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身并没有用许多时间,倒不是沈鸢动作有多么利索,而是卫瓒实没有几块好肉能擦,纱布包着的伤处太多,就没留下多少值得擦洗的地方。
只是这样一场下来,卫瓒也是眼见着沈鸢叫炭盆熏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半晌待水都抬出去了,一应被褥也都换过了。沈鸢却没力气立时出去,只倒了一盏茶,解了他口中的巾帕。
却生出几分无由来的暧昧。
卫瓒这会儿便不好意思说什么荤话了,只问些正经事:“林大夫怎样了?”
沈鸢说:“还昏着呢,不过知雪说,快醒了。”
卫瓒又问:“侯府外头如何了?”
沈鸢说:“这两天去瞧了,还是有人盯着进出。”
卫瓒闻言皱了皱眉,便喊:“随风。”
随风正在外头挨训呢,这会儿便小心翼翼进房来。
卫瓒说:“你往金雀卫府衙去送信,告诉他我还没死,请梁侍卫带人来扫一扫庭院,省得我这儿谁都能踩上两脚。”
沈鸢一怔,便见那小侯爷缠着一身纱布,虚弱无力似的,却懒洋洋说:“我虽不愿叫安王知道我活着,却也没打算叫他欺负到侯府门儿上来。”
“左右等金雀卫上门来查,也要发现我的。你只将我写的密折也带去,说臣请圣上看一场好戏,靖安侯一走、卫瓒一死,到底是哪个跳得最高,哪个跳得最精彩。”
随风拱手应了声是。
沈鸢不知怎的,心就忽地定了一定。
随风出去了,外头也渐渐静了,沈鸢坐在那儿将茶吃了一盏,半晌道:“你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再过来瞧你。”
卫瓒却道:“你等等。”
“你扶我坐起来,难得我这会儿有些力气,正好有事跟你讲。”
沈鸢便将人给扶了起来。
卫瓒笑道:“你就没想问问,安王追杀那林大夫做什么吗?”
沈鸢说:“你问出来了?”
卫瓒点了点头,头一回没卖关子:“你见着那林大夫的模样了么?”
沈鸢怔了一怔,什么模样。
他进进出出忙得昏头了,还没来得及细细瞧那林大夫,如今叫卫瓒提起,才想起那林大夫蓄了好长的须。
卫瓒便笑说:“你回头叫知雪将他面上的胡须剃了,他的模样与二十几岁的人无异,与他兄弟半点儿不相似。”
“这并非他保养得好。”
而是叶大夫不止能治病救人,还有改容换貌之能。
沈鸢只一听这话,面色就变了。
卫瓒见沈鸢变色,便知道自己当初刚一听林大夫有此才能时的神色,应当也是如出一辙的震愕。
他慢慢说:“我从前从未见过有这样本事,偶尔听说易容,也只觉着是以讹传讹,但这世上真有人有这般本事,事情便有趣多了。”
卫瓒是被逼到绝境,与那林桂樟逃到一处山洞时知道的。
那时林桂樟逃无可逃,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将这些事说与他听。
林桂樟的确是神医,也是运气不大好。
昔年祁辛两国起战事,他一路采药救人,撞上了辛人流兵,被挟持到了辛营,又因着一手神乎其神的医术,被当时的将军请做了客卿,带回了辛。
林桂樟此人颇有些随遇而安的味道,秉承着在哪儿行医不是行医、在哪儿治病不是治病的念头,一路治过了将军治宰相,治过了宰相治公主,就这么随波逐流待了一段时日。
也是合该他倒霉,那日公主瞧上了一个宫婢鼻子精巧漂亮,“咯咯”笑着问他:“林大夫医术这般出神入化,可能将那宫婢的鼻子剜下,换与我脸上?”
林桂樟闻言便是面容扭曲,暗骂这辛皇宫里头的确没什么正常人。
只是见那宫婢哭得可怜,只得低头道:“虽不能换,却也有别的法子。”
自此,他那一手改换容貌的本事,也悄悄地,在辛皇宫中私下无声无息地流传了。
林桂樟那时便觉着,自己迟早要惹上麻烦,已是准备要逃了,谁知就在临行前一日,救下他的将军,将他带去了那祁国质子的住所。
林桂樟一进门,便见得那住所把守之人皆面色肃然、目光沉沉,见了他也全无向医者求助之色,倒是几分凶狠,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脖子给剁下来似的,他心里头便生出了几分戒备。
也是巧了,众人将林桂樟独自安排在偏殿,四下无人,皆以为他在偏殿听不着什么。
哪知他这人自己弄出了个圆筒似的玩意,行医向来随身带在身上,专贴在人肚皮上,听人心肺腹肠的微声,很是好用。
他将那圆筒在墙壁上一贴,便听得那辛三皇子慌张狂叫的声音:“人来了么?人来了么?”
将军含着几分烦躁道:“已在外头候着了,你若早知怕,何必动手。”
三皇子便道:“我也没想到,他竟这般不经打,就这样死了,可恨,可恨。”
“若让父皇知道了……岂不是又要将我贬出京城,送到封地去。”
将军忍了片刻,似乎也不欲多说,终于道:“我已将人带来了,你挑个与他相似的……叶书喧?是你?”
那叫叶书喧的低低应了一声。
墙那一侧似乎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却是将军道:“我曾见质子保了你一双手,好歹也曾是祁国的太子殿下,头一次受那般罪吧?”
那叫叶书喧的人却声音几分冷:“保我一双手有何用呢?殿下废了手也是高高在上,我留了手,却也是一辈子的奴才。太子殿下头一次受罪,我却不知受过多少罪了。”
“写诗作画,我与他都会,礼仪进退,我也曾学过,哪一样都不曾逊他。年少时他便是主、我便是臣,如今更是有如云泥之别,将军不妨说一说,我是该替殿下想一想,还是替我自己想一想?”
这话音一落,听得那殿中有片刻的混乱,有人厉声道:“叶书喧,殿下素日如何待你,你怎敢背恩!”
忽得响起了兵刃嗡鸣的声音,刀砍斧剁,脑袋咕噜噜滚过地面,令人闻之生寒。
叶书喧却丝毫没有惧怕,只说:“看吧,人人想他,无人念我。”
将军沉默了片刻,只有那三皇子催促道:“这质子带来的人中,只有这人与他生得最相似,虽还差着些,你不是带了那大夫来么?”
将军却是几分嘲弄地笑了一声:“好,叶书喧。如今该喊你一声殿下了,请吧。”
此时林桂樟已听得心惊,心知此事辛密,不能善终。
只慌忙收了那圆筒,老神在在坐在原处,果真见将军带了低着头的一人进来,问他:“还请先生帮一帮忙,将此人皮囊改一改才好。”
他道:“改成何种模样?”
将军道:“与他死去的兄弟一种模样。”
“我一会儿便将尸首送来。”
林桂樟半晌,对那人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叶书喧微微抬起头来。
细眉长眼,几分俊秀的模样,不知被谁淋了一头的茶水。
碎发如墨色的、细小的蛇一般,湿漉漉地贴在鬓边。
只是却含着几分冰冷谦卑的笑意,喊他:“林大夫。”
林桂樟那时便知道。
叶书喧在记住他的面孔。
……
沈鸢听罢许久,都没有回过神儿来。
卫瓒道:“之后的事情你也能猜到了,林桂樟的确有些本事,既能改旁人的脸,便也能改自己的脸,身上又多少有些武艺傍身,这才逃了出来,一直隐姓埋名地四处流浪。”
这一走就是好些年,林桂樟渐渐以为已无人在意他了,便想着,要回家乡与旧日的兄弟会面。
谁知在望乡城刚刚露了个头,便暴露了行迹。
引来了卫瓒,也引来了安王。
林桂樟只好慌忙将自己兄弟一家藏起,自己四处吸引注意力,若不是有卫瓒横插一脚,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沈鸢闻言愕然了许久,后脊不自觉生出一丝凉意来,下意识说:“他们怎么敢这样大胆……”
卫瓒淡淡说:“偷梁换柱罢了。”
“三皇子兴许也没想着能瞒这么久,叶书喧也不过是他们随便找的一个替死鬼。若中途叶书喧病死了最好,或是归国以后,叶书喧被发现了,也可以将一切都推到他的头上。”
届时只说是恶仆害主,祁国人自害了祁国人,与辛何干。
便能推得一干二净。
沈鸢却慢慢说:“但是……安王归国时,先帝已宾天了。”
叶皇后昔年因叶家之罪牵连,早早就自缢了。
宫中固然有老人,若细细盘诘,也能窥见些许痕迹,只是安王一回来,便被赐了宫外的府邸,断没有被盘问的机会。
而安王去时年轻气盛,归来时已是中年,一味沉默寡言、修道问禅,不理朝堂之事,与昔日旧友也不常往来。
嘉佑帝感念兄长退让,以为这是避嫌之举,越发敬他让他,处处不设防于他,以示兄弟情义。
谁知就这样阴错阳差,竟让叶书喧一路这样演了下去了。
当叶书喧将安王的位置坐稳了之后,三皇子终于意识到了他的价值和用处所在,这才催生了后面一系列的合作。
沈鸢越想越是觉着此事离奇,却又这般恰好处处吻合。
若是这般说来,那在卫瓒梦中,安王与辛反目,也恰好是在那三皇子因为一场意外,被人推入水中淹死之后。
秘密永远成为了秘密,安王才能一改平日百般朝贡让利的姿态,主动与辛开战。
此时沈鸢倒是想起安王的那一句“知己”来了。
不由得隐隐明白,安王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年的叶书喧到底是以何种样的目光,注视着那位质子殿下的。
说出“食民谷梁,为民赴死。”的那人。
十指连心,愿意为他受锥心之痛的那人。
叶书喧注视着他。
却是恨不得成为对方的妒忌与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