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卫瓒午时去了金雀卫的官署。

只因那无手的男人还留在里头,让金雀卫轮番刑讯过了,虽嘴上不吐口,可举止谈吐,还是让梁侍卫给瞧出了些许端倪。

“那些雇来的喽啰,皆称他夜首领。我看他不像是祁人,多半是辛人。”梁侍卫同他说,“断手接刃,是辛人贵族对武仆的惩罚,他背后还有一块皮被揭了去,上头多半是贵族刺青。”

卫瓒其实对这夜统领的来历,心里已有了几分成算,只是不好直接与梁侍卫讲。

打算过几日想法子慢慢引到安王头上才好。

如今只道:“那夜围攻金雀卫,我见过他。”

梁侍卫似乎也有了些许的印象,面色愈发阴沉了下来:“若如此,他放火烧山倒也有缘由了,将昭明堂一把火点了,圣上这些年的苦心倒成了笑话。”

昭明堂不止是为武将后嗣而立,也是当年嘉佑帝决心为武将平反,彻底肃清武将处处冤屈,受文臣遏制的一个开端。

之后一系列的改制雷厉风行,顶着压力,将祖宗制度都改了,也就是为了将民间那句“好男不当兵”,给彻底泯灭了去。

若此刻昭明堂的学子尽数烧死山中。

那大祁仅存的老将也难免心寒,届时又一场动荡。

大祁现在最怕的也就是动荡。

在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片刻不离地盯着他们。

这般公务说过了,卫瓒又对那梁侍卫道:“金雀卫手眼通天,可否再替我寻一人?”

梁侍卫道:“什么人?”

卫瓒抖出一页信封来,按在桌上,却是笑道:“一个大夫,姓林。”

“他的兄弟也是望乡城的大夫,能说出的消息,都在这里头了。”

梁侍卫便恍然笑道:“是为了沈公子找的?”

卫瓒笑了一声,道:“是。”

梁侍卫道:“若是沈公子,这忙金雀卫便是帮定了。”

先头金雀卫练阵,还特意去找沈公子问过,如此一来,倒正好还了这人情。

梁侍卫又瞧了瞧他,笑道:“外头皆传沈公子与小侯爷不睦,我瞧着,却一家人似的。”

卫瓒一听这一家人,就忍不住喉咙一哽。

脑子里却都是来之前,找知雪那小丫头套出来的话。

——其实跟他想得差不多。

沈家夫妇去世后,疼爱沈鸢的祖父也是年事已高,不久也跟着去了。

家里头便彻底乱成了一团,为了财产明争暗斗。

家族越大,便越是混乱没落,越是各怀心思。

这样的人家,卫瓒在京中瞧见的也不少。

沈玉堇昔日在的时候,家中好些人便觉得,他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去军营里同那些莽夫为伍,实在是粗鄙不堪、辱没门楣。

谁知后头国难一起,倒只有沈玉堇做得了个官,余下那些自以为清高的,倒纷纷没什么前程。

这便已是扎了许多人的眼睛。

待到沈鸢无依无靠,身边照顾他的侍女仆役便一个个被差使走,最后只剩照霜知雪两个,还时不时被借去做些杂事。

那时的沈鸢尚且是好脾气,又让父母长辈保护得太好,不知人心险恶,只晓得须得敬着长辈。

偶尔吃些亏,受些委屈,也都忍下了。

谁知那日也就是两个姑娘都被支走了,才出了事。

那条毒蛇便是一位堂兄养的,他本就嗜好养些毒物,又常年瞧沈鸢不顺眼。

那日沈鸢病得重了,浑浑噩噩让毒蛇咬了一口,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只是他父母去了,祖父走了,沈家众人的心思也各异,怎么也没有为他出头的,竟是由着这事儿糊弄过去了。

毕竟沈鸢活着,是多个负累,但沈鸢死了,他那份儿遗产,大家都能得些便宜。

更何况。

原本那样锦绣前程的一个人遭难了,总有人想上去踩一脚。

知雪说这些时正在煎药,想在提起来这事儿就生气:“夫人老爷在的时候,个个儿待公子都是亲善有加,待人一走,便都变了脸了。”

“夫人临走前,还叮嘱过我跟照霜,请我们好好照顾公子,哪知我跟照霜……这样没用。”

“后头公子醒了,学着过日子,在他们面前也立起来了……只是……也变了个样。”

心思深沉,苍白敏感。

被变着法儿说过灾星,被说过克父克母,冷言冷语吃过,委屈也受过。

他在那样复杂的一家子人里,察言观色,学着心机手段,就这样护着两个小姑娘,挣扎着活过来了。

心思一天比一天重,身子一天却比一天差。

靖安侯府几次写信询问,都被搪塞了过去,只道沈鸢如今缠绵病榻,受不得风、见不得外人。

直到侯夫人实在忍不住,带着一群大夫,千里迢迢奔去江南,只为了看一眼萧宝意的儿子过得好不好。

这才发现,当年那个披雪折梅,庭前舞剑的少年,已是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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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瓒是吃了些酒,喝得醺醺的,才回去的。

夏日的燥热,到了晚间倒是去了很多,风一吹,分外的舒爽,仿佛那郁结的、见不得人的心思也随风而散了。

没回自己的枕戈院,摸去沈鸢的松风院倒是熟门熟路。

过去一瞧,那小病秧子屋里的灯果然还亮着。

花窗映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便是在低头静静地写什么。

不愧是沈案首。

管他是外出游玩刚回来,还是马上就要被收为义子,念书总是不能放下的。

他便忍不住笑了笑,走到窗下,屈指轻轻敲了敲。

便听得“笃笃”两声。

屋里的人影顿了顿。

隔了一会儿,那小病秧子不情不愿将窗给推开了,淡淡瞧他,说:“你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卫瓒手一撑,便轻轻松松跳进屋里头,懒洋洋地笑了一声,道:“想来就来了。”

沈鸢嗅出他身上的酒气,拧起秀致的眉,问他:“你吃了酒了?”

他便笑了一声,说:“是吃了一点,你可别去向我爹告黑状。”

他说着,便半点儿不客气走到沈鸢的案前,眯着眼睛,去看沈鸢桌上的字。

他吃得几分醉,却也能瞧出,上头写的是几页策论。

左边一篇辞藻华丽、繁花锦簇,右边一篇朴拙自然,浑然天成,显然是为了应付不同类型的考官的。

卫瓒说:“已是这个时候了,你还不休息,写这些东西做什么?”

“说好了,要过几日拿与学里博士瞧瞧,”沈鸢看了他一眼,思忖着道:“我想今年提前秋闱。”

卫瓒怔了一下。

饶是他吃醉了,也晓得,沈鸢本打算三年之后再参加这所谓秋闱,要万事周全才肯去拿那沈状元的名头。

如今却提前了。

卫瓒说:“因为山火之事?还是因为沈家?”

沈鸢垂着眸,淡淡说:“二者皆有。”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纵有一梦指路,可做了这许多事,只怕之后的事,也不能全然由得你我。”

“我不似小侯爷,一书一信就能换来筹码,几句话便能讨来暗卫。”

“我也想守下侯府来,自然要多废些笨人的力气。”

沈鸢嘴上几分刻薄,却是没看他,一手挽起衣袖,另一手提起笔来。

墨落纸端,笔走龙蛇。

卫瓒却觉着,那浓墨狼毫,都落在了他的心头,一下一下,勾画得人心里酸涩。

他酒气熏熏的,却忍不住从身后将沈鸢抱住了。

稠密的情绪在眼底翻涌,在沈鸢耳侧轻轻喊了一声:“沈义兄。”

沈鸢听了这称呼便一皱眉,说:“你没完了是吧。”

卫瓒却是埋首在他的颈窝,说:“沈哥哥,我认了,成全了你了。”

沈鸢微微一怔,说:“什么?”

他低着眼皮说:“你若想做我哥哥,便做我哥哥。”

“只是你进了我家的门儿,就自当是入了龙潭虎穴,再也别想往出逃了。”

至于往后。

再说往后的事儿。

卫家人天生就一股冲劲儿,只看当下,不顾虑那么许多。

义兄弟就义兄弟了。

沈鸢想要,就给他,有什么可蝎蝎螫螫的。

沈鸢耳根一红,半晌张了张嘴,却道:“卫瓒,我看你的确是醉得厉害了。”

卫瓒瞧了半晌,却吻上了他的耳廓,顺着轮廓一路向下。

酒意弥漫间,他自己也顾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只低低笑着说。

“沈哥哥,我这人天生混账,管不了许多。”

“你喜欢,我就帮你去拿。”

“父母分你,侯府也分你。”

“只是我喜欢的——你也得帮一帮我。”

他将那耳垂含至潮红湿润时。

吻也隔着纱,落在那一点红痣上。

这小病秧子低低喘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变得滚烫,被包裹在纱衣下的身体,也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却仍是冷声说:“小侯爷便是说笑了,你来日总要娶妻生子、继承侯府的,还能一直缠着我么。”

他便隐晦不明地笑:“怎么不能?”

“沈哥哥,我为你……守身如玉。”

“你可满意么?”

他说这种话一点羞涩没有,却是几分混不吝的顽劣,借着酒气挥发,却叫沈鸢噎了一下。

他便将沈鸢抱起,放在了桌案上。

用来挑灯夜读的烛火还亮着。

红烛蜡泪,花窗锦帷。

沈鸢便是被这一丝一线捕获的,隐秘的、懵懂的情郎。

两层纱衣勾勒着单薄的线条,连着那一点红痣,都被他掌握在微热的手心。

卫瓒吻了上去,吃了几次舌尖,又顺着,衔住了脆弱的喉结。

听到细碎的纸声,低下头,才发现。

是沈鸢将自己写了一半的策论,无意识揉成了一团废纸。

瞪了他一眼,将他推开,才面带几分窘迫地匆忙展开。

沈鸢分明连骨头都被吻得酥软,却阴阳怪气说他:“看什么看。”

卫瓒见了,不知怎的,就是喜欢到骨子里了。

声音微哑地笑了出来。

一手撑在案上,卫瓒垂着头,在他耳边低声哄:“沈哥哥,你搂着我。”

沈鸢犹豫了一下,半晌眯着眼睛问:“你真醉了?”

卫瓒没说话。

沈鸢迟疑了一会儿,几分懵懂心动,几分不甘摆弄。

却是迟疑着、僵硬地伸出手臂,轻轻勾在他脖颈。

灯火下,卫瓒的眸子湿漉漉的,变得柔软又贪婪。

酒酣动情时,几分含笑喊他:“折春。”

“我从前怎没早些喜欢你呢?”

他恍惚间,实在不解,自己前世到底在做什么?

怎的就非要等到沈鸢没了,才肯这样亲上一口。

沈鸢的目光却闪过一丝亮光。

搂着他脖颈的手臂轻轻收拢,眸中却几分沉思,在这醉鬼耳侧喃喃问:“哪个从前?”

“是过去的从前?”

“还是你梦里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