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沈鸢在院中转过一圈,看过了令旗,终于又走回那影壁前。
那影壁上雕得正是一副松鹤延年图,精美繁复,沈鸢伸手慢慢摩挲了片刻,将那松鹤延年的鹤眼用力按了下去。
便听得一声机关弹簧声响。
这空旷院落便骤然响起利箭破空的声音。
这院落豁然箭如雨下。
卫瓒反应极快,甚至连这箭矢都没落下,只闻听声音便瞳孔皱缩。
下意识捉着沈鸢向后一撤,飞似的退了七八步,几乎要退到院子外头去。
等箭矢落下了,才发觉沈鸢原本站的地方干干净净,连一根箭都没有落下。
倒是沈鸢,猝不及防被他用力一带,没站稳,惯性撞在后头的石砖墙上,疼得一个劲儿皱眉。
卫瓒:“……”
沈鸢却还瞪他一眼:“昔日先生教惊弓之鸟,今日倒见了活的。”
他这才恍然。
——这小病秧子是故意没告诉他,突然按下,想看他吓一跳出丑的。
谁知他没什么事,沈鸢自己倒捂着肩揉了半天。
他便倚着那影壁冲他笑:“惊弓之鸟我不晓得,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却是学会了。”
沈鸢又恨恨剜了他一眼。
半晌道:“那箭多半是训练用的。”
“我没想到,这用的是真箭……只怕是在训练死士了。”
门外金雀卫众人,似乎刚刚听见弩箭声,以为院内生变,惊了一跳。
冲进来见遍地箭矢,他们两个立在边儿上,阴一句阳一句似是在吵架,一时竟不知该问什么。
梁侍卫更是面色发青,下意识就要喝令沈鸢出去。
却只听沈鸢淡淡道:“有人在此操练连云阵。”
为首的梁侍卫一愣。
谁也没指望他真的能从一个空荡荡的庭院里瞧出什么来。
沈鸢却没管旁人的神色,只缓声解释:“此阵并非城外作战的战阵,而是于街巷狭窄之处城内作战突袭,是以灵活多变、操练复杂。”
“历来开疆扩土、两国相争,战场皆在城外。城门一旦攻破,守城一方便已是败了,鲜少有城内作战的先例,因此这战阵用途不广,且记载多有错漏,本应无人能重现。”
众人皆是沉默,心知这等战阵,却是正适用于宫中或京城。
卫瓒却发觉沈鸢似是掠了他一眼。
那目光几分炫耀和胜负心,继续道:“且此阵有一大好处。”
“因在狭窄街巷作战,不必顾及阵型方圆,可分十几人一组各自操练,只需懂得统一的旗令,合之是一军。其阵型如云,聚散莫测,故名连云。”
因此,若是阴养死士,便不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将几百上千人聚在一起日夜操练。
也不必告诉目的,及至起事,只令这些人听从旗令行动便是。
不知具体养了多少人,但哪怕只有几百人秘密行事,都是一支令人胆寒的队伍。
若是上千人……
众人闻言一阵冷意。
这样的人在京城及京郊到底有多少,竟无人知晓。
正在众人头疼之际,独独卫瓒没变颜色。
他喊了他一声:“折春。”
沈鸢挑了挑眉。
他笑着说:“还有呢?”
能通过操练痕迹认得阵法已是惊人,众人皆不知道还能有什么。
他却猜,这小病秧子还藏着什么等着炫耀的东西。
否则不会如此得意。
果然,沈鸢轻哼了一声,微不可查勾了勾唇角:“其实,这阵法很好查到源头。”
“我父昔年在江南收集此书时,曾与书坊对质,说这连云阵有误,书坊不愿承认。他便与书坊打赌,说若能将此阵复原,便要书坊将正确的阵书印上一二十本。”
梁侍卫一怔:“那这连云阵……”
沈鸢道:“如家父所修阵法一致。”
因此记录了正确阵法的书籍,应当只有那一二十本,随着昔年沈家交游散落各处,不知落在何人之手。
而如今重现这阵法的人,多半是看过这本书的。
果然,这才是沈鸢藏着的东西。
顺着死士往前查,是自下而上地追,就算查到了什么,对方也只会一死了之。
但若是顺着这兵书查下去,却是冲着布阵之人,从上往下去查。
——他叫沈鸢来,是真的叫对了。
众人心服口服。
“此番多亏了沈公子。”那梁侍卫垂眸时,似乎有一丝惭意。
这作揖的动作便格外诚恳。
卫瓒却在盯着沈鸢看。
大抵只有他瞧得见,小病秧子眼底若有似无的自得。
偏偏面儿上谦逊平淡:“梁侍卫不必多礼。”
连下巴都比来时高了几分。
卫瓒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沈鸢瞧了他一眼道:“若没旁的事,我便回去了。”
他便三步并两步跟上去,道:“我同你一起。”
沈鸢道:“我能瞧出来的,已都说了,你还同我一起做什么。”
他笑道:“送你回去,省得我娘回去训我,说不知道体恤兄弟。”
沈鸢道:“谁是你兄弟。”
他道:“你管我娘叫姨母,那你管我叫什么?”
沈鸢还欲还嘴,却瞧见一群金雀卫都在,不欲与他多争,只爬上车去。
卫瓒便跟着上车。
见沈鸢又老老实实把自己裹成球,暖暖和和笼上手炉,禁不住想笑。
卫瓒忽得又想起来一事,便问:“你方才撞伤了?”
沈鸢垂着眸回:“没有。”
他便道:“胡说八道。”
分明刚才在外头揉了好一会儿,有什么可装的。
他依稀想起一件事来,沈鸢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以自己身体孱弱为耻。
怪不得不让他看。
但沈鸢这身体,若真带着伤回去……
他想了一会儿,忽得抓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一怔:“你要做什么?”
他笑道:“你就让我瞧一眼,省得我总惦记着。”
沈鸢耳根便骤然红了,说:“你惦记什么?卫瓒,我不记得我们有多要好。”
他也不同他辩,反正这小病秧子也没什么力气。
沈鸢挣了一下手腕,没挣开。
又挣了一下。
气得已开始咬牙了。
他忍不住笑着凑到他耳畔去。
喊了一声:“你让我瞧一眼,沈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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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侍卫眼看着马车夫正欲扬鞭启程,却忽得想起一事,在马车帘外喊了一声:“沈公子。”
那马车里寂静一片,却无人掀起帘子,只半晌传出一声来:“何事。”
这行径有些轻慢。
梁侍卫却并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
反倒定定抱了一拳,问:“若日后再有阵法相关,卑职可否上门请教?”
隔了许久,那马车里才轻轻传出一声:“可以。”
梁侍卫道:“多谢公子。”
这才离开了。
帘内,沈鸢一手死死攥着车帘,生怕让风掀起一星半点的缝隙来,另一只手捉着自己散落的衣襟。
玉似的脊背伏在柔软的绸缎之间,在昏暗的车内格外漂亮,也透出了肩胛骨处一片乌紫的淤青。
车外梁侍卫的人声,惊得那脊背一颤一颤,越发晕染开了胭脂似的红色。
待到人走了,沈鸢攥着窗帘的指尖不住紧绷用力,道:“看够了?”
却冷不防被微凉的药膏激得一颤。
便微微睁圆了眼睛,既惊且怒:“卫瓒!你做什么?”
他匆忙就要伸手要将衣裳拉上去。
却又被卫瓒一手捉住了手腕。
这次轻轻按在了背后。
仿佛有轻缓呼吸落在他的肩颈,激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细细的颤栗。
便不见那位小侯爷低低垂着眉眼,耳根也泛起了红。
声音几分喑哑,几分温柔:
“上了药再回去吧,否则我没法儿跟你那两个侍女交代。”
“下次还怎么带你出来。”
沈鸢被制着手腕,皱眉挣了两下,道:“用不着……”
那药膏被匀开时。
终究话又卡在了喉咙。
连眼尾都因羞恼赤红。
心想,出来个屁,下次谁跟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