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一改往日清静, 跟在梅公子身后的两个小厮,难得遇上一件世间奇闻,加上平日里公子对他们的管束不会太严格, 年纪小小的少年们对太师府出来的告示显得十分热心好奇。
他们的窃声议论陆续传进梅若白耳朵里。
声音活泼一点的那个说道:“太师当真用万两黄金寻一株灵芝啊?”
另一个少年期声音粗噶的道:“当真,我听闻前些日子,太师府后院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送上府的灵芝就没断过。”
“找那么多日还没找到么?太师要一株什么样的灵芝?”
“方才不是说了, 好的灵芝不要, 就要破的, 缺个盖的,这样的灵芝瞧着已经死了吧,花那么大价钱买一株死的灵芝作甚?”
“哎, 若我能得太师府赏赐的万两黄金就好了, 院子都填不满吧,还得想想这辈子该如何花得完。”
“嘁,你就做梦吧,万两黄金没有,你该把西房的药草趁今日无雨全部搬出去晾干了,否则公子罚你!”
“还说我, 你昨日偷了懒当我没瞧见?公子就在面前,我要当面告诉公子!”
梅若白回头看着两个小厮斗嘴打闹,笑着摇头。
管事急匆匆走来,与梅若白道:“公子, 太师府的刘总管来了。”
梅若白散去笑意, 将手里用泥土裹着的灵芝递给其中一个小厮, 道:“到后山找处好地方, 当心点别磕碰坏了。”
小厮赶忙接过, 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公子吩咐的我哪件事没做好,放心吧。”
梅若白目光停在残缺灵芝上稍瞬,拢了拢鹤氅,对管事道:“快些推我过去,别怠慢了贵客。”
对太师的身体状况梅若白应当是最了解的人,他自七年前就一直为太师做调养。
太师此次虽有幸解了禅心飘雪的毒,但摇动了好不容易稳固的根基。他不清楚禅心飘雪的解药吃何物,可给太师解去禅心飘雪的药物,是解除生命威胁的良药,同样还有与太师相斥的毒性。
是药三分毒,如今太师的身体状况不能轻易服药了。
刘总管面露忧心,太师的饮食与睡眠每下愈况,用来宁神的香料他不敢多放,看着静思院每日彻夜亮明的灯盏,这位衷心的老管家来与梅若白讨可以让太师尽量安眠的法子。
梅若白静声,道:“产自青海的鲛香是世间最有宁神效果的香料,上次给太师府送去的安神香若无效用,我猜测太师多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刘总管从梅园空手而返,梅若白开不出的药不会开。
萧猊在燕势倾朝野,他对这位手段遮天的太师能避则避,夤缘攀附最惧反噬,少与太师府往来,就少沾一身腥。
如此过了两天,梅若白在药园子翻理药草时,小厮急急忙忙地跑来,苦着脸道:“公子,不好了,我好像将您的那株灵芝养死了。”
梅若白眉心一跳,这才想起被他疏忽后遗忘的那株残损灵芝。
梅若白推起轮椅两侧的扶手:“为何就死了。”
小厮有口难言:“哎呀,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公子您去瞧瞧吧。”
主仆二人出了药园子,在后山一处看到那株灵芝。
小厮按梅若白吩咐,找了个适合养灵芝的地方。
后山有背光昏暗的种植地,且土质湿润,他挑了颗还算粗壮的腐树,靠着根部,仔细将这株灵芝移种下去了。
此地湿润,灰阴,成片的腐树供养大量养分,周围的腐木边沿生长了多少灵芝菌菇啊,唯独这灵芝,才种不到两日,直瘪直瘪的灵芝顿时歪倒了,扶着软塌塌的。
灵芝明明根靠腐树,周围还没有其他灵芝和他抢腐树供应的养分,它却好像完全不会吸收,前日还会在柴房角落里顽强扎根呢,此刻焉巴巴的,眼看着就要死了。
小厮愁眉苦脸:“不会给我养死了吧。”
梅若白此时还未多想,只当灵芝不易存活。
翌日,小厮白着脸跑进药园,不一会儿刘总管都亲自推起梅若白的轮椅飞快地赶去山后。
用作种养灵芝菌菇的后山,一夜之间竟然枯萎了成片的灵芝。
几人看着山后奇异的景象无言相对,这些灵芝原本生长得好好的,在适应的时节就由他们采下。
如今还没到采摘灵芝的时节,往年种的灵芝从没发生过此种异象。
他们的目光越过成片枯萎的灵芝,在周围最中心的那一株,犹软塌塌的焉着,整片的灵芝种植地就独活了它一株残破的,看起来孤零零又分外诡异。
小厮不由往管家身后靠了靠,喃喃道:“这太渗人了吧。”
管事道:“公子,要不把它移走吧。”
事有蹊跷,可一片突然枯萎的灵芝围绕着一株只剩菌柄的灵芝死去,实在太离奇荒诞了。
梅若白沉默,道:“再看看。”
又过一日,梅若白早早就来后山查探。
后山那一片枯萎的灵芝地看上去了无生机,唯独一株只剩菌柄的灵芝软塌塌地生长着,仿佛风一吹,就会吹断它脆弱干瘪,已经弯曲了的细细的菌柄。
也不知为何,梅若白端看这这株奇异的灵芝,莫名觉得它似乎很疼的模样。
———
“君迁,我疼……”
少年黏软的嗓子犹如怨声幽咽,仿佛疼得十分厉害,乌黑清澈眸子蓄满了水,泪光湿润,始终没落下来。
他又喊了一遍疼。
疼痛从萧猊心口的位置细密蔓延,搂在怀里纤小温热的身子被空气取而代之,他在昏暗中陡然掀开眼睫,长眉蹙紧的眉心隐忍几分痛楚。
萧猊捂着前心的位置曲起左膝靠坐在床榻,眉眼和鼻梁上沁出密汗,从心口引发的疼就像他刚才听到的那声疼一样,细绵绵的,一阵一阵。
烟灰的薄衣有些松散,微许凌乱的乌发落在清隽俊美的脸孔旁,萧猊比从洞府回来时清减几分。
合起衣,就在方才,他还以为被自己捂在怀里睡觉的少年突然淘气,趁他睡觉给他解开了。
萧猊捏了捏眉心,心口上的痛意犹然清晰存在。
朦胧中似乎真的拥了灵芝纤小温软的身子睡觉,短短的睡眠在因为失去这个梦境后,再次清醒。
他垂眸,余光越过银绡帘幔,虚无落点的在室内环视,清清冷冷,哪有什么人。
可萧猊确实听到了灵稚在喊疼,那道声音不会错。
当夜无雨,萧瑟秋风吹得静思院的树枝摇颤。
守在门口执灯的奴才点着脑袋靠在雕柱上小憩打盹,恍惚中浑身一颤,惊得立刻睁眼。
再抬头,隔着窗纱,屋内亮起昏黄的光线。
打更声响,奴才心道太师今夜醒得比往时还要早一点呢。
静思院的灯亮了几十个夜晚,天明才熄。
奴才感慨,按太师的话吩咐,无论夜里有何动静,只要太师不吩咐,他就安静地守门,不允发声惊扰了屋内的主子。
小奴强忍着精神站稳,紧闭的房门忽然在此时打开,迷离模糊的光线拉出一道烟灰修长的身影。
出现的男人乌发浅衣,眸光宛若冷渊。
小奴才立即端正,结结巴巴的开口:“太、太师有何吩咐?”
萧猊居高临下地望着谨慎小心的奴才,道:“你可否听见什么说话的声音。”
小奴傻眼,目瞪口呆的:“啊?”
惊觉失态,忙将脑袋放得更低,唯唯诺诺道:“回太师,周围无人经过。”
门合起,小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抖擞地继续守夜。
他猛地转头朝四周看,确定没有人后才稍稍放下心。
太师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声音啊,听完太师的话他心里毛毛的。
萧猊心里烦闷,他确信自己没有在梦中被魇住。
那个小药人平日里乖巧又听话,近来总和他喊疼,该有多疼才忍不住和他喊。
若无意外,灵稚已经和他来到燕都进了太师府,那个小药人很多小食没有吃过,让后厨每日变着花样给他准备吃的,会很高兴吧。
他立在镂空的雕花窗旁微微出神,扯开厚沉的窗纱,风吹得案头上的《万物志》书页翻动。
那日他体内的禅心飘雪因何而解,为什么灵稚凭空不见,而他的嗓子却在昏沉时涌进那么多腥鲜浓郁的血液味道。
萧猊脸色苍白,有些模糊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丝丝缕缕的串起,任他再不信精怪杂闻,不一样从宫里头找来这本古籍《万物志》,跟魇住了似的翻来覆去的看。
他将心底的怀疑推翻,再着魔似的看《万物志》,继而建立某种联想,再推翻,重新建立,如此拉扯许久。
刘总管白日给房里送水,看见主子苍白的脸色,心下一惊,直接让小厮立刻备马车,去梅园请梅大夫过来。
萧猊淡道:“总管无需自作主张,我心里有数。”
总管叹息,默不作声地伺候主子洗漱,又为他换好朝服,束起玉冠,苍白无血的面容在深色朝服的衬托下,更胜白雪。
着了朝服的萧猊淡去几分雅洁冷漠,眉目凛冽威仪,余光横扫,高深莫名的眼神顿叫人心惊胆战。
刘总管站在太师府邸大门,六匹并列的踏雪乌骓高大骏挺,通体乌亮,气质拔然。
他扶着自家主人上了马车,车舆华贵典雅,镶嵌的宝石珠白玉翠,纱幔以薄绡丝制,浅淡宁神的熏香萦绕流动,宝马香车,无一处不价值连城,更莫说与天子并列的御马驾六,地位自是拔然尊贵。
刘总管目送马车离去,他收起目光,到后厨吩咐人今日要给太师精心备至的食点。
按朝堂时辰来推,早朝没一个时辰结束不了。今日不过半时辰,刘总管就迎回太师。
萧猊嘴角噙笑,熟知他的人知晓这并非真的笑意。
刘总管此时也不敢多抬头,直视了主子的目光脊背阴冷。
萧猊朝服都没换,径直上了书阁,连续召见几名心腹。
萧猊叫来候在门外的总管,吩咐道:“宫里稍来一份天罗仙兰,你把它带去师兄那边。”
刘总管领了事出去,萧猊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他忽然伸手捂在前心位置,嘴角缓慢渗出几丝鲜血。
今日在朝堂与几只老狐狸斡旋,全面的压制不可谓不快,几只老狐狸被他激得当场让人搀扶退朝。
几只老狐狸看似退的是早朝,实际往后连朝堂都不用上了,乖乖等着被发配出燕都,永无回来之日。
小皇帝特别会看眼色,知道萧猊沉寂了一段时间后今天突然找老狐狸秋后算账,怕他一下子把那些老狐狸的尾巴全部掀了,连忙宣告提前退朝。
小皇帝私下想见一见他,萧猊直接上了马车回府,不见皇帝,没有打算给那些老狐狸留些底。
余下的几个,改日在找时间全部掀了。
萧猊借强权手段,对几个外人几乎在无情无理地宣泄心内的窒闷焦躁。
而他早该这样做,想起停留在雾清山的几月,不过白白浪费了些时候,让这群老狐狸多了点日子快活。
刘总管亲自差人送出天罗仙兰,今晨一早他已经把送到后院的灵芝筛选好,此刻停在书阁,曲指敲声。
“太师,今日的灵芝已经选好了,您要过目吗?”
萧猊从昏沉的状态下睁眼。
刘总管没听主子开口,等了又等,以为主子不看了,正要端走它们,就听主子出声。
“送进来吧。”
刘总管揭开锦盒,几株躺在软绸上的破损灵芝胖乎乎的。
萧猊看一眼就不愿再看:“拿走。”
刘总管退到门外,听见主子叫了暗卫进去。
萧猊找来几个暗卫,让他门跑一趟雾清山。
“把洞府的东西全部都带过来,留几日,再沿山里找找。”
这几个暗卫与贺柒一样,是跟在萧猊身边的得力心腹。他们上次留在燕都执行任务,还是头一回到山里搜太师重金寻了月余的灵芝。
几日后,派出去的心腹将洞府所有的杂碎玩意儿全部带回太师府,可惜他们寻遍山野,没见到什么缺个盖的灵芝。
萧猊听完心腹上报,似有所料,脸上看不出神色。
洞府带回的东西都置放在静思院的一间空房,萧猊从书阁去了那间屋子,推门而入,静静放在桌上的一个包袱让他轻微出神。
包袱已经脏了,印有些霉渍。
他记得这应当是那天下属从城里取回来的喜服,本来想让小药人当场打开。
可不知为何,明明高兴得像只小雀鸟一样下山置办喜服的少年,那日连包袱似乎都没多看几眼,别提打开它看里面的喜服。
萧猊走近,揭开包袱,露出红艳艳的布料。
他展开其中一件稍小的,喜服堪堪到他小腿位置。
那小药人身量不太高,骨架子小,轻易就能完全的抱在怀里,穿的衣服尺寸并不大。
喂他多吃一点肉,却净吃果子树叶,如何能长?
可身量纤小的小药人抱起来舒服,吃草叶子不算什么罪过。
萧猊恍然不觉自己柔和下来的眉眼,喜服制式不错,成亲是件喜事,若被掌柜讹些钱,心情好的话权当不计较了。
包袱一旁用大竹筐放置了许多陶罐瓢盆,洞内浸水,木质的器皿都发了霉,透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十余本书籍,泡发了水,模糊得看不清字迹。
被褥这些也都脏了,用草藤绑到一处,上层摆了个黑乎乎瞧不出形状瘪了的玩意儿。
仔细端看,萧猊才确定它是自己给灵稚编过的那个草编灵芝。
灵稚把它当成什么稀世宝贝一样捧了好些日子,连睡觉都要放在床榻一头。
小药人如此宝贝的东西,当时好像被进来的暗卫踩过几脚。
这小灵芝……
萧猊身形有些不稳,恍惚中又听到那轻软带着哭腔的声音。
灵稚说他疼,还说……
萧猊闭眼,攥紧掌心黑成一团看不出形状的灵芝。
这草编灵芝,莫不是他当日照着灵稚的模样编出来的。
小药人不会掩饰表情,因为编得极像,他才会傻乎乎地当成宝贝捧了那么久。
他蠢呆又直白,连名字都没有化名遮掩。
灵芝,灵稚……
灵稚对他的爱意从里到外都盈满了,他几次索要灵芝,任他予取予求的灵稚为什么不愿意给。
答案再清晰不过。
当时也是他沉迷在自以为是的计谋中,忽略了个中用脑子想就能想得通的细节。
回到燕都在太师府若无其事的沉寂了数十个日子,将所有清晰可证的猜测打破再重组,反复数次。
纵使荒唐,可萧猊不得不承认,他好像……好像要走了灵稚的性命。
萧猊嘴唇虚白,前心位置隐痛感袭来。
灵稚不给他灵芝,情有可原,蝼蚁尚且偷生,谁愿意将自己的命拱手相让。
他用一腔温柔强势的拿走了灵稚的生命,听到自己要以他做为药引,那个乖巧天真的少年会怎么想?
萧猊望着两身喜服,而此刻,他还有些想他了。
或许不仅仅只是有些想。
作者有话说:
待修,谢谢大家!
争取每天写差不多五千字,更新会比较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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