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拥抱并没有能等到一刻钟。
冷不防有人敲了敲门,沈鸢匆忙松开手,咳嗽了一声,轻声道:“进来。”
却是在沈鸢门外把守着的士卒,捧着惯常的汤药,和一篮子新鲜的瓜果进来,见卫瓒在室内,有些惊讶,却低声说:“药已经煎得了,有人送了新鲜的瓜果来,公子喝了药吃一些,压一压苦。”
因为事先准备充足,城中其实并不缺粮食,但新鲜的水果,便只能是城中居民家来的了。
沈鸢怔了怔,小声说:“不是说了不收么?”
士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两声,说:“这群人现在已学机灵了,都偷偷放下就跑,好些人打掩护,我们也抓不到人。”
“都是检查过的,我们拿去井水里镇了镇,一番好意,公子就吃了吧。”
“这夏日太燥,城里没什么好东西,吃些瓜果,也能降降火气。”
沈鸢轻轻点了点头。
那士卒又从怀里摸出一双细布的夏鞋来。
士卒说:“这是我娘给您做的,说见您的鞋子不大合适,问了知雪姑娘尺寸,连夜给您纳的。”
“您若不收,也没人穿,便收了吧。”
京中公子夏日炎热时好穿屐,可如今城中战事频繁,时有箭镞碎石,裸足穿屐容易受伤。
沈鸢带来的鞋子又有些厚重。
这样心细如发的事情,竟也有人能注意到。
沈鸢犹豫了一下,接着了,便垂眸说:“那……你替我道一声谢。”
那士卒面露喜色:“不谢不谢,小公子喝药,我先出去了。”
卫瓒拿着那双细布鞋瞧了瞧,手工扎实,颜色素淡,实在是一眼就能瞧出其中的用心。
他问:“每日都有人送这些东西来?”
沈鸢“嗯”了一声。
卫瓒便翘了翘唇角。
他或许弄清楚了,是什么让这小病秧子一天一天地蜕变。
沈鸢坐在桌边将药喝了,那衣摆下光洁白皙的小腿也规规矩矩并着。
却冷不防被攥住了脚踝。
他一低头,见卫瓒正单膝着地,脱去他脚上的屐,将那轻便的鞋为他穿上。
有掌心的茧蹭过细腻的足心。
沈鸢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收回去,自上而下俯视,只见那小侯爷高高束起的发一晃一晃,那沙场握枪染血的一双手,却偏偏低着头攥着他的足。
便是搁下了药碗,连瓜果都忘了吃。
许久不曾触碰过,便连这样的触碰都觉得惊心。
待两只鞋子都套上了,沈鸢已是面上发热。
卫瓒低声说:“我见着刚刚好。”
沈鸢低头看他,半晌才说:“卫瓒,你别跟他们合伙儿惯着我。”
卫瓒挑了挑眉。
沈鸢轻笑了一声,说:“我这人福薄,没受过偏爱,容易得意忘形。”
他在这座城里得到了太多。
他人的尊敬。亲友的疼爱。
父母遗留下来的馈赠。
每一件,都叫他变得与平日不同。
而一同变了的,还有他对卫瓒的情谊。
沈鸢抬膝踢了刚穿上的鞋,轻轻踏在卫瓒的心口,一路慢慢向下,玩笑似的磨蹭着,亲昵着,果然踩着了他想象中炙热的东西。
如延续了之前那个拥抱,却是一触即离。
分明隔了一段距离,却是耳根微红,几分柔和的低语。
“我若被人爱得多了,便没什么敬畏。”
“只觉着……你也没有我想得那样厉害。”
那高高在上的、从他理想中走出来的小侯爷。
竟如他一样平庸,七情六欲、杂念丛生。
可也离他前所未有的近。
近得触手可及。
……
路锺的殊死一搏,很快就到来了。
辛人被烧了粮食,已是断了退路。之后卫瓒又几次夜袭,搅得不得安寝,甚至特意埋伏截了他们的后续粮道,辛人更是士气大消。
路锺在帐中坐立不安,不知怎的,依稀想得那从前一对夫妇来了。
当年他也是攻城至此处。
一路拿下迅阳城,拿下那本应最难拿下的凤鸣关,本以为会一路凯歌,打进祁的京城,打进皇宫里去。
祁人如羊,只有满朝吟风弄月的文人,除了一个异类靖安侯,哪还有什么名将。
而那沈家夫妇,也生得与羊一般貌美温顺,他本不曾将这寂寂无闻的人放在眼中。
可凤鸣关是天赐的关。
而那沈家夫妇,便是人力所为的天堑。
沈玉堇死在他的利箭下,他那时挽得开最重的弓,将那不善杀伐、却稳重如山的儒将射杀在弓弩下。
那一夜康宁城遍飘白幡,遍地哀声。
他以为康宁城无主必然虚弱,带人猛攻,却不想吃了更大的苦头。
他那时以为是沈玉堇诈死。
不想接下来镇守康宁城的,都是那沈夫人萧宝意。
萧宝意不如沈玉堇持重,却比沈玉堇更为机敏狡诈,几度起起伏伏、虚虚实实,将辛人牢牢地挡在了门外,直至他退兵,都不知晓那沈家夫妇已死。
他那时以为,沈家夫妇的死便是尽头。
可偏偏又来了一个沈鸢,来了一个卫瓒。
他几度见着那城墙上的小公子,都会想到他见过的祁人。
想到那死在三皇子手中的质子盛愔,他带着林大夫前去时,那案上还有字迹歪歪扭扭的,思乡的诗,染了点点的血迹。
三皇子惊慌喊他:“舅舅,他不肯求饶,我不慎将他杀了。”
路锺说:“他是一国太子,怎么可能向你求饶。”
三皇子愤愤说:“他已到了辛,还算什么太子。”
路锺拿起那诗看了片刻,字迹比之幼童都不如,却那样固执。
半晌说:“罢了,死了便死了,来日归国了也是祸患。”
他年纪大了,可唯独这些过去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忽有副将走进帐子来,低声道:“将军,宫里已下了死命令,只许进,不许退,迅速拿下康宁城。”
“三殿下刚去,这会儿有人正急着拿咱们的错处,咱们不能败。”
路锺闭了闭眼睛,半晌睁眼:“传我的令,将余下的粮食分发,让将士们吃一顿饱饭。”
“这是最后一顿饭,若明日能入得城内,允诸将士劫掠烧杀三日,军规废止。”
次日。
攻城声响如擂鼓,辛人士兵如红了眼的蚂蟥。恨不得要顺着云梯攀爬而上,将这座城啃噬殆尽。
可不知为什么,这城就像是铁桶一般,怎么也拿不下。
时间越久,路锺越是心惊。
他心里头知道,若是康宁城撑过了这一波,便再无可能拿下了。
他不断调整着攻城之阵。
而那城墙上的沈鸢,却也死死盯着他。
他一动,那沈鸢便跟着动。
几番对局斗阵,皆不能胜,反倒露出了越来越多的空档。
就在此时,他听得城上有人高呼:“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路锺本不相信,哪知真从康宁城后方来了滚滚烟尘,连带着铺天盖地的马蹄之声,辛人顿时大乱。
叫他自己也心慌意乱。
副将低声问他:“将军,怎么办?他们似乎真有援军!”
路锺还来不及说什么。
便见着那康宁城中头一次倾巢而出。
大量的士兵蜂拥而出,仿佛急不可耐要大杀一气,为首的,正是这些天在辛人心目中犹如鬼神的卫小侯爷。
原本就吃了好多天苦头的辛人士兵,在财与命之间,到底是选择了软弱,竟纷纷避让向后。
士气已溃。
路锺头上已冒出了密密的汗水,眼神近乎恶毒,却死死盯着城墙上,说:“取我的弓来。”
这是一把极重的弓,寻常弓断没有这样远的射程,能射到城楼之上。
他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已数年不曾拉开,如今将弦再一次一寸一寸拉满,肌肉一寸一寸绷紧。
残阳如血。
那箭尖直指城墙上的少年。
恍惚间见着了旧人的影子。
他能射杀他,便能射杀他的孩子,无论援军是真是假,只有沈鸢死了,这城才有夺取的可能性。
可就在他将弓挽满的刹那,却忽得有一把剑横飞而来。
斩断了他的弓弦。
弓裂弦断,他的手鲜血直流。
那剑刃雪一样的锋利,剑柄上“宝意”二字,却是那样的刺眼。
那是传承自萧宝意的剑。
他扭过头去,却是有一股伏兵自侧面横杀而来,为首一劲装少女,手中长剑脱手,却是死死地、怀着冷恨注视着他。
少女冷面寒霜,接过身侧人的剑,指着向前,大喝了一声:“杀。”
伏兵便冲杀而来。
一片混乱中,折旗斩将,辛人溃散。
路锺的人头滚落。
最后一眼瞧见的。
是照霜拾起那把剑,眼底大仇得报的快意与怀念。
……
夕阳彻底落下了山丘,一切归于夜色和寂静。
卫瓒带兵疾驰至近前时,辛人已溃散得差不许多了,那身后所谓的援军,也不过是故意向后头城池借来的数千城府兵,只做一做声势罢了。
先头辛人强势时,这些人来了也是无用,如今辛人已被多次以少胜多,杀得怕了,如惊弓之鸟,便当真以为是大批人马袭来。
卫瓒驰马前来,见路锺已死,又见照霜静静擦拭剑上的血渍,便笑道:“照霜姑娘当记首功。”
照霜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道:“将军谬赞了。”
身侧将领见二人气氛紧绷,便笑道:“此番大胜,不妨回城去吧。”
卫瓒却忽得慢悠悠说:“你们先回去吧。”
众人皆是一怔。
卫瓒却眼底闪过一道利光:“这附近有一个凤鸣关。”
凤鸣关曾是祁的关隘,是一路被路锺打下来的。
路锺这攻城的兵,一时调转不及,多半是从凤鸣关带出来的守军。
如今这些士兵纷纷逃散,逃兵当斩,必不敢回去。
这会儿只怕凤鸣关空虚,并无精兵良将。
纵有残兵,人心惶惶,那便更好拿下。
沈鸢是极好的守城之将。
卫瓒却是一把最锋利不过的枪,最擅长看到的,便是敌人脆弱的那一刻。
照霜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问:“你要去?”
卫瓒说:“往后可再难找到这样好的时机了。”
待祁大军一压境,辛人也必定会再调集精兵,两相对峙。
那时凤鸣关凭借天险地利,就会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再想拿回凤鸣关,不说是绝无可能,也不知要填进多少将士的性命去。
他目光一凌,便勒马往凤鸣关的方向掉头。
他身后的精兵也纷纷随他。
他对照霜道:“你回去告诉你家公子。”
“我今日大胜,立刻便返了城。”
“叫他……在城中大肆庆功,饮酒作乐,张灯结彩十日,庆此番守城大胜。”
“能多热闹,便多热闹,好向京城昭示此番功劳。”
照霜显然是沈鸢教出来的人,立马拱手道:“是。”
卫瓒却是几分笑意。
当着照霜的面儿,回望了城楼上一眼,有意压低了声音说:
“——你顺道问问他。”
“若我此次胜了。”
“他要赏我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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