充满了柔情蜜意,愉悦简直要从他弯起的眼眸里溢出来了。

萧猊抱得愈发紧,药香此刻似乎成为催发欲/海的药剂。

他完全拥住灵稚,与灵稚耳鬓厮磨,唇边呼出滚热的气息,贴在对方柔嫩细腻的脸庞上。

正当萧猊要吻上灵稚的唇,只见那两片柔软如花的殷红唇瓣咬得死紧,黑凌凌的眸子虚无茫然。

萧猊抱得愈紧,灵稚就抖得愈发厉害,面颊上淡淡的血色悉数退尽。

灵稚呆呆望着萧猊,似乎在看他,又仿佛没看见他。

少年的空茫的目光恍若越过萧猊看到不一样的东西,贝齿咬在唇上,那么软的唇瓣很快就咬破了。

鲜红的血液沿着灵稚嘴角滑落,落在下巴那道浅浅的美人沟上。

当时萧猊爱极了这条美人沟,指腹贴在上面摩挲几次,少年就会闹个大红脸。

萧猊从温柔甜蜜的癔症从回神,连忙用指腹擦去灵稚美人沟上的血渍。

“灵稚,灵稚你怎么了?”

萧猊抱起怀里的少年起身,少年双腿绵软,没什么力气似的折在他身上。

对上灵稚空茫的眸子,萧猊心内震了震。

萧猊甚至忘记使唤屋外的奴才,他起身欲将灯火添亮,却无法对怀里的人松手。

萧猊索性抱起灵稚纤小的身子,燃灯火,室内明亮时,他可以将灵稚的眉眼与神态看得清清楚楚。

“灵稚,是我。”

萧猊坐在床榻,抱起灵稚将人放在怀里坐好。

少年身子软得不可思议,意识似乎涣散了。

他不假思索地抬起灵稚下巴,变瘦了,往时摸起来肉感圆润的脸蛋尖了许多,黑凌凌的眼睛更显大,迷茫涣散的。

萧猊又出声呼唤几次,灵稚方才呆滞地看他,比起懵懂,更像迷茫无知。

萧猊心里一紧,握住灵稚细白的手腕,拉起丝滑软和的被褥将他裹紧,重新拥好。

他低沉徐缓的开口:“我是君迁,你最喜欢的萧君迁。”

灵稚眼睫垂落,眸光无神。长至脚踝的黑发柔顺地落着,他看起来很乖巧安静,但也古怪异常,似乎认不得萧猊了。

萧猊不由握紧灵稚的手腕:“我是君迁,抬眼看我。”

灵稚听到“君迁”二字,眼睫颤抖。

他整个人发抖得厉害,濡湿的眼睫掀开又再次紧紧合起。

灵稚吸紧促,被握住的手腕开始拼了劲的挣扎。

少年虚弱的声音像幼猫叫唤。

“疼、疼……好疼,放开我……放开我……”

颤抖的唇不断咬紧,灵稚的唇角很快渗出细碎的血珠,雪白的手腕子更叫萧猊握红痕,肤色苍白,红得就更红,触目惊心,看起来就像被人用力活活勒出来的。

萧猊松开对灵稚的禁锢,手臂隔着被褥轻搂他。

两人严丝无缝地抱在一起,若在往时,灵稚恨不得把自己全部时时刻刻塞进萧猊怀里,而非像此时这般。

灵稚虽然没有用力抗拒,但没有正眼看人,对萧猊的拥抱没有给任何反应。

萧猊微怔。

不,灵稚有反应的。

灵稚在颤抖,

少年的手脚和身子虽然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可整个人都僵硬着,显然没有因为看到萧猊而放松,他瞳孔紧缩,进入了戒备警惕的状态。

“灵稚,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萧猊几乎以诱哄的口吻和灵稚说话,希望灵稚能给他一点反应。

“我是萧君迁,你最喜欢的萧君迁,还记得吗?”

灵稚濡湿的眼睫飞快颤动,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孔。

灵稚翘起嘴角笑了笑,随即很快抿紧,咬唇摇头。

“不、不是……”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轻飘飘开口:“君、君迁已经死了……”

灵稚大而无神的眸子望着萧猊,始终流露不出半分清醒、欢喜的色彩。

萧猊哑声,并且试图解释。

灵稚整个人猛地往后一缩,他摇了摇浑浑噩噩的脑子,对上萧猊深邃的目光,眸中显然充满了对他恐惧。

他、他不是君迁。

灵稚皱起细致的眉,脸色苍白,脑子混乱的闪过许多画面。

雾清山,他的洞府……他的洞府……

对,对啊,他没记错的。

他的君迁在准备和自己成亲的那天,君迁……君迁他已经死了。

**********

春末的这场雨再次变得绵密起来,夜色很深了,太师府邸灯火通明。

本该宁谧的静思院,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惶惶不安。

雨水绵延,风吹得满院子的花枝乱颤摇动。从门外延至长廊,跪了一地的奴才以及宫里赶来的御医。

跪在门外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恐发出的轻微动静惹怒太师,连累自己挨几十个板子。

室内炉火正旺,暖气融融,空气中浮动一股清雅宁神的香。

萧猊面色森凉地立在厅外,目光从每一位御医的脸上扫过。

他的视线一转,越过屏风,直视从银绡帘幔无力探出的那只手腕。

灵稚的手腕子细白瘦弱,仿佛轻轻碰一下就会断了。

里头的太医诊完脉,擦着额头的汗小跑出来,甫一对上太师的眉眼,犹如喉咙有索命钩紧紧勾住似的,浑身哆嗦。

“禀太师,这位小公子脉象奇异,还时有隐脉之相,探似虚火,畏寒,身躯虚软无力,神思不定……”

萧猊冷声打断:“有没有办法救他。”

他冷眸半眯,委婉提示:“至少让他没那么难受。”

这已算是萧猊最委婉的威胁了。

萧猊尽量压抑怒火不迁怒这帮看个病都看不出缘由的御医,治不好灵稚他可以不计较,可至少得想办法缓解灵稚的痛苦。

御医连忙点头:“老臣立刻开药方。”

萧猊脸色稍微好转,走到银绡帘幔外坐下,握紧那只虚软无力的手,试图让对方热一些。

太医写好方子,刘总管连忙接过匆匆赶去后厨。

香料有助眠的效果,显然对床榻里的少年无用。

灵稚紧抿的唇动了动,吐出含糊不清的梦呓。

他声音沙哑,根本说不出什么准确的话来。

萧猊时刻盯着灵稚的脸,见他皱眉想要说什么,立即揭开银绡帘幔,几乎贴在那张苍白无血的脸颊一旁,低声问:“要说什么。”

裹在厚重被褥里的少年似乎十分畏寒,萧猊手臂拥紧,连同方才露出的一截手腕都放进去被中好好捂着。

灵稚嗯一声,濡湿的眼睫微微掀开,乌黑的眸子失焦地和眼前的人对视。

男人恍若神祗的俊美脸孔曾经叫灵稚满身满心的追逐依恋,此刻眸子一动,却充满惊慌不安。

他咬紧的唇又渗出了血,连同下颌都被染红了。

萧猊内心又凉又惊,他低沉道:“冷静些,我不看你。”

眸光惶恐的少年将被褥当成了他的溺水浮木,整张脸蛋死死埋紧被褥当中,仅露出丁点儿被乌发遮住的细长后颈。

他浑浑噩噩的,顾不上嘴唇要出来的血弄脏了被褥,只想藏起来,不让……不让……

灵稚身子一抖,不让眼前的人看到。

萧猊揉了揉眉心,话是对外头说的:“有没有办法止住他唇角的血。”

灵稚出来后变得极为脆弱,唇轻轻一咬就会破皮渗血。就连他方才握住的手腕子,分明没用几分力气,腕子的肌肤就红得触目惊心,灵稚还会喊疼。

萧猊哪里还敢再碰他,只好隔着被褥轻轻地拥了拥。

时辰过了不久,刘总管端着煎熬的药汤进来。

乌木漆润的端盘上,除去汤药,还放一个圆圆的白瓷玉碟。

碟子内摆着精致可口的水晶云片糕,万一小公子汤药怕苦,能含一片水晶云片糕缓解症状。

刘总管做事稳妥,已用凉水浸在药杯子下,此刻温度适宜,正好入口。

萧猊试图扶起灵稚,想喂他喝汤药。

灵稚不合作,反倒朝里头钻得更深。

刘总管两耳不闻任何事,专心托举药盘。

饶是如此,不免听到他们主子,太师府随便一句话就能定下任何人生死的主子,正柔声地哄少年出来。

刘总管耳朵抖了抖,面色绷紧。

萧猊见少年不肯出来,只好稍微强势而温柔地将人从被褥里挖出。

他双手环起这具颤抖不已的身子,近乎伏低姿态:“灵稚,喝一点,喝完药就不会难受了,喝一点好不好?”

他又道:“我不看你,你也不看我。”

片刻后,无法从萧猊怀里逃脱的灵稚没有抖得太厉害了,萧猊见状,伸手接过羹匙。

汤药喂到灵稚凝了血液的唇边,灵稚慌忙抓紧,两只手紧紧地抱住萧猊的一条胳膊。

萧猊半强迫半诱哄的,给少年喝进一口汤药。

药苦涩,灵稚当场皱起苍白的脸,脑袋不停摇晃,无论萧猊怎么喂都不肯喝第二口。

萧猊单手制住他的动作,接着羹匙的手半强迫地撬开灵稚柔软的唇,将药汤抵进去。

“听话,咽下去身子就会好了。”

男人声色温柔,灵稚听到时,先恍惚几分,紧接浑身僵硬,剧烈颤抖。

萧猊喂第三口汤药,再拖延下去,这些汤都要凉了。

“乖,多喝几口。”

灵稚压抑身子的抖动,没有挣扎,垂眸乖乖地张嘴,小心咽下萧猊喂来的汤药。

春寒湿冷,室内虽烧着火炉取暖,热度却不会让人冒汗。

而少年脸色雪白,衬得柔顺垂在脸庞的乌发越黑。

汗水濡湿了他的发梢,手脚虚绵无力,握起来却冰凉。

萧猊喂一口,灵稚就喝一口。

少年双眸紧闭,鸦黑的睫毛乱颤,他呼吸一紧,苍白的脸色因为憋久了,一瞬间涨红。

随即,灵稚将萧猊好不容易喂进半杯的汤药全部吐出,咬破的唇角再次渗血。

他喊冷,喊疼,一副痛疼难忍的脆弱模样,对萧猊避之不及。

萧猊搂住灵稚身子的手臂僵硬,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间,房内寂静无声,灵稚的声音委屈可怜,就和……就和萧猊在梦里听到过的声音完全重合。

刘总管怀里抱来新置的被褥,烘暖了,有淡淡的熏香味道。

跑进来的一名小奴才手脚轻快地拿去床榻的被褥,刘总管迅速铺放,萧猊沉默无声,动作轻柔地把灵稚放回床里,用被褥裹好他。

萧猊没有回头看将自己从头到脚埋进被褥的少年,他放下银绡帘幔,平静地退出这方空间,暂时让这株迷茫惧怕小灵芝独自待会儿。

刘总管紧随在主子身后跟上,才到正厅,萧猊转手拿起托盘剩下的半杯药汤,脸色阴森地朝门口掷去。

瓷白玉杯碎了一地,汤汁飞溅,惊坏沉默的跪了一地的太医及奴才。

萧猊冷道:“一群庸医,每人五十大板。”

宫内的太医们纷纷磕头求饶,毕竟他们年岁颇高,年轻人挨完五十大板都要几十天下不了地,他们一把老骨头,挨完板子怕只怕命都要丢了。

“太师息怒——”

“太师饶命啊……饶命啊……”

萧猊神色阴冷,刘总管瞧眼前死死磕头的御医们,叹气,试图和主子求点情。

一个时辰前,主子怀里抱一名瘦弱苍白的美丽少年出现,要他将宫里所有的御医带到府上。

少年病症还没缓解,主子发怒,平日要杀谁他一个总管也管不着,可如今宫里所有的御医都跪在静思院内,这一个个五十打板打下去,依暗卫们的功夫力道,怕只怕没一个能活命的。

宫里头的御医一夜之间暴毙在太师府内叫什么事?

就算主子会压下来让那些朝臣们哑口无声,或许老总管心软吧,看着年岁与自己无异的老头子,也不愿他们晚年落得个挨板子毙命的悲惨下场。

萧猊听完刘总管的求情,淡道:“你倒喜欢发起菩萨心肠。”

刘总管俯身作礼:“老奴不敢。”就此一次,多了他没出过声。

萧猊看也不看地上的御医:“一人十五板。”

刑罚减量,可上手的都是暗卫,纵使十五个板子没要走这帮御医的命,也叫他们数十天卧床休养了。

深夜的太师府内一时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奴才们跪在地上发抖,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希望太师绕过他们。

萧猊侧目略过床榻的反向,无心理会剩下的奴才。

刘总管识得主子脸色,忙道:“都赶紧下去,别手忙脚乱的。”

跪在院子里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奴才们轻手轻脚地离开,他们紧闭嘴巴,生怕呵出的寒气发出惊扰到太师的动静。

大门合起,萧猊站在厅内,半晌朝床榻靠近。

藏在被褥里的灵稚已经不抖了,他静静在旁边坐下,没露出半点响动。

明亮的灯火照得萧猊脸色微白,他目光深幽,此刻只坐着安静注视床上微微隆起的地方,还没想好要拿灵稚如何是好。

灵稚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下意识避开一切事物。

他若强硬得要求对方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哪怕用温柔来诱哄也不管用了。

灵稚在怕他……

只要他一个眼神,随意张开手臂,就会扑进他怀里完全将自己交付给他的少年,居然会怕他。

萧猊从嘴角牵出温柔蜜意的笑,他告诉自己灵稚此刻很脆弱,不要让他受惊才能好好地继续相处。

他在被褥上轻轻拍了拍,哑声道:“灵稚。”

被子一颤。

萧猊静声等待。

直到被褥露出一双濡湿乌黑的眼眸,对上萧猊柔和至极的眉眼,瞳孔摇晃。

萧猊紧了紧嗓子,心口的伤开始隐隐做疼。

他瞥过脸,手也从被褥上收回。

“我是君迁……你别怕我。”

作者有话说:

待修,谢谢大家!!

在线看太师发疯又要克制发疯,愤怒还要克制愤怒,吃醋还得克制吃醋,受伤也得假装不受伤~

感谢在2022-04-17 23:24:26~2022-04-18 23:2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稚绯 57瓶;_胡桃特 36瓶;伊织娜邪、‐诺/Y。、鹤白枝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