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前往军营,康宁城军正在操练,白振铎似乎有意要摆一个下马威给卫瓒来看,便是挑了精兵强将出来,操练得虎虎生风。
沈鸢在边儿上瞧了半晌,作息赏罚,练兵方法,依稀瞧出了自己父亲的影子,便越看越是亲切。
白振铎这日专程为难卫瓒这个武将的,身边儿带了个柳军师,先问兵法,又推演军棋,最后问康宁城的地形布防,问他该如何守城,卫瓒皆对答如流。
卫瓒也是将领,不会全无准备就来康宁城。
白振铎其实这时候已稍稍有些放心了,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半晌道:“我军中有勇士,分别擅长刀枪棍棒,你若能胜了,我才认你。”
卫瓒一听,往边儿上一倚,倒真起了些兴致。
他其实颇好比试,在京中无甚敌手,才懒得舞枪弄棒,这会儿听说有好手,倒真是眼睛亮了一亮,说了一声“来”。
便是营中有一简陋擂台,卫瓒立在上头,不多时,果真有刀手执刀上前。
那刀手生得精悍,一把快刀使得虎虎生风。
卫瓒只闪不应敌,过了几招,忽得喊了一声:“停。”
那刀手以为他怕了。
哪知卫瓒却是轻笑了一声,却将手中的枪放下,慢悠悠随手折了一根花枝,说:“来吧。”
恨得那刀手大怒,登时劈头盖脸砍去。
不过三招。
那花枝便轻轻点着了他的喉。
细细的枝头暗香盈盈,却是连花瓣都没惊落。
这会儿众人才晓得,他为何换了花枝,原是这人根本配不上他使枪。
周围将士皆是哗然一片。
显然那刀手在军中素来很有些威望。
沈鸢在下头眯着眼睛瞧,却是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卫瓒为何惹了他的厌,其实也就是这缘由,他夸人会直白地夸,他认可自己的强大,也认可得坦坦荡荡,是学不会什么谦虚的。
更可恶的是。
卫瓒的确是强大的,从身到心。
那小侯爷独自立在台上,衣不染尘,将那树枝在手中转了个花儿似的。
没过一会儿工夫,便是又下来一个人。
白振铎众人却是大没面子,一旁第三个人用的是软兵,不知该不该上去。
却见沈鸢慢悠悠将卫瓒的枪往台上一抛,温声说:“三个一起上,点到为止。”
“刀手攻左侧,他用枪总不防左,易被缠住。”
卫瓒接过枪,却是瞧着沈鸢说:“沈折春,你哪边儿的。”
沈鸢只在台下淡淡瞧着他,说:“总不是你那一边儿的。”
沈鸢瞧了卫瓒这么许多年。
心知卫瓒那一身功夫诡异高明,已非寻常人的武艺可比,还不如叫这些人都输个明白,见他怪物一样,也省得心里头总是个疙瘩。
卫瓒笑了一声,将那枪反手一提,说:“那便来吧。”
台上便是风云变色。
一对三,一对五,后来已是车轮战,连卫瓒都没数着下去了多少个,却是沈鸢在边儿上认认真真瞧着,每上去一个,都教着怎么对付他。
卫瓒虽是越战越吃力,却也越战越酣畅。
先前只见他花枝应敌潇洒,哪知用了枪,竟如白日的闪电惊雷,悍勇无匹。
下头的士兵也瞧着没了声响,显然是不曾见过有人有这样高超武艺。
书中说一人成军,人皆以为不过是个虚名,一人能战四五人便是极限,哪知世间竟真有人少年之姿,却如同万夫莫敌。
最后卫瓒战至力竭大胜,往地上一躺。
众人在台下鸦雀无声。
白振铎更是怔愣在原处。
沈鸢却是抿唇笑了笑,低声与众人说了什么,众人这才慢慢散去了,目光仍是忍不住随着卫瓒瞧了许久。
待人都走得差不许多了,沈鸢才拿着一壶酒水,自走到卫瓒的身侧,慢悠悠说:“原来你也有力竭的时候。”
卫瓒仰面躺在地上,笑说:“我又不是怪物。”
沈鸢垂眸说:“你现在的体力也跟怪物差不许多了。”
他也是头回见着卫瓒使出全部本事来。
上回让安王追杀时,他便想过,卫瓒拖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林桂樟,还能杀出一条命回来。
得是何其高超的武艺,如今真摸得清了,确实惊人。
沈鸢不自觉又轻轻捻起了衣袖。
片刻后,沈鸢自己转移了话题说:“一久战,又开始倚重单条腿,你那腿早晚让你用废了。”
卫瓒却是道:“平日里也没什么值得我这样久战。”
沈鸢半晌又说:“白将军本以一壶好酒做彩头,只是叫你搅和了,如今也很没面子,须得好生开解一众将士。”
“他叫我替他贺喜你。”
卫瓒笑说:“你怎的贺喜我。”
沈鸢定定地瞧着他,神色似喜非喜,似冷非冷。
只见着卫瓒经那一番酣战,汗水已经将整个人浸得透了,呼吸时唇间逸出黏腻的热息,只一双亮而漆黑,素日傲睨一切,如今却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沈鸢轻声说:“你闭上眼睛。”
卫瓒便乖巧地合上了眼睛。
从一个无人能见到的角度,沈鸢手中那一壶酒水微微倾泻,
那清澈的酒水细细的一股,浇在卫瓒的唇舌间。
濡湿了嘴唇,又缓慢地,顺着喉结向下,顺着方才打斗时松散敞开的衣襟,淋湿了胸膛。
仿佛要将他的气焰和骄傲浇尽。
可那结实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微冷的酒水替代了什么,抚过裸裎的胸口,钻进了锦绣的衣裳。
沈鸢审视着他结实漂亮的身体,在汗水与酒水之间一片狼藉。
眼底似喜非喜,似恶非恶,轻声说:“贺喜卫将军大胜。”
卫瓒睁开眼睛,再对上沈鸢的眸子。
沈鸢却是勾了勾唇角,将手伸向他,说:“还有力气起来么。”
卫瓒便捉着那只手,从汗水酒水之间起来,倒险些将沈鸢拽了一个踉跄。
沈鸢静静看过他身上的湿漉漉酒渍,不知是想了什么。
片刻后,解了自己的披风,慢慢罩在他的身上。
耳根微红说:“别着凉了。”
……
武人之间其实很好交流,卫瓒打过这一场,其实众人惊讶过了,便也心服口服,的确是技不如人。
倒热情向他讨教武艺,见他裹着披风,便觉着是汗湿透了衣裳不体面,还去寻了衣裳给他换。
白振铎盛情邀他们留在营中吃饭。
其实营中伙食算不得很好,连个吃饭的桌都没处放,军师本撺掇着要白振铎改日去城中酒楼请他们,沈鸢却一口应了下来。
他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粗糙随便但热闹的饭。
一群人幕天席地坐着,炊香远远地飘过来,白振铎和那柳军师都在,连带着几个年龄不小的将领,扒着饭跟沈鸢说着闲话。
要他猜他们的年纪。
沈鸢猜不大出来,只随口道:“比我大十几岁?”
那将领便笑:“十几岁?已大了二十多岁啦,当年康宁城遇难的时候,我便已经是兵啦。”
“那会儿跟现在,还都是一班伙头兵,这饭难吃到现在。”
说话间,从饭里吃出了一枚小石子儿来。
冲着后头笑骂。
那伙头兵也跟他对着骂。
沈鸢不知怎的,有些好笑。
沈鸢吃了几口,却听那白振铎喊他:“小公子。”
沈鸢不知道是在喊他,只听着将领与伙头兵用方言对骂。
白振铎又喊了一声。
柳军师倒反应得很快,推了他一把:“什么小公子,是沈大人。”
白振铎“啊”了一声。
沈将军在时,他们便一口一个小公子小公子的叫着,沈将军走了,这称呼便沿用了下来。
今日说,那个小公子好像被带去京城了,明日说,那小公子应当十几岁了吧,听亲戚说读书挺好的。
这会儿已叫习惯了,人人都知道,军中提起小公子,就是沈鸢。
却唯独沈鸢不知道。
沈鸢说:“这样叫也无妨。”
柳军师生得一双狐狸眼,拉过他来笑说:“你别理他,我有一事问你。”
“昨夜小侯爷那边儿送来的令信,是不是你写的。”
从官舍出来了一封令信,是关于城中筹备之事,却是一连串细致谨慎的命令。
先行清查人口,城中男女老少一并统计清楚,邻居家庭互相作证,打明日开始,若有人想要进城,须得说清哪家哪户,以防有奸细冒入。
城中几处水源,也须得连夜命人把守,日夜换班。
用词虽简明易懂,却文绉绉的,连具体需要的人数,和如何施行,都写得清清楚楚。
柳军师只瞧了一眼,就入了神,这可不是靖安侯带兵的作风。
沈鸢怔了一怔:“军师怎的知道?”
柳军师笑吟吟一摇扇子,说:“这是你们家的作风。”
无论是沈将军,还是沈夫人,都从不依赖一时的奇计,或是一人两人之力,而是扎扎实实将一切都做好,细致地将每一件事都布置得明明白白。
之后再考虑计策兵法,才能赢得稳稳当当。
柳军师见卫瓒不在,才一手揽着他的肩,摇着扇低声说:“那卫小侯爷平日里抢你功劳么?”
沈鸢蓦笑了一声:“并没有,昨日是我懒得自己写,叫他代了笔送出去。”
哪知道这柳军师心细如发,竟然想了这样许多。
柳军师细细看他,说:“姓白的是个傻子,听不懂语气,小公子可不能瞒我们。”
白振铎耳朵尖,在后头骂:“谁他娘的是傻子,你还好意思说,你出那什么馊主意让我拍马屁,小公子还以为我是个什么混账东西。”
沈鸢这下当真笑了起来,齿牙春色,眉眼弯弯:“真不曾有。”
“小侯爷是磊落之人,军师不必忧心。”
柳军师这才松了口气。
隔了一阵子,卫瓒在屋里换了衣裳出来,一身朴素布袍穿在他身上,却如同落拓侠客一般,与素日锦衣相比,多了几分浪荡。
沈鸢垂眸不欲多看。
那柳军师却变了张脸,殷勤热络地请卫瓒坐下吃饭。
肉麻话一连串儿地说。
“卫小侯爷果真武艺超绝,若肯留在军中指点一二,只怕康宁城军受用无穷。”
“就连小公子这些年多亏了侯府照顾,慈心善意令柳某钦佩。”
变脸之快,叫沈鸢都怔了一怔。
可算知道昨儿白振铎那些话都是跟谁学的了。
白振铎嘀咕说:“我就说,这拍马屁的活儿就该他做。”
“人送外号柳马屁。”
卫瓒让柳军师给拍得有些进退两难,半晌咳嗽了一声,却是身侧那将领听说卫瓒白日比武的结果,不信他这样传奇,要找回场子,要拉着卫瓒再去争跤。
拉拉扯扯的。
眼瞧着卫瓒就又要让人给拉去了。
沈鸢却下意识轻轻拽住了卫瓒的衣袖。
卫瓒顿了一顿。
那柳军师也顿了一顿。
只有那将领是粗人,还无甚知觉,说着要卫瓒争跤去。
沈鸢却是轻轻咳嗽了一声,轻声说:“这会儿……他也该累了。”
又匆忙补充了一句:“下午已折腾了好一阵子了。”
柳军师便“诶”了一声,用羽扇将那将领拨开了,将碗筷塞到人手里,眯着笑眼说:“就是,怎的打起来还没个完了。”
“有点眼力见儿没有。”
卫瓒顺着坐到他左侧,沈鸢左半张脸就有些热。
吃饭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连方才很是感兴趣的,白振铎他们的闲话,都不大能听进耳朵。
半晌停下筷子,低声说:“你……吃得惯么?”
卫瓒笑说:“我有什么吃不惯。”
沈鸢这才想起来,卫瓒草原行军时,应当比这些城军吃得还要糙一些。
天色已渐渐暗了。
繁星伴着这座旧日的城。
沈鸢偷偷用余光去瞧,却跟卫瓒对上了眼。
卫瓒倾了倾身,在一片喧闹笑声中,悄声细语。
“小公子。”
“你要不要承认,你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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