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重生(有修改)

自从一年前的冬天, 扶容掉进冰湖,他就落下了病根。

扶容尤其怕冷,盖着被子也时常发冷, 总觉得心口上沉沉地压着东西,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自从搬进冷宫, 他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心口上压着的东西也没有了。

他知道, 应该是快到了。

于是他抓紧时间, 准备好自己的丧礼。

扶容换上干净的新衣裳, 梳好了头发,干干净净的, 准备离开。

傍晚时分, 扶容把他带出来的所有书册都折成小纸船,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走到冷宫门口, 去等林意修。

天上正飘着小雪, 远处传来宫宴上的礼乐声,隐隐约约的, 听不清楚。

扶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撑着头,数着从眼前飘落的雪花。

过了一会儿, 礼乐声停了, 天色也渐渐暗了。

扶容望着宫道那边, 却始终没有等到林意修的身影。

扶容想要过去看看, 可是才站起来, 就忍不住头晕。

他连走都走不了, 只能扶着门, 慢慢地坐回原地缓一缓。

这时,章老太医提着药箱,提着蜜饯盒子,从远处走来。

陛下登基大典,给阖宫都发了蜜饯果子,太医院也有,章老太医便拿了一些,带给扶容。

当然了,章老太医不会说这是谁的东西。

章老太医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提着东西走近了,才看见扶容坐在门口,脸色惨白。

“哎哟!”章老太医惊叫一声,丢开东西,小跑上前,掐他的人中,给他把脉,“怎么了?怎么了?”

扶容眼前一阵发花,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努力摇了摇头:“没事……我没事……”

章老太医震惊:“还没事?你都……”

你的脉搏都摸不到了。

扶容小声说:“您……您老……”

章老太医连忙凑近他,想要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什么?要说什么?”

扶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句话停三停:“您老快去看看……林公子……来了没有,我让他、带糖蒸酥酪……”

“都这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糖蒸酥酪?!”章老太医哭笑不得,伸手扶他,“快快快,进去躺着。”

章老太医原以为自己这老胳膊老腿,可能扶不起来他,没想到扶容竟然这么轻,他稍稍一用力,就把扶容扶起来了,完全不费力。

章老太医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把他扶回房间里躺好:“你这也太瘦了,你这床上都是什么东西?纸船?”

章老太医把他安置好,然后跑出来捡自己的药箱。

他抬起头,看见宫道尽头站着一个宫人。

应该是养居殿派来盯着冷宫的。

他连忙喊道:“快去养居殿告诉陛下,就说扶公子病得厉害了。”

“是。”

宫人跑走了,章老太医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回去。

扶容已经做好了准备,竟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他整个人都软软地躺在榻上,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手脚有点冷。

章老太医找出一瓶救命的药丸,给扶容喂下去,又拿出一卷银针,准备给他扎几针。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拔出银针,扶容就把刚吃下去的药丸吐出来了,还吐了血。

章老太医着急,只能按住他,再给他喂一颗。

在扶容吐出第二颗药的时候,出去报信的宫人回来了。

章老太医望了望他身后:“人呢?”

那宫人小声道:“陛下说……扶公子知道错了,就好好想想该怎么认错,陛下若得空,会过来看他的。”

章老太医大声问:“什么?陛下说什么?!”

这时,扶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章老太医俯身去听:“什么?”

扶容生平第一次这样执拗:“糖蒸酥酪……”

“你……”章老太医无奈,又问了一句,“那林大人呢?你一路过来,可有看见林大人?”

“林大人在养居殿,同陛下议事,恐怕没有这么快出来。”

扶容听见这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只手攥成拳头,在床榻上使劲捶了两下。

陛下,都是因为陛下,他连最后一碗糖蒸酥酪都吃不到了。

他恨死陛下了!

扶容忽然没了力气,倒在榻上,章老太医差点以为他死了,连忙搂住他,急急地对宫人道:“再去一趟,你没看见吗?他是真病了!”

“是。”宫人又一次跑走了。

房间里很安静,外面下了雪,伴着呼呼风声。

扶容躺在榻上,默默流着泪,一言不发。

只有章老太医陪着他,给他擦擦眼泪:“好了,不哭不哭,你再坚持一下,糖蒸酥酪马上就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报信的宫人还没回来,扶容望了一眼门口,大约是对陛下不抱希望,也就不再喊着“糖蒸酥酪”了。

陛下总是欺负他,他要做什么,陛下都说“不行”。

他吃不上糖蒸酥酪了。

章老太医抱住他,像抱住一只瘦弱的小猫。

他搓搓扶容的手,拍一拍他的心口,让他把第三颗的救命药顺下去:“没事,没事。”

扶容抬眼,满脸泪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老太医,我……我活不成了……”

章老太医正色道:“别胡说,我可是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你就是要死,也得我死在你前面,我又没有孩子,小徒弟还这么小,你还得给我送终,别胡说了。”

扶容摇摇头,轻声道:“我给自己办了丧礼……谢谢你来……”

章老太医严肃喝止他:“别胡说!”

扶容捏起一只小纸船:“我要坐小纸船走了……我要吃糖蒸酥酪,我才有力气划船……”

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章老太医急得老泪纵横,把扶容抱紧了,那宫人怎么还不回来?他一个人又走不开。

扶容像孩童一样天真:“没有也没关系,等坐船到了地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用吃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出去报信的宫人终于又回来了。

章老太医看见他身后没跟着人,便知道陛下又没来。

章老太医气得口不择言:“秦骛这个……”

顾忌着养居殿的宫人还在,他立即住了口。

扶容原本安安静静地捏着小船,准备出发,听见“秦骛”两个字,忽然有了点反应。

“殿下……”扶容微微抬起头,看向门口,带着哭腔,“我等不到殿下登基了……”

章老太医恨不能提刀杀人:“他……”

他已经登基了,他连看都不来看你!

就你这个傻子,还惦记着他!

章老太医不知道,扶容说的是那个殿下,而不是陛下。

他把扶容交给宫人:“你看着他,给他拍拍心口顺气,要是他还把药吐出来,就把这药喂给他,我亲自去养居殿。”

“是。”

宫人小心翼翼地坐到床头,接过扶容,轻轻拍着他的心口。

扶容小声问:“我请您老来参加丧礼,你要去哪里?”

章老太医摸摸他的脑袋:“等着。”

冷宫和养居殿离得远,章老太医一把年纪了,迎着风雪,拖着老胳膊老腿走在雪地里。

雪越下越急,章老太医终于走到养居殿附近。

他深吸一口气,一面往前走,一面大喊,带着颤音:“陛下!五皇子!秦骛!”

养居殿的宫人都被他惊动,连忙跑出来要拦他。

章老太医一把推开他们:“你们还不去通报?要死了!扶容要死了!去通报!去太医院找人!”

他说得认真,衣裳上还沾着扶容呕出来的点点血迹,宫人们这才知道厉害,连忙跑回去拍门。

章老太医没站稳,后退两步,跌在雪地里,不住地叫骂:“秦骛!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忘了前年冬天,是谁帮你求药了?你忘了你在冷宫里,是谁陪着你了?”

下一刻,一道玄色的衣摆从他面前扫过。

两个宫人架着章老太医,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

秦骛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脚步不停。

林意修焦急地吩咐宫人:“宫门前,有一个小太监,他手里有一个食盒,拿过来。”

说完这话,他也急匆匆地跟上去。

章老太医被架着跟在后面:“秦骛,你要把他逼死了!他都快死了,他还惦记着殿下没登基!”

秦骛脸色铁青,连头也不回。

他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咔咔声,脚步不停,声音森冷:“你最好现在就说实话,要是被我抓到他装病,你和他都……”

章老太医喊道:“装病装病!他几时装过病?他早就病了!他一年前就病了,就为了给你送信,他大冬天的掉进湖里了!”

秦骛猛地回头,目光凌厉,犹如鹰视狼顾:“胡言乱语!”

很快的,秦骛便转回头,大步往冷宫走。

他的衣摆被狂风吹起,脚步匆匆,耳边仍旧传来章老太医的叫骂声。

大冬天的掉进湖里。

什么意思?扶容什么时候掉到湖里去了?

扶容跟着他,怎么会吃苦?

*

到了冷宫门前,秦骛猛地推开冷宫的门。

门扇哐的一声,直接撞在墙上。

屋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隔着重重帷帐。

与此同时,扶容躺在榻上,低声喊着“殿下”,正好湮没在秦骛推开门的巨响里。

原本被章老太医要求陪在扶容身边的宫人,从帐子里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秦骛的腿。

“陛下……陛下……”

秦骛站在原地,垂眼看他:“怎么?”

那宫人战战兢兢,发着抖道:“陛下,扶公子说……”

秦骛望了一眼帐中,帐中悄无声息,连扶容的呼吸声没有,仿佛他并不在里面。

秦骛额头猛地跳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强压下这种古怪的感觉。

秦骛冷声问:“说什么?”

“扶公子说,这是他自己的丧礼,他没有请陛下过来,所以、所以……陛下不许进去……”

秦骛面色猛地一沉:“什么?我不许进去?”

“是……”

秦骛猛地抬脚,一脚踹开抱住他的脚的宫人。

那宫人踉跄了一下,又连忙爬上前,抱住秦骛的脚。

“扶公子吩咐过了,陛下不许进去,只有章老太医和……和林大人可以进去,倘若陛下进去了,扶公子……扶公子魂魄不宁。”

宫人说完这话,便紧紧地抱住秦骛的脚,生怕他走进去。

“好,好得很。”秦骛抬头看向殿中,厉声道,“扶容,你厉害到连丧礼都自己办了,我看你也没什么病,这回又是在装病。”

帐中一片漆黑,什么声音也没有。

扶容往常都会反驳他,说自己没有装病,如今却没有声音。

秦骛心中没由来地一沉,顿了顿,故意道:“你费尽心思装病请我来,如今又使欲擒故纵这一招,想让朕对你服软,朕偏偏不上套。”

秦骛转过头,朝站在旁边的章老太医和林意修扬了扬下巴,淡淡道:“还不进去?他只让你们两个进去呢。”

章老太医和林意修刚准备进去,正巧这时,林意修派去取糖蒸酥酪的宫人回来了。

林意修朝秦骛行了个礼,连忙打开食盒的盖子,从里面捧出一碗糖蒸酥酪。

秦骛回头看了一眼,糖蒸酥酪雪白,上面撒着桂花干。

秦骛面色一沉,劈手夺过糖蒸酥酪:“他不爱吃牛乳。”

林意修解释道:“这牛乳是蒸过……”

林意修话还没完,秦骛手上一松,东西便摔在了地上。

雪白的牛乳溅得到处都是,还溅在了秦骛的衣摆上。

“陛下?!”

只听见帐子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响动,像是一声轻轻的哭声。

秦骛正色道:“扶容,出来,跟我说话,我就带你回养居殿。”

“你在干什么?!他快死了!你让他怎么出来?!”章老太医挣脱宫人的束缚,一把拽住林意修,把他拽进帐子里。

所幸林意修让人准备了两碗糖蒸酥酪,秦骛摔了一碗,还有第二碗。

林意修提起食盒,和章老太医一起掀开了帐子。

帐子里,床榻上,惨白的月光照在扶容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两只手拢起乌黑的长发,将长发覆在面上,好让人看不见他的脸。

帐子掀开的瞬间,扶容正好放下长发,无力地垂下双手。

众人皆是一惊,秦骛最先反应过来,吼了一声:“扶容!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是死人才能做的!不许做!”

哗啦一声,狂风吹开榻前的窗户,殿中狂风大作,帷帐如同潮水一般涌起,铺满床榻的小纸船乘风而起,飞得满屋都是。

只有床榻上的人没有了声息。

“扶容?”林意修捧起第二碗,也是最后一碗糖蒸酥酪,还没端起来,就又一次被秦骛夺走了。

秦骛端着糖蒸酥酪,大步上前,拨开扶容覆在脸上的头发:“扶容,起来吃东西,起来!”

在秦骛拨开扶容头发的瞬间,扶容脸颊上的红晕和双唇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雪白,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或许方才秦骛早点进来,就能见到扶容最后一面。

又或许方才秦骛在外面又吼又骂,都是对着一个死人。

秦骛舀了一大勺糖蒸酥酪,递到扶容唇边,命令道:“扶容,起来!”

扶容只是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秦骛厉声道:“扶容,我让你起来!”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又道:“好,你不必认错了,我立你做皇后,让你做官,你起来!”

扶容不说话,秦骛便当他是默许了。

秦骛猛地转过头,吩咐外面的宫人:“去,把养居殿正殿的诏书拿来!皇后的仪仗拿出来,马上过来接人!”

皇后仪仗?!

宫人们来不及震惊,连忙下去办事。

林意修和章老太医同样冲到榻前,章老太医握着扶容的手腕,试了一下扶容的脉搏,随后脸色一白,跌坐在地上。

秦骛转过头,厉声道:“哭什么?他又没死!闭上你的嘴!”

秦骛环顾四周:“都不许哭,晦气!”

不多时,宫人们带着临时拼凑的皇后仪仗,匆匆赶到。

“陛下。”

秦骛冲出去看了一眼,随后又冲回房中。

秦骛解下身上的衣裳,把扶容裹得严实,然后抱着他,走出房间。

宫人们压低轿辇,好让秦骛抱着扶容能够登上去。

他们都不知道,此时秦骛怀中的扶容是死是活,只有秦骛自己知道。

秦骛抱着扶容登上轿辇,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皇后起驾,所有人都跟着,让太医院所有太医候在养居殿,文武百官全部进宫祈福,马上!”

宫人们赶路程,低声道:“快,再快些。”

皇后仪仗长久未用,轿辇难免摇晃颠簸,偶尔吱嘎一声。

及至养居殿前,轿辇停下,宫人们轻声道:“陛下,到了。”

轿辇之中却没有什么反应。

他们疑惑地掀开帘子,只看见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将脑袋埋在扶容的肩窝里。

宫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轿辇里时不时传来的吱嘎声,不是轿辇的声音,而是陛下的哭声。

“扶容,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不该说你装病。”

“我说错话了,是我喜欢你,冷宫五年,是我离不开你。”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对你好,我让你做皇后,我们明日就补办登基大典,我错了,我知道你没事,别装睡,你看看我……”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像是被抛弃的孩童一般,泣不成声。

新帝登基,按照礼制,三日的登基大典,却在第二日就成了丧礼。

扶容没有在皇后轿辇上停留,而是划着小纸船,飞过了宫墙檐角。

至于许多年后,那位出身冷宫,依靠宫变上位的暴君,在自己的登基大典那日,如何抱着一具尸体,重办登基大典,如何执意立一具尸体为后,往后的几十年,如何变得阴鸷残暴,如何挥霍国库、迷信方士,便都与扶容无关了。

*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晃晃悠悠的,听见有人在哭,听见有人在怒吼,还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

忽然,他的小纸船翻了。

扶容从纸船上掉了下去。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落,耳边风声呼呼,夹杂着哭声、吼声,还有怪声,越飘越远。

冷风从他的领口和袖口里灌进去,吹得他发抖。

原来死了也会冷吗?

扶容这样想着,忽然感觉自己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诶?扶容?扶容?你别想躲啊,快点进去,这是派给你的差事。”

扶容睁开眼睛,抬手便挡:“喜公公,奴错了……”

扶容话还没完,看着眼前的胖太监,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掖庭的管事公公,喜公公。

在冷宫的那五年,扶容几乎日日都要与他打交道,扶容得去领冷宫的份例,领粮食柴火,领衣裳棉被。

喜公公每回都要刁难他一阵子,才肯把东西给他。

可是……

扶容分明记得,他临死前,去掖庭领衣裳,掖庭的管事公公已经换了一个瘦太监,他们说,喜公公在宫变那天就被秦骛杀了。

怎么会?

扶容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喜公公瞧。

喜公公皱起白胖的脸,拽着扶容的手,把他往门前推了一把。

扶容整个人摔在门上,痛觉很真实。

喜公公道:“行了,别墨迹了,快点进去。给皇子做伴读,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差事,你刚进宫,就能分到这样的差事,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快进去给五殿下请安?”

五殿下?

他要给五殿下做伴读?

扶容慢慢回过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干干净净的,闻起来没有味道,不像后来,吃了那么多药,手上都是浓浓的药味。

“我……”

“你什么你?快点进去,别让五殿下等急了。”

深冬清晨,大雪簌簌,寒意入骨。

一门之隔——

秦骛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他下了榻,在枕头底下翻找什么。

可是枕头底下除了单薄的被褥和硬实的床板,别的什么也没有。

秦骛披发跣足,大步走出房间,霍然推开殿门,怒吼一声:“来人!”

没有人应他。

冷宫里只有他一个人。

门外,扶容听见秦骛的声音,不自觉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喜公公拉住他:“诶,干什么呢?五殿下喊人呢,你还不快进去?”

扶容反应过来,他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他十六岁,刚刚因罪入宫,被指派到冷宫,给不受宠的五皇子秦骛做伴读。

他……

冷宫里,秦骛还在怒吼:“人呢?来人!”

听见秦骛的声音,扶容一边害怕,一边又想推门进去。

他习惯了,一边承受恐惧,一边被秦骛随叫随到。

就在他即将推开门的瞬间,他刷地一下收回了手。

不……

已经重来了。

如果再做秦骛的伴读,他还会掉进湖里,他会死的。

他不想死了,就算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死去对他来说,还是太痛苦了。

他没有勇气,再给自己筹办第二次丧礼了。

扶容曾经做过梦,他希望,如果自己那天不出去送信,就不会掉进湖里。

在那个梦里,秦骛最后还是把他赶出去送信了。

其实扶容心里很清楚,避免落水最好的办法就是——

离开秦骛,不给他做伴读。

只是他当时已经没有机会了。

但他现在有了机会。

扶容下定决心,用力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手从喜公公的手里收回来。

扶容认真道:“公公,皇子伴读都是陛下亲自从世家子弟之中挑选的,我乃戴罪之身,与冷宫里的五殿下,虽说……也算相配,但是陛下到底没有下旨,万一日后陛下追究起来,只怕不好。况且,冷宫里多了我一张嘴,公公又要多分一些粮食给冷宫,只怕给公公添麻烦。”

扶容和喜公公打了五年交道,知道他的命脉在哪儿。

一番话便说得喜公公犯了嘀咕。

说完这话,扶容又凭着残缺的记忆,努力在自己身上翻找。

他从袖子里、荷包里翻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碎银子,全部塞给喜公公。

扶容在他面前跪下:“喜公公,我不去。要是钱还不够,我再去筹,我不想……”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语气坚决:“我不想给五殿下做伴读。”

喜公公暗自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那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扶容眼睛一亮,说话也大声了一些:“多谢喜公公!”

话音刚落,扶容就连忙捂住了嘴:“喜公公宅心仁厚,必有善报。”

他怕被里面的秦骛听见。

喜公公冷哼一声:“你这小鬼,走吧,你不当这差,那就赶紧回去扫雪,你看这雪下得没完。”

“是。”

扶容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寸步不离地跟着喜公公,生怕他反悔,又把自己送回去。

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扶容连忙加快脚步,走过拐角。

扶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那边的同时,秦骛打开了冷宫的门。

他披发跣足,身上带着森森鬼气,一双眼睛泛起浓烈的墨绿,环顾四周。

回来了。

秦骛皱了皱鼻子,仿佛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看了看宫道两边,很快就顺着扶容离开的那个方向,跟了上去。

*

扶容跟着喜公公回了掖庭。

一路上,扶容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才勉强让自己保持冷静。

扶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现在是五年前。

他刚进宫,他十六岁,他的身体很好,没有生病。

他还不是秦骛的伴读。

这时,喜公公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他:“你发什么呆?拿扫帚去扫雪啊!”

“……是!”

扶容回过神,连忙转过身去拿扫帚。

喜公公道:“你就在冷宫附近的道上扫雪,没得冲撞了贵人。”

“是。”

扶容小心翼翼地走出掖庭。

冷宫附近的宫道上,十来个和他一样、穿着靛蓝粗布衣裳的宫人正聚在一起扫雪,扶容提着扫帚,小跑上前,和他们一起扫雪。

扶容低着头,背对着冷宫,害怕被秦骛看见。

其他宫人一边扫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诶,我听说,六殿下身边一个伴读病了。”

“怎么?你还想调去殿下身边做伴读?”

“我怎么不行?我也识字啊,我也会做文章。”

“嗤,就你?得了吧,伴读都是从世家公子里挑的,关我们什么事?五殿下还差不多,你还想攀六殿下?”

“扶容也是世家公子啊,不过是落难的世家公子。”

扶容忽然听见他们在说自己,愣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认真扫雪,并不掺和他们的闲聊。

“扶容呆呆的,肯定不行。我听说,这回六殿下跟太子殿下说,要自己挑一个伴读,太子殿下已经答应了,说不定我真的有机会呢。”

“哟,大家快来巴结琥珀,琥珀马上要飞出掖庭做伴读了。”

叫做琥珀的宫人笑了一声:“你们别说,我最近真的在看书,说不定呢。”

“得了吧,就你看的那些小话本,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我们都去试试,只要有一个中了,那我们这帮人不就都发达了?”

“你想得美。”

“试试嘛。”

这里远离贵人住所,宫人们也就无所顾忌,随意说笑着。

忽然,琥珀拍了一下扶容的肩膀,扶容吓了一跳,往边上撤了一步。

琥珀皱了皱眉:“我又不吃了你。”

他朝扶容扬起笑脸:“扶容,你不是识字吗?你也去试试呗,做六殿下的伴读。”

扶容犹豫了一下,眼前却浮现出五年后,六皇子的模样。

五年后,六皇子是个倒霉藩王,被秦骛召回都城,给二皇子办丧礼、给老皇帝办丧礼,一直在办丧礼。

从西山大营回来的那次,秦骛让扶容跟着文武百官一起跑回去,扶容在雪地里差点摔倒,也是六皇子扶了他一把。

那时候,六皇子还跟他道过谢。

六皇子说,都是因为扶容病了,秦骛才会顺带着找方士给二皇子做法事;都是因为扶容想看老皇帝的丧礼,秦骛才会让他把丧礼筹备得好一些。

为了这两件事情,六皇子竟然跟他道了谢。

那是前世扶容收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扶容原以为自己不太记得六皇子,没想到想起来,竟然也记得他的这么多事情。

扶容的眼前浮现出六皇子和和气气的模样,就算在那样难堪的境况下,也没发过脾气。

六皇子应该很好相处。

对着六皇子和气的面容,扶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啊,我想试试做六殿下的伴读。”

宫人们笑了笑,有的客气地说客套话,有的不太客气地泼他冷水。

“等你好消息哈。”

“算了吧,扶容,别痴心妄想了,快扫雪吧。”

扶容都不在意,低下头,继续扫雪。

宫墙拐角处,秦骛站在阴影处,竭力屏住呼吸,一只手用力按住心口。

光是听见扶容的声音,他的心脏就止不住地剧烈跳动。

更别提,扶容说的是“我想做殿下的伴读”。

秦骛不消多想,就理所当然地判断出,他回到了扶容给自己做伴读之前的那段时间。

而扶容正在准备做他的伴读。

判断出这一点之后,秦骛欣喜若狂。

他调整好情绪,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秦骛想,他应该给扶容送几本书,好让他安心准备做伴读的事情。

扶容会像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