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这一头栽下去,便是人事不省,再不知道什么了。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将打横自己抱上了车,灌了药又针灸,他便觉着自己应当是回了院里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稍稍有了些意识,他眼睛也睁不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却是混沌中喊知雪,喃喃说:“我要洗澡。”
便听有人咬牙切齿道:“你坐都坐不住,洗什么洗,回头再淹死在桶里。”
他不想自己回了自己院,竟洗个澡还不能做主,越发委屈了,埋在枕头里嘀咕:“都臭了。”
那人好半晌闷笑了一声:“哪儿臭了?”
他不答话,只又喊了两次知雪,说要洗澡,蠕动着爬下床来要去洗澡。
沈鸢这人没别的,就是执念深,认定了的事儿爬着都要去做了。
那人便将他搂着扛回去,半晌咳嗽一声:“非洗不可么。”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人便说:“这可是你自找的。”
之后便觉得室内渐渐潮热了许多,一股子药浴的汤药味儿,沈鸢又让人抱起来,放进浴桶里仔仔细细洗了又洗、涮了又涮。
沈鸢这时候配合极了,虽不爱说话,也坐不住,只是让张嘴就张嘴,让搂着就搂着,里里外外洗得皮肉都通红了,才从水里捞了出来,迅速擦干了,裹上了棉袍,又给灌了一碗苦药、一碗姜汤下去,塞进被褥里头去了。
这次他倒没有反抗,这一碗姜汤味道像极了号舍里头喝的那碗,暖到肺腑里头去了。
再嗅嗅身上,只有隐隐的药香,发丝间清清爽爽,连口腔都被细细清理干净了。
他便心头一松,一歪头,又睡了个昏天黑地。
中间喝茶讨水,翻身踢被,喊照霜知雪无数声。
浑浑噩噩知道自己睡了许久,做了许多的怪梦。
父亲,母亲,蛇,光怪陆离的影子一个个闪过去,最终却是落在一个极静谧的世界里。
仿佛一切都静止的世界里。
连一丝微风也无。
梦里他不似一个人,却像是一棵树,从上往下,静静瞧着树下的一个人。
——仿佛是卫瓒,又仿佛与他认识的他不同。
曲起一条腿坐在树下,没有年少骄傲的神气,眼尾有陌生的细纹,眼睛墨玉似的漆黑,含着几分清澈温柔。
他仿佛生长在这棵树下,久久地倚靠着他。
时不时接住落下的一两片梨花瓣。
像是接住了一个破碎的梦。
卫瓒轻轻喊了他一声:“折春。”
“我好像又忘掉了一些事了。”
“只是我想……忘了也好。”
……
沈鸢再醒来的时候,让人搂在怀里,脑子钝钝的疼,只是又出了薄薄一层汗,身上的棉袍已濡湿了。
脑子转不大动,一张嘴要喊人,却跟卫瓒撞了个眼对眼。
对于他跟卫瓒睡一张床这事儿,他多少也有点习惯了。
卫瓒也是刚醒没多久,似笑非笑地看他:“醒了?”
他不知为什么,见卫瓒这神情,竟然生出一丝心虚来,半晌“嗯”了一声。
卫瓒一手摸他的额头,一手摸自己的,轻轻松了一口气说:“退热了。”
沈鸢又轻轻“嗯”了一声。
兴许是贡院里头惦记了卫瓒整整两天,如今真见着了,竟有些微妙的不同。
真要具体到哪个部位,哪个神态,他也说不大出来,但就是比脑子里想的更俊俏了一点。
这话他不打算说出来,半晌轻轻喊了一声:“卫惊寒。”
卫瓒轻哼了一声,说:“现在知道叫我了。”
“你知道你喊了多少次知雪照霜么?”
卫瓒实在是忍不住这股子醋劲儿。
秋闱三天他为了这小病秧子忙得脚不沾地,请了圣驾,又派人去盯着安王府和贡院,自己还得想方设法在贡院里头多待一段时间,费尽心机看顾这小病秧子。
姜汤也熬了,药也煎了,这来来回回觉都没睡好一个,就怕这小病秧子病死在里头。
谁知沈鸢翻来覆去地的,就知道念叨两个侍女。
他算是瞧明白了,这小病秧子是没良心的。
扭头见这小病秧子抿着嘴唇笑,更加恼了起来:“你还笑。”
一翻身,就把人压在床上亲。
沈鸢病得一点儿力气没有,连闪躲都慢腾腾,被吮了耳垂,亲了脸,最后让卫瓒制着手腕,含住了唇。
沈鸢不知灌了多少药汤下去,舌仿佛已让姜参腌入了味儿,吃起来只剩下辛辣苦涩,却又是难得的乖巧。
唇舌作响,沈鸢的眸子也渐渐湿润迷蒙起来。
却仿佛都回了那凄风冷雨的贡场,卫瓒在那块霉湿了的木板上,将那惹人心乱、无处可逃的人困在身前,一尝再尝。
好半晌,卫瓒才喃喃说:“今天怎么这么老实。”
沈鸢斜斜瞧了他一眼:“居心不良,准备把风寒过给你。”
却是眼睛都带了钩子似的。
卫瓒便低低笑了一声,好半晌,低声说:“你再喊我一声。”
沈鸢的眼皮颤了颤,喊他:“惊寒。”
卫瓒这才轻轻松开沈鸢的手,仿佛长出了一口气似的,说:“病了三天了,总算醒了。”
沈鸢却说:“早就猜到会病这一场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卫瓒隔着松软的棉袍抱着这小病秧子,埋在沈鸢的颈窝,低声说:“应该怪我。”
卫瓒这几天一直胡思乱想,若不是他连累,沈鸢三年以后再去考,总不会受惊又淋雨的,更不至于被安王盯上。
沈鸢反而对卫瓒这样的举动更没奈何,沉默了许久,却是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卫瓒说:“我都想叫你别考了。”
他其实每晚都在那监考的楼上,远远瞧着那小病秧子蔫巴巴的模样。
沈鸢每天早上睡醒时脸都格外的苍白,连睡觉写字的木板都抬得吃力,食不下咽力不从心,仿佛一张纸片儿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让风给吹走了。
他却偏偏不能伸手拽他一拽。
科举考场人多眼杂,又最重公平,他哪怕是送一床被褥去,往后沈鸢得来的名次,都说不清了。
沈鸢下定了决心进去熬功名,若因为他毁了,只怕要恨他一辈子。
最后能帮他的,也只有那几碗人人皆有的姜汤。
他那时便明白自己母亲为什么总把沈鸢拘在府里了。
靖安侯府里头娇惯宠溺,百依百顺养出来的人,放出去了,却要吃这样的苦。
他刚把人抱回来的时候,沈鸢人还发着高烧,头发被汗浸得湿漉漉,一身娇贵皮肉上全是潮气弄出来的红疹子,连蚊虫也知道他好欺负,手臂上、背上都是被叮咬的红包,这小病秧子不耐烦,还自己给抓破了。
病得重时,还说胡话发抖,瑟缩成一团念叨有蛇。
他哄了又哄,说了好几次,蛇已经死了。
这小病秧子才稍稍展开眉头,他这时去瞧沈鸢,才发现脸已经湿了,含含糊糊喊着姆妈阿爸,断断续续喊着家乡话。
卫瓒瞧着,唇齿间便生出淡淡的咸涩。
指尖揉过沈鸢的眉眼,却是生出了另一种欲望。
他想将沈鸢养在他的院子里,养在软榻上,拿鲜美温补的汤水滋养着,拿柔软贵重的绫罗裹着。
将院门锁上,便再没人能弄碎他的兔子。
他问:“还怕吗?”
沈鸢逞强道:“早就不怕了。”
隔了一会儿,沈鸢又说:“是我自己乐意去考的。”
卫瓒几分懊恼地“嗯”了一声。
却冷不丁,觉着头顶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仿佛轻轻的雨滴落在了他的发顶。
卫瓒骤然发现了,忽得警醒:“……你是不是亲我了。”
便听沈鸢故作无事道:“没有。”
卫瓒见着他这样,却越发笃定:“你亲了。”
沈鸢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慢腾腾咳嗽了一声,说:“天都亮了,你还不走啊?”
卫瓒忽得勾了勾唇角,说:“往哪儿走?”
“沈折春,你是不是烧昏头了,这是我的枕戈院。”
沈鸢一怔,说:“什么?”
因有床幔挡着,卫瓒如今跟他熏着一样的香,他又病得头脑迟钝,一时之间竟没有发现自己在哪,下意识觉着自己在自己的松风院。
这时候才意识到,被褥床幔,没有一样儿是他熟悉的,竟多少都带些卫瓒简洁爽利的气韵。
这时才低头扯着衣襟瞧了半晌,讷讷道:“我……洗澡了?”
卫瓒“嗯”了一声,说:“你自己非要洗的。”
沈鸢想起睡梦里被人洗洗涮涮的感觉,喉结动了动:“你叫人给我洗的?”
卫瓒却是好心殷勤至极:“我给你洗的。”
沈鸢整个人都僵了。
卫瓒把人舒舒服服往怀里一搂,一本正经说:“我这不是体贴你么,怕你回松风院,被人瞧见不好意思,被知雪照霜知道了,又觉得为难。”
所以索性把人直接抱回自己院儿了。
当着两个急巴巴的小丫头的面儿,看也没看松风院一眼,直接穿堂过室,把人放到自己床上去了。
卫瓒竟然生出了一种满足感来。
说着,却轻轻拨弄了一下沈鸢的衣带。
好心在沈鸢耳侧提醒:“沈哥哥,你现在的衣裳都是穿我的。”
屋里头炭盆地龙都烧得很足,他便只给了沈鸢套了一件宽松的袍,此外不着一物。
想来沈鸢自己也意识到了,两条腿蹭了蹭,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卫瓒,你无耻。”
他却得意地啄了沈鸢耳垂,笑道:“不是爱看我吃醋么。”
现在好了,他醋意大发给他看看。
“沈哥哥,凭你叫谁,都是我伺候着你。”
沈鸢或许不是良人。
但他也快成了个恶棍了。
他对这小病秧子贪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