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辛人只休整了一日,果真又来攻城。

敌方将领路锺的心思很好猜,如今辛人人多势众,城内人少惊慌,适宜乘胜追击。

这一日城中没有了卫瓒,战事便有些吃紧,另一侧东城门频频告急,似乎是辛人将许多投石车都派到了东门附近,原本就不算多的兵力捉襟见肘,白将军左支右绌,沈鸢便点选了几支队伍支援。

点选时,照霜轻轻喊了他一声:“公子。”

沈鸢一顿,轻声问:“你要去?”

照霜便笑了笑,眉眼中透出几分英气和坚定来:“我想好了怎的对付他们,我去毁车。”

沈鸢心知照霜骨子里有跟他一样的脾气,这几日一直男装随他左右,见过了火与厮杀,眼底是浴血的将士,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唯一的区别是,照霜握得住剑,杀得了敌,不必如他一般隐忍。

沈鸢半晌说:“你想要多少人。”

照霜轻声说:“几百人足矣。”

烈日当空。

他一手带大的,永远守在他身侧护他安宁的少女,眼底生出了如他一般的野心和期望。

沈鸢定定瞧了她许久,轻声说:“好。”

照霜便眼底生出了光亮来,笑了笑,说:“公子,这城里的旗,有我和知雪的裙子,你记得要买新的还给我们。”

沈鸢又说:“好。”

他将人给了照霜,便见她穿着干练漂亮的劲装,跃下楼梯,一一点选分给她的人,声音前所未有的嘹亮。

她满意地喊:“随我来!”

一翻身上了马,便带着人一路向城外奔驰而去。

沈鸢这日穿了一件深红色的裳,孤身一人站在城楼上。

发带在风中飞舞,衣袖也在风中鼓荡,紧紧盯着天空与局势。

他身侧的鸟儿都飞离了他,无人再是他的守护者。

只有赤日炎炎,高高地悬在天上。

他一刻一刻计算着时间。

待到午时,敌军顶着太阳挥汗如雨,已是最为疲惫不堪的时候,一阵燥热的风袭来。

敌阵出现了微不可察的空隙。

——他等的那一刻终于到了。

沈鸢忽得道:“吹角,变旗。”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却那样有力。

经过传令兵的口,一声一声远传。

刹那。

城墙上竖起无数的裙摆,高高地飘扬着,翻起了鲜艳的浪。

角声也跟着骤然而起,如有千军万马而出。

沈鸢定定地看着城下,下令:“反击。”

……

城下骑兵终于冲杀而出。

那角声连天,鼓声隆隆地响,一声一声催促着。

辛人原本就因炎热心神涣散,又以为城中必不敢有人迎战,哪知横杀出这样一队人马来,登时乱作了一团。

时机、方向,都恰到好处,如野兽的獠牙刺入最柔软的心脏,直楔入了中军的心脏。

卫小侯爷被攻了足足三天的城,几乎就没有受过这样憋屈的窝囊气。

这一冲极是痛快酣畅,一时之间如猛虎出笼,竟是连挑下了三个偏将,在城上几波箭雨的掩护配合之下,将数万人马杀了个溃不成军。

枪缨吸饱了鲜血,银电的身上都染了红,辛人愕然瞧了许久,到后来见他冲来,竟不敢迎战,而是纷纷避逃。

以至于他冲杀痛快,拍马离去时竟无人敢拦。

那路锺已然色变,半晌喃喃说:“这便是那卫瓒?”

“子胜其父。”

身侧副将回过神来,怒道:“竖子猖狂,我去追他!”

路锺道:“站住!”

却已来不及了,那副将自带着人,提刀纵马追出阵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竟追上了那一骑白马的身影。

却听得一声传令。

“落石。”

便是城墙上忽得有巨石劈头盖脸砸下,副将躲避不及,轰隆隆一声。

血流成河。

卫瓒瞧也不瞧,自拍马回城,却是左右人皆叹:“这落石时机太准,有如神助一般。”

若快了一瞬,未免伤了自己人。

慢了一瞬,便毫无用处。

卫瓒勾了勾唇角,忽得瞧见那城墙上做旗帜的裙摆摇晃传信,有浓烟滚滚,自东方而起。

身侧人面色大喜,又笑一声:“好啊,东门也让他们吃了个大亏。”

卫瓒笑了一声,轻声说:“他们的投石车和头车都在东门,此刻怕不是毁尽了。”

他想都不必想,便知是谁在东门。

照霜。

沈鸢磨出来的一把好剑。

沈鸢将人藏了这样许久,总算舍得出鞘了。

果然,卫瓒尚未归城,便听见远处响起了辛人暂且鸣金收兵之声。

左右大喜道:“他们撤了!他们撤了!”

卫瓒笑说:“不过这一阵子罢了。”

可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辛人并非不能战胜,以少并非不能胜多。

远远望着城楼之上。

那红衣的小公子似乎也在远远望着他。

那样多鲜亮的裙摆间。

他偏偏一眼就能瞧见沈鸢随风招展的红衣。

有如神助。

他跟着身边人默念了一遍这词。

半晌,却是轻笑了一声。

是哪儿来的守护神呢。

……

这一日,城中士气果然大振。

非但白将军和柳军师激动,照霜带着人一回来,就让知雪给扑地上了,小丫头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利落,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吓得发抖,“哇”的一声哭个不停。

惹得地上的伤兵都劝她,说:“知雪姑娘、知雪姑娘,别哭了……百姓还以为咱们打输了……”

知雪听了一个“输”字,更是哭得泪如涌泉。

沈鸢当天让人搀着下城楼的——他自己站了这许久,已是腿软险些一脚踏空,成了今日受伤最重的将领。

前几日是紧张得吃不下饭。到了这日,又是激动得吃不下饭。

卫瓒跟白将军商议好之后的战术,便去屋里瞧他,只见沈鸢对着一桌子菜,却是只吃了几口,见他来了,便盯着他不说话。

分明在城楼上那样稳重从容,叫人那样安心。

这会儿又跟小动物似的。

卫瓒心里头软得厉害,坐下说:“先吃饭。”

沈鸢吃了两口,又忍不住看他,说:“我有些吃不下。”

卫瓒便替他盛了一大碗饭,几分强硬说:“吃不下也得吃。”

“战前能吃能睡,胜不骄败不馁的才是将领。”

“你若总这样,下回……我怎么敢托付于你。”

沈鸢听得他这一句,不知怎的,苍白的面孔便染上了些许的血色,眼睛瞧了他好一阵,终是低头慢慢吃了起来。

卫瓒便看着他吃了些粥水饭菜,灌下参汤,又喝了一大碗安神汤。

就这么一顿饭的工夫,沈鸢不知叮嘱了他多少件事情,中途还把柳军师叫过来了一回,将后头能想到的所有事都托付给了柳军师。

好容易吃饱了,这才渐渐耷拉了眼皮,头一点一点地上了床去。

卫瓒也躺在了他的身侧休息。

城中是几日以来难得的静谧。

沈鸢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倦,轻声问他:“你从前怎么睡得着的。”

卫瓒说:“哪个从前?”

沈鸢说:“你在北疆的时候。”

卫瓒说:“第一次上战场也紧张的睡不着,后来累了,就睡得着了。”

“再后来,不止睡得着,还能吃得好睡得香,能打仗前跟人讲笑话,还能白天说睡就睡,晚上说醒就醒。”

沈鸢说:“那我还是不够格。”

卫瓒却是轻轻笑了一声,说:“你跟我不一样。”

沈鸢比他心思更多,也比他更温柔,这样的将领最是难做,往往是要悖逆自己的许多天性,才能做好一个将领。

可沈鸢做到了,做得很好。

沈鸢想了片刻,问他:“今天受伤了么?”

卫瓒说:“手臂有些疼。”

沈鸢没想到他还真伤了,蓦地睁开眼,急忙忙跳下去要找纱布帮他裹伤,让卫瓒拦腰给抱了回来,哭笑不得说:“已包扎好了,哪儿等得到这会儿。”

沈鸢这才轻轻“啊”了一声。

他们又肩并肩地躺在床上。

卫瓒半开玩笑似的,在他耳边说:“沈将军,我因你的计划受了伤了,你打算拿什么赔我?”

沈鸢被这一声沈将军喊得不好意思,嘀咕说:“你喊谁呢。”

卫瓒轻声说:“你现在这样有威信,不喊你沈将军,那喊什么?”

“小公子?”

卫瓒那一声酥酥的落在他的耳边,如落花入水声一般。

轻柔地漾开一圈一圈,教他微微红了耳畔。

沈鸢闭着眼睛轻声喊他:“卫惊寒。”

卫瓒“嗯?”了一声。

沈鸢沉默了许久,却是轻轻地握着了他的衣袖一角:“幸好……你在。”

他无数次憎恨过卫瓒的存在。

无数次想要取代他,想要卫瓒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无数次憎恨又欣赏,自我厌恶,进退不能。

哪怕后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卫瓒,都不止一次想过,若卫瓒不是这样子就好了。

可这一刻。

他真心实意地庆幸这世间有一个卫瓒,天下无双的卫瓒。

能够让他全心全意信赖着的卫瓒。

哪怕他受再多的煎熬折磨,都是值得的。

沈鸢红着耳根,许久轻轻松开他的衣袖,才小声说:“我睡了。”

卫瓒轻声说:“好。”

他也累了,也该睡了。

却是规规矩矩,只躺在沈鸢的身侧。

枕戈待旦的时候,他不敢碰沈鸢,连亲一下都不敢。

怕这样亲下去,自己的心就懈怠了,柔软了,不再像是一个将领了。

沈鸢的呼吸声渐渐平和了。

他想碰他,又不敢碰他。

外头有值夜的士兵,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齐声高喊,互相提示警觉。

那声音嘹亮喊:“四方小心——”

他还是轻轻捂住了沈鸢的耳朵。

沈鸢只有睫毛轻轻颤了颤,这一次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