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瓒这一去,沈鸢立马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果真命人在城中大肆庆贺,张灯结彩,百姓将士皆宴饮欢庆,日日欢声笑语不断。
而卫瓒却是带着人隐蔽往凤鸣关去,打了个一个措手不及的时间差。
沈鸢本以为,等个几日也就罢了,哪知这一等下去,竟等了七八天没有消息,沈鸢到底是有几分忧心,却仍是按兵不动,只是暗中命探子去探,又加强戒备。倒是白振铎总劝他放宽心,时常喊着他去家中吃饭。日子久了,连称呼都渐渐从“白将军”变成了“白大哥”,更多了几分亲近安心。
待到了临近七夕,便见有人快马来飞报消息。
还未入门来,便在门口语无伦次高声喊:“卫将军大捷!卫将军大捷!”
沈鸢那会儿正低着头喝药诊脉,听得外头这一声,立马站起身来了,见知雪照霜都瞧着,又讪讪坐下了。
半晌咳嗽一声:“叫人进来。”
知雪鼓着腮帮子“噗”了一声。
照霜看着他叹气。
沈鸢也不知怎的,就从照霜的叹气声里,听出了一份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来,半晌有点心虚问照霜:“有果脯么?”
照霜见他这样子,也有些无奈,将匣中果脯端与他挑,却是叹说:“我可没想着有这一日。”
沈鸢自己又何曾想着了。
只将果脯塞进口中,慢腾腾地嚼。
外头探子很快就进来了,一脸的喜气洋洋报说:“小公子,卫将军这会儿拿下了二城一关,正驻留迅阳城呢。”
沈鸢这厢微微一怔。
他不意外卫瓒能拿下凤鸣关,却不想这二城一关从何而来。
只听那探子道:“卫将军连夜奔袭,一晚上便拿下了凤鸣关,正碰着凤鸣关附近两城百姓哗变了。”
凤鸣关一带原本皆是祁人领土,被辛人占领,百姓皆是祁民,昔日两国交战,便饱经劫掠苦楚,辛人入城以后更是低人一等、备受欺凌。
这会儿听得路锺大败,便躁动哗变,杀了城官,逃出城来,欲归旧国。
这些百姓到了凤鸣关一带,碰着了卫瓒,便是里应外合,连下两城,这会儿正驻守在迅阳城。
沈鸢听这探子报完,竟说不出是喜是恼。
每当他觉着卫瓒不过尔尔的时候。
这人又像是神兵天将,总能超出他预料之外。
援军未到,先守住了康宁城,又顺势拿下两城一关,卫小侯爷这功劳立得可大了。
简直生来就是克他来的。
沈鸢连口中果脯都吃出酸劲儿来了,嚼出满口的妒羡来,就着茶水“咕咚”往下一咽,却跟喝了醋似的。
半晌才开口说:“叫白大哥带兵去接应,帮着镇一镇,京中援军也已经出发了,回头直接往迅阳城方向去就是了。”
待援军一驻扎下去,迅阳城才算是彻底拿回来了。
沈鸢又说:“去大营中禀告吧,柳军师他们也等着这信儿呢。”
那探子满面喜色应了声“是”,匆匆去了。
沈鸢又灌了好几口茶,才把那股酸劲儿给压了下去。
又听知雪眨巴着眼睛,问他说:“咱们不去迅阳城啊?”
沈鸢只轻描淡写:“去什么去,这人本来就骨头轻,动那么大阵仗,还不得意死他。”
“他倒是运气好,只是贸然行动,还得我往京中写一封折子禀告陈情。”
康宁城的战事、卫瓒这些事情,他作为随官,总得向京中悉数禀告。
还得替这王八蛋歌功颂德。
知雪还是看着他,似乎要确认他是不是嘴硬似的,问:“真不去啊……”
沈鸢微微撇开头,嘀咕说:“康宁城这许多事,走不开的。”
知雪这才笑眯眯点了点头,拉长了声音说:“这样啊——”
这小丫头就是成精了。
沈鸢抬眼瞧了瞧外头,又轻轻将腰间装了红豆的荷包捏了捏。
垂眸时,又不知在想什么了。
……
转眼就到了七夕。
康宁城这一年的女儿节,又与往日有很大不同。
战事刚过,城府正忙着往家家户户还东西,当初守城时临时借来一应器具能还的还、折损毁坏了就折了现银。
当时挂在城上做旗帜的裙摆,几乎家家户户的女子都送来了几条,风吹雨淋、流矢横飞之下褪了色,纵没有毁坏,也不好将这样的裙子还人家。
沈鸢便着人去临城买布料、几乎搬空了布庄,又请许多裁缝来,给城里的女子连夜赶制新裙子,双倍奉还。
按着原有的布料,挨家挨户问想要的样式,又赶着在七夕那天,挨家挨户地送回去。
那时好些裙子都是为了女儿节赶制的,一天没穿,就借给了他们,沈鸢总不想叫她们在七夕夜穿旧裙子,便是日催夜赶的,总算是将裙子给赶制好了。
待到七夕那日,裙子总算都赶制好了,沈鸢见人手不够,也帮着一家一户送过去。
那卖花小姑娘住得偏些,正在城郊,他将裙子送去的时候,小姑娘正低着头喂兔子,见了新裙子,眉眼笑得跟月牙儿似的,美滋滋穿上了,在他眼前转出了一朵花。
沈鸢不知怎的,只瞧着那兔子,倒想起卫瓒来了。
去年这会儿,他跟卫瓒还在望乡城,卫瓒别别扭扭送了他一只自己亲手做的毛绒兔子做箫坠,这会儿还挂在他的箫上,素日不许别人碰一碰。
沈鸢其实不大喜欢自己这性情。
他从年少时总是得到的少,失去的多,所以一旦得了什么,便总是守着藏着、患得患失,不情愿给人碰,生怕哪天又丢了。
细一想想,兴许是有些讨人嫌的,只是素日里藏得颇好。
回去的路上,倒是遇着了白振铎的妹妹,先头去白振铎家吃饭时,曾依稀见过一两面,如今在外见着他,有几分不好意思,喊了一声:“沈公子。”
沈鸢便微微一笑,说:“白姑娘。”
白姑娘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小声说:“沈公子送裙子回来?”
沈鸢应了一声“是”。
白姑娘顿时目露几分欣喜,手里绞着绢帕,轻声说:“我也刚做事回来。”
马车过不去城边的小石桥,要过桥去总是同路,肩并着肩总不好。
沈鸢让了两步,叫白姑娘走在前面,他在侧面走着。
沈鸢不知怎的,好像总觉着有目光注视着他似的。
只是回头瞧了瞧,没见着踪迹,半晌转过身来,却听着那白姑娘跟他说闲话。
年轻女孩的朦胧心思可爱,倒也未必真盼着什么,就是单纯碰上了,瞧他高兴,忍不住跟他多说几句:“沈公子可瞧着这城里有许多梨树了么?若是秋日来了才好呢,到处都是梨果子。”
沈鸢说:“春日来的时候也很好,满城梨花。”
他与卫瓒入得城来那一日,见梨花满城白雪香,只是那时心里头尚且心存芥蒂,不觉着美。
如今倒觉着有些辜负了这满城的梨花。
只是不知怎的。
他这话一说完,好像身后就响起了沙沙的叶子声。
白姑娘没注意到这些,偷偷抬了抬眼皮看他,说:“这附近还有个可以许愿的梨树呢,据说活了五百年,七夕的时候,人人都在下头求姻缘。”
“寻常梨树活不到这么多的年头,人都说是有了灵气了。”
哪个城都有些这样的传闻,如今梨树也能管得姻缘了,沈鸢不觉有些好笑,又不觉心思一动,随口问:“这树在哪儿呢?”
白姑娘握着帕子,远远指给他瞧,只见那梨树的确生得高大参天,与寻常梨树不同,若是春来,必定是遮天蔽日的雪白。
沈鸢便轻声说:“果真不凡。”
白姑娘轻声问:“公子要去瞧瞧吗?”
沈鸢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今日便不去了,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姑娘早些回去吧。”
“省得家里人等急了,白大哥回来该怪我了。”
这会儿已走过石桥下来了,背后那目光越来越明显了。
沈鸢便侧过身来,先送白姑娘上的马车。
白姑娘这才想起他身子不好的事情,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耽误公子了。”
白姑娘上了马车,忽得小心翼翼、撩起帘问他:“公子。”
沈鸢说:“怎的了?”
白姑娘面红了几分,有些紧张在他耳侧说了什么。
沈鸢怔了一怔,却是几分笑意,低低说了句:“我晓得。”
白姑娘便放下帘来。
沈鸢便垂眸笑了笑,往后头的马车上去了。
却冷不防黑洞洞的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的手指修长,力气也极大。
将他往车里一拉一拽,便半个人都压在柔软的软枕上,一手扣着他的腰,一手将他两只手腕扣在了头顶。
简直似是绑架他来的,叫他动弹不得。
随之压上来的,是炙热结实的身躯,和熟悉的唇。
沈鸢不知怎的,分明眼睛未适应黑暗,却仿佛已瞧着了那人凌厉傲慢的轮廓,和几分醋劲儿的眼。
不自觉就扬起唇角来,喃喃说:“卫瓒?”
“你怎的回来了?”
却听卫瓒咬着他耳朵恶狠狠道:“我这才走几天,又是白大哥,又是白妹妹的,还学会看梨花了。”
“好你个浪荡成性的沈状元。”
——果真是跟了他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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