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封乾殿里,在秦昭的牌位和棺椁前。
冷风吹入殿中,灵幡拂动,烛焰猛地跳跃了一下,秦骛抱着扶容,两个人交叠的身影投在灵幡上,也跟着晃了一下。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手臂和胸膛犹如铜墙铁壁,箍得很紧,扶容整个儿被他抱在怀里,竟然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扶容被束缚住的双手推着秦骛的胸膛,试图把他推开:“松手……秦骛,不许在这里……”
挣扎之间,扶容脑袋上戴着的孝帽滑落在地,露出他乌黑的长发。
秦骛本来是打算松手的,但是秦骛一看到扶容这副模样,他怎么可能松得了手?
秦骛只用一只手臂就环住他,另一只手抚了抚扶容的头发。
他是这样想的,就这样做了。
秦骛反问道:“这里怎么不行?”
扶容抬起头看他,定定道:“秦骛,我下命令了,不许在这里。”
秦骛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下,扶容就趁着这个机会,奋力挣脱他,往殿外走去。
秦骛大约知道自己错了,乖乖地跟在扶容身后。
他伸出手,想去牵扶容的手,扶容还以为他又要抓自己回去,连忙缩回手,加快脚步,小跑着逃走。
一直到了外面宫道上,扶容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秦骛。
“你又想像前世一样,在灵堂里……”扶容说不下去了。
“没有。”秦骛解释道,“我知道你害怕鬼神,没有那样想。”
扶容鼓了鼓腮帮子,似乎是在赌气:“那你又不怕。”
秦骛低声道:“我只是吃醋而已。”
“吃醋?”扶容蹙眉,不可思议道,“可是太子殿下都已经……”
秦骛道:“不许跟他说话。”
扶容的眉头越皱越紧:“可我说的是政事啊。”
秦骛又道:“你还跟他说,你绝不回头。”
回头,扶容回什么头?自然是回头和他在一块儿。
绝不回头!那不就是扶容在秦昭的灵前表决心吗?
“我说的是……”扶容想要解释什么,但是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秦骛问道:“你还喜欢他,对吗?”
扶容正色道:“我和太子殿下两年前就断掉了。”
“但是你还喜欢他。”
“你不要胡说。”
“你就是还喜欢他。”
扶容忍无可忍,朗声宣布:“我现在不喜欢他了!”
“我说,我绝不回头,他已经有妻子了,我不会再回头喜欢他,这两年里我都没有回过头。你也是。”
秦骛一听这话,眼里立即有了笑意。
但是很快的,他想到扶容那句“你也是”,眼里的笑意凝固。
不回头的对象也包括他,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但是你……我现在不知道……”扶容抿了抿唇角,还是说不出口。
他自己也还没想清楚。
秦骛太了解扶容,扶容话说半句,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和秦昭还是不一样的。
秦骛心中一喜,竭力忍耐住,按住扶容的脑袋,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见扶容乖顺,秦骛还想再亲亲他的双唇。
只是这回,扶容抿起了唇。
还不行。
秦骛也不介意,捧着他的脸,笃定道:“扶容,你心里想回头。”
扶容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小声道:“好吧,我承认,我心里想,但是我还不敢。”
扶容心里想回头,因为他还喜欢秦骛。
可是扶容不敢,无非是因为前世受的欺负太多了。
他害怕,秦骛现在对他好好的,等他们真正和好,秦骛又和前世一样欺负他。
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
秦骛搓了搓他的脸:“不妨事,交给我。”
秦骛了解他的顾虑,这样许诺他。
两个人就这样达成共识。
扶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奏章都批完了,我要出宫了。”
秦骛道:“宫门都锁了,我让他们把养居殿收拾出来,你在宫里住一晚。”
“不要,我不要住在宫里。”扶容在某些事情上,总是十分的固执,“我有监国使的令牌,我要出宫去住。”
秦骛也不介意,颔首应道:“行,那我送你回去。”
秦骛给扶容安排了辇车,朝中重臣才有的御赐辇车。
马车里铺着毯子垫子,十分舒适,扶容靠在上面,一路平稳,昏昏欲睡。
而秦骛就骑着马,跟在辇车旁边,一路护送他回去。
扶容的监国使府邸还没建好,他如今还住在梧桐巷的老宅里。
秦骛本来早就想换了梧桐巷的宅子,那是太子还在的时候,他送给扶容的,秦骛看着不顺眼,但是又怕自己的吃醋太明显,在扶容面前显得他太小气,就自己按捺住了,没有再提。
等辇车到了梧桐巷前,扶容已经睡着了。
秦骛骑在马上,敲了敲马车窗子:“扶容,你到了。”
里面没动静,秦骛一转眼珠,让赶车的属下下来,自己也准备翻身下马。
他把扶容抱进去睡。
可是还没等他下马,马车里的扶容就醒了。
扶容推开窗子,迷迷糊糊地望向他:“秦骛?”
秦骛收敛了那些太过放肆的念头,因为克制,嗓音低哑:“到了。”
“嗯。”扶容准备起身下马车,他想了想,却从窗户里探出脑袋。
扶容捏着空气,假装手里有绳子,朝秦骛甩了一下,套住他,把他拉近。
秦骛马上就明白过来,骑在马背上,倾身靠近:“怎么了?”
扶容拽着并不存在的链子,让他靠近,用拇指按了按自己的双唇,然后又把拇指按在他的唇角上。
秦骛整个人都僵住了,没由来咬紧了后槽牙,拽着缰绳的手也抓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扶容笑了笑,小声道:“秦骛,这是给你的奖励。”
秦骛抑制住狂喜的心情,点了点头,却没忍住,从喉咙里呼噜了两声,这是狼群乖顺时发出的声音。
扶容继续道:“我还是更喜欢我们没和好的这种感觉,我是个贪心鬼,我还想再享受一会儿这种感觉,你继续努力。”
扶容坏坏的,说完这句话,就缩回了马车里,推开门,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朝他挥了挥手。
扶容抬起手,宽大的衣袖顺着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小臂。
“我先回去了,明日朝会见。”
秦骛心里清楚,扶容说这话,就是认可了他之前做的事情。让他继续努力,意思就是,他再努力一下,扶容就真的回头了。
秦骛骑在马上,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秦骛,克制。
还没和好你就这样,要是真和好了,你不得发疯?
秦骛瞧着扶容回了梧桐巷,素白的身影溜进木门里,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秦骛抬起手,用拇指碰了一下自己刚才被扶容按过的唇角,拽着缰绳,回过头,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策马狂奔。
*
过了一月。
先帝出殡,秦骛登基,年号定平。
算起来,扶容已经经历过三次登基大典了。
第一回 在前世,秦骛登基,他根本没去。
后来是秦昭登基,他穿着墨蓝色的衣裳,站在文官队伍里。
这回是第三回 ,又是秦骛登基,他穿上了正红色的重臣官袍,和秦骛一同,走上祭天的石台。
秦骛有一半儿的异族血脉,又是个摸不准脾气的主,朝臣们对他登基,或多或少都有些疑虑。
所以在他提出,要立扶容为监国使的时候,朝臣们几乎没有犹豫,就一边倒地答应了。
扶容他们了解,如果扶容能制得住秦骛,他们自然愿意。
扶容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当上了监国使。
扶容走在石阶上的时候,总觉得不太真实。
他一会儿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一会儿又觉得,仿佛现在就是前世。
这原本是他前世就应该得到的,如今终于得到了,他自然是欣喜的,可又有点儿怅然。
朝臣们都在底下,到了他们看不见的高处,秦骛试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扶容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拒绝。
两人就这样一同登上高台,礼官唱和,仿佛是他二人的登基大典,又仿佛是他二人的婚典。
秦骛转头看扶容,他做梦想的都是这个场景。
*
日子慢慢悠悠地过。
扶容又把娘亲接回都城里,和她一起住在新建成的府邸里。
因为太子殿下早逝的事情,扶容对娘亲总是格外上心。
过了一阵子,见娘亲安然无恙,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扶容想,太子殿下是因为老皇帝才死的,这是一个因果。
只要不让娘亲碰上前世害死她的那个人,应该就不会有事。
这年夏末,西北草原七八个部落联合起来造反了。
秦骛当年只打了三个部落,剩下的十来个部落就忙不迭一起向他递了降书。
秦骛只管打仗,平时也没怎么管他们。
秦骛还在西北做摄政王的时候,他们还安安分分的。
现在秦骛登基了,他们反倒造反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可能是想着,秦骛如今登基,轻易不会御驾亲征,如果随便派个武将过来,他们也不是不能应付。
干脆就反了。
边关急报送过来的时候,秦骛正和扶容一起,坐在水上的凉亭里摸小猫,批奏章。
秦骛看着奏章,皱了皱眉。
扶容抱着雪白碧眼的波斯猫,给它顺顺毛,看向秦骛:“我想着,朝中刘将军,或者卫将军,都可以用,你觉得呢?”
小猫是秦骛从草原带回来的,不出秦骛所料,扶容特别喜欢,天天抱着玩儿。
秦骛像是想到了什么,却道:“我想御驾亲征。”
扶容有些惊讶:“可是……”
秦骛道:“我去才镇得住他们。”
“不会的,刘将军他们都不错的。”扶容看着他,“非去不可吗?太麻烦了,万一路上又生变数。”
秦骛却道:“我还有一件事情,得回去办妥了,你放心。”
既然他坚决如此,扶容也不再劝了。
定平元年,夏末。
秦骛率兵亲征西北,扶容留在都城,处理政事。
秦骛离开不过数月,都城里便入了秋。
可能是天气越来越冷了,扶容最近也越来越倦怠嗜睡,平日里总是懒懒的。
强打起精神批复奏章,做完事情倒头就睡,连吃饭也懒得吃。
这天,他刚起来上了朝——
秦骛不在,便由他主持朝会,朝臣们都接受良好。
回来之后,换下朝服,扶容又看了一眼西北来的战报。
他倒是不担心秦骛,他会打仗,打起仗来,没人能打得过他。
果然,西北连连战胜,说是不日便能班师回朝了。
夹在奏章里的,是秦骛给扶容写的信。
扶容也很熟悉了,秦骛无非是说,自己又在西北给他搜罗了哪些小玩意儿,等回去了拿给他。
信的末尾,秦骛总会没脸没皮地问他一句,想他了没有。
扶容上回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秦骛回他说,还有一点儿事情要处理,处理完了马上回来。
大约是管束部落,不让他们再有二心吧。
扶容看了信,把信塞进枕头底下,倒在榻上,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他实在是太困了。
扶容沉沉睡去,忽然,眼前烛光一闪,他仿佛掉到了一个黑暗的洞穴里。
扶容心下明了,他肯定是又入梦了。
他经常和秦骛一起做梦,他都已经习惯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只有一点烛光隐隐约约,脚下是狭窄的石阶。
扶容扶着墙,顺着石阶,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看见了熟悉的背影,连忙小跑上前。
“秦骛!”
可是秦骛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扶容跑上前,想要拉住他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秦骛的手。
扶容不解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又是什么新梦境吗?
好吧,扶容鼓了鼓腮帮子,抬起头看看秦骛。
秦骛手里举着烛台,他将烛台挪到石壁前面,好让自己把石壁上的东西看清楚。
扶容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却被石壁上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东西?
四面石壁,全都雕刻着古怪的神像,神像怒目圆睁、凶神恶煞,或从嘴里吐出蛇信子一般的舌头,或没有双脚,只有一条巨大的蛇尾盘在腰下。
四尊神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扶容总觉得,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扶容有些害怕,下意识伸手去拉秦骛:“秦骛,我们走吧……”
可他还是拉不住秦骛。
烛火跳跃,秦骛的眼中,竟有几分狂喜。
他举着烛台,再凑近一些,细细地看那些神像。
他听不见扶容的声音,也感觉不到扶容牵他。
扶容实在是不敢看,便在正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捂着眼睛,只透过指缝,目光跟着秦骛,生怕他丢下自己跑了。
扶容看着秦骛,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秦骛离开都城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他的身形依旧高大,只是瘦了许多,面色也有些发白,在烛光的映照下,竟然也没有什么变化。
他只有在看着那些神像的时候,眼睛是亮的。
给扶容的感觉,秦骛有点儿像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难道是征战太辛苦了吗?
扶容不明白。
临走之前,秦骛跟他说,有一点事情要处理。
他要处理的事情,就是来这个地宫看神像吗?
这些神像代表了什么?是草原上独特的风俗吗?
秦骛仔仔细细地在地宫里转了一圈,把所有神像都看过一遍,然后走到石台边,把烛台放在石台上。
他又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放在上面,迅速翻页。
扶容疑惑,想要凑过去看一眼。
可是他看不懂,这个是草原字。
不过他看得懂上面的图画,那册子上画着的,就是这里的神像。
秦骛看着册子,欣喜若狂,再三确认之后,转身大步离开。
扶容害怕他留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连忙跟上去。
秦骛上了台阶,来到外面,推开门,朝外面吼了一声:“全都进来!”
外面待命的属下们立即应了一声,拿着绳索木梁,走进地宫。
一时间,地宫里挤满了人。
扶容也不害怕了,到处都是人。
秦骛站在地宫正中,低声吩咐:“把神像拆下来,带走,弄坏了一块,我要你们的命。”
“是。”
属下们立即行动起来,搬来梯子,爬到高处,绘制图纸。
所幸这神像不是一整块巨石雕刻而成的,而是由几块石头垒起来的,要拆下来,也还算方便。
扶容不解。
秦骛不是最不相信鬼神了吗?他要这些渗人的神像做什么?
这时,扶容听见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看着怪渗人的。”
“别问了,主子让你搬你就搬,哪来这么多话?”
一个草原人转过头,秦骛有几个属下是草原人,扶容也知道。
那人低声道:“这是草原上的神明,我小的时候听老人说过,能求富贵升官,还能活死人、肉白骨……”
这人话还没说完,秦骛就敏锐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秦骛厉声打断他们:“滚出去!换人来!”
几个人灰溜溜地出去了,秦骛看不惯他们这样慢吞吞的,干脆自己上前,开始动手。
扶容越来越看不懂了。
秦骛还要求富贵升官吗?
还是说,有谁死了,秦骛想要复活他?
扶容还没来得及细想,下一刻,又是烛光一闪,扶容从梦中惊醒过来。
外面的天竟然已经黑了。
他睡了一整天。
可扶容还是觉得身上酸酸的,好像根本没睡好。
扶容强撑着,从床榻上坐起来,坐到榻前,拿起纸笔,要给秦骛写信。
不管了,不管秦骛在外面干什么,他让秦骛早点回来,总是没错的。
可是他还没写两行,兰娘子便端着点心推门进来了。
兰娘子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哎哟,有这么忙吗?一醒来又开始了,中午喊你吃饭,喊都喊不醒,再睡一会儿吧,不着急。”
扶容下意识问道:“我又喊不醒了?”
前世也是这个时间,他那时病入膏肓,整天都睡不好、喊不醒。
可是这回,他没有落水,更没有生病啊。
扶容恍然惊觉,他最近越来越嗜睡,总觉得身上没力气,不就和前世一模一样吗?
不管了,扶容低头写信,无论如何,先让秦骛回来,他得弄清楚,那四尊神像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