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年前的冬天, 扶容掉进冰湖,他就落下了病根。
扶容尤其怕冷,盖着被子也时常发冷, 总觉得心口上沉沉地压着东西,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自从搬进冷宫, 他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心口上压着的东西也没有了。
他知道, 应该是快到了。
于是他抓紧时间, 准备好自己的丧礼。
扶容换上干净的新衣裳, 梳好了头发,干干净净的, 准备离开。
傍晚时分, 扶容把他带出来的所有书册都折成小纸船,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走到冷宫门口, 去等林意修。
天上正飘着小雪, 远处传来宫宴上的礼乐声,隐隐约约的, 听不清楚。
扶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撑着头,数着从眼前飘落的雪花。
过了一会儿, 礼乐声停了, 天色也渐渐暗了。
扶容望着宫道那边, 却始终没有等到林意修的身影。
扶容想要过去看看, 可是才站起来, 就忍不住头晕。
他连走都走不了, 只能扶着门, 慢慢地坐回原地缓一缓。
这时,章老太医提着药箱,提着蜜饯盒子,从远处走来。
陛下登基大典,给阖宫都发了蜜饯果子,太医院也有,章老太医便拿了一些,带给扶容。
当然了,章老太医不会说这是谁的东西。
章老太医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提着东西走近了,才看见扶容坐在门口,脸色惨白。
“哎哟!”章老太医惊叫一声,丢开东西,小跑上前,掐他的人中,给他把脉,“怎么了?怎么了?”
扶容眼前一阵发花,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努力摇了摇头:“没事……我没事……”
章老太医震惊:“还没事?你都……”
你的脉搏都摸不到了。
扶容小声说:“您……您老……”
章老太医连忙凑近他,想要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什么?要说什么?”
扶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句话停三停:“您老快去看看……林公子……来了没有,我让他、带糖蒸酥酪……”
“都这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糖蒸酥酪?!”章老太医哭笑不得,伸手扶他,“快快快,进去躺着。”
章老太医原以为自己这老胳膊老腿,可能扶不起来他,没想到扶容竟然这么轻,他稍稍一用力,就把扶容扶起来了,完全不费力。
章老太医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把他扶回房间里躺好:“你这也太瘦了,你这床上都是什么东西?纸船?”
章老太医把他安置好,然后跑出来捡自己的药箱。
他抬起头,看见宫道尽头站着一个宫人。
应该是养居殿派来盯着冷宫的。
他连忙喊道:“快去养居殿告诉陛下,就说扶公子病得厉害了。”
“是。”
宫人跑走了,章老太医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回去。
扶容已经做好了准备,竟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他整个人都软软地躺在榻上,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手脚有点冷。
章老太医找出一瓶救命的药丸,给扶容喂下去,又拿出一卷银针,准备给他扎几针。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拔出银针,扶容就把刚吃下去的药丸吐出来了,还吐了血。
章老太医着急,只能按住他,再给他喂一颗。
在扶容吐出第二颗药的时候,出去报信的宫人回来了。
章老太医望了望他身后:“人呢?”
那宫人小声道:“陛下说……扶公子知道错了,就好好想想该怎么认错,陛下若得空,会过来看他的。”
章老太医大声问:“什么?陛下说什么?!”
这时,扶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章老太医俯身去听:“什么?”
扶容生平第一次这样执拗:“糖蒸酥酪……”
“你……”章老太医无奈,又问了一句,“那林大人呢?你一路过来,可有看见林大人?”
“林大人在养居殿,同陛下议事,恐怕没有这么快出来。”
扶容听见这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只手攥成拳头,在床榻上使劲捶了两下。
陛下,都是因为陛下,他连最后一碗糖蒸酥酪都吃不到了。
他恨死陛下了!
扶容忽然没了力气,倒在榻上,章老太医差点以为他死了,连忙搂住他,急急地对宫人道:“再去一趟,你没看见吗?他是真病了!”
“是。”宫人又一次跑走了。
房间里很安静,外面下了雪,伴着呼呼风声。
扶容躺在榻上,默默流着泪,一言不发。
只有章老太医陪着他,给他擦擦眼泪:“好了,不哭不哭,你再坚持一下,糖蒸酥酪马上就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报信的宫人还没回来,扶容望了一眼门口,大约是对陛下不抱希望,也就不再喊着“糖蒸酥酪”了。
陛下总是欺负他,他要做什么,陛下都说“不行”。
他吃不上糖蒸酥酪了。
章老太医抱住他,像抱住一只瘦弱的小猫。
他搓搓扶容的手,拍一拍他的心口,让他把第三颗的救命药顺下去:“没事,没事。”
扶容抬眼,满脸泪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老太医,我……我活不成了……”
章老太医正色道:“别胡说,我可是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你就是要死,也得我死在你前面,我又没有孩子,小徒弟还这么小,你还得给我送终,别胡说了。”
扶容摇摇头,轻声道:“我给自己办了丧礼……谢谢你来……”
章老太医严肃喝止他:“别胡说!”
扶容捏起一只小纸船:“我要坐小纸船走了……我要吃糖蒸酥酪,我才有力气划船……”
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章老太医急得老泪纵横,把扶容抱紧了,那宫人怎么还不回来?他一个人又走不开。
扶容像孩童一样天真:“没有也没关系,等坐船到了地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用吃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出去报信的宫人终于又回来了。
章老太医看见他身后没跟着人,便知道陛下又没来。
章老太医气得口不择言:“秦骛这个……”
顾忌着养居殿的宫人还在,他立即住了口。
扶容原本安安静静地捏着小船,准备出发,听见“秦骛”两个字,忽然有了点反应。
“殿下……”扶容微微抬起头,看向门口,带着哭腔,“我等不到殿下登基了……”
章老太医恨不能提刀杀人:“他……”
他已经登基了,他连看都不来看你!
就你这个傻子,还惦记着他!
章老太医不知道,扶容说的是那个殿下,而不是陛下。
他把扶容交给宫人:“你看着他,给他拍拍心口顺气,要是他还把药吐出来,就把这药喂给他,我亲自去养居殿。”
“是。”
宫人小心翼翼地坐到床头,接过扶容,轻轻拍着他的心口。
扶容小声问:“我请您老来参加丧礼,你要去哪里?”
章老太医摸摸他的脑袋:“等着。”
冷宫和养居殿离得远,章老太医一把年纪了,迎着风雪,拖着老胳膊老腿走在雪地里。
雪越下越急,章老太医终于走到养居殿附近。
他深吸一口气,一面往前走,一面大喊,带着颤音:“陛下!五皇子!秦骛!”
养居殿的宫人都被他惊动,连忙跑出来要拦他。
章老太医一把推开他们:“你们还不去通报?要死了!扶容要死了!去通报!去太医院找人!”
他说得认真,衣裳上还沾着扶容呕出来的点点血迹,宫人们这才知道厉害,连忙跑回去拍门。
章老太医没站稳,后退两步,跌在雪地里,不住地叫骂:“秦骛!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忘了前年冬天,是谁帮你求药了?你忘了你在冷宫里,是谁陪着你了?”
下一刻,一道玄色的衣摆从他面前扫过。
两个宫人架着章老太医,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
秦骛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脚步不停。
林意修焦急地吩咐宫人:“宫门前,有一个小太监,他手里有一个食盒,拿过来。”
说完这话,他也急匆匆地跟上去。
章老太医被架着跟在后面:“秦骛,你要把他逼死了!他都快死了,他还惦记着殿下没登基!”
秦骛脸色铁青,连头也不回。
他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咔咔声,脚步不停,声音森冷:“你最好现在就说实话,要是被我抓到他装病,你和他都……”
章老太医喊道:“装病装病!他几时装过病?他早就病了!他一年前就病了,就为了给你送信,他大冬天的掉进湖里了!”
秦骛猛地回头,目光凌厉,犹如鹰视狼顾:“胡言乱语!”
很快的,秦骛便转回头,大步往冷宫走。
他的衣摆被狂风吹起,脚步匆匆,耳边仍旧传来章老太医的叫骂声。
大冬天的掉进湖里。
什么意思?扶容什么时候掉到湖里去了?
扶容跟着他,怎么会吃苦?
*
到了冷宫门前,秦骛猛地推开冷宫的门。
门扇哐的一声,直接撞在墙上。
屋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隔着重重帷帐。
与此同时,扶容躺在榻上,低声喊着“殿下”,正好湮没在秦骛推开门的巨响里。
原本被章老太医要求陪在扶容身边的宫人,从帐子里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秦骛的腿。
“陛下……陛下……”
秦骛站在原地,垂眼看他:“怎么?”
那宫人战战兢兢,发着抖道:“陛下,扶公子说……”
秦骛望了一眼帐中,帐中悄无声息,连扶容的呼吸声没有,仿佛他并不在里面。
秦骛额头猛地跳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强压下这种古怪的感觉。
秦骛冷声问:“说什么?”
“扶公子说,这是他自己的丧礼,他没有请陛下过来,所以、所以……陛下不许进去……”
秦骛面色猛地一沉:“什么?我不许进去?”
“是……”
秦骛猛地抬脚,一脚踹开抱住他的脚的宫人。
那宫人踉跄了一下,又连忙爬上前,抱住秦骛的脚。
“扶公子吩咐过了,陛下不许进去,只有章老太医和……和林大人可以进去,倘若陛下进去了,扶公子……扶公子魂魄不宁。”
宫人说完这话,便紧紧地抱住秦骛的脚,生怕他走进去。
“好,好得很。”秦骛抬头看向殿中,厉声道,“扶容,你厉害到连丧礼都自己办了,我看你也没什么病,这回又是在装病。”
帐中一片漆黑,什么声音也没有。
扶容往常都会反驳他,说自己没有装病,如今却没有声音。
秦骛心中没由来地一沉,顿了顿,故意道:“你费尽心思装病请我来,如今又使欲擒故纵这一招,想让朕对你服软,朕偏偏不上套。”
秦骛转过头,朝站在旁边的章老太医和林意修扬了扬下巴,淡淡道:“还不进去?他只让你们两个进去呢。”
章老太医和林意修刚准备进去,正巧这时,林意修派去取糖蒸酥酪的宫人回来了。
林意修朝秦骛行了个礼,连忙打开食盒的盖子,从里面捧出一碗糖蒸酥酪。
秦骛回头看了一眼,糖蒸酥酪雪白,上面撒着桂花干。
秦骛面色一沉,劈手夺过糖蒸酥酪:“他不爱吃牛乳。”
林意修解释道:“这牛乳是蒸过……”
林意修话还没完,秦骛手上一松,东西便摔在了地上。
雪白的牛乳溅得到处都是,还溅在了秦骛的衣摆上。
“陛下?!”
只听见帐子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响动,像是一声轻轻的哭声。
秦骛正色道:“扶容,出来,跟我说话,我就带你回养居殿。”
“你在干什么?!他快死了!你让他怎么出来?!”章老太医挣脱宫人的束缚,一把拽住林意修,把他拽进帐子里。
所幸林意修让人准备了两碗糖蒸酥酪,秦骛摔了一碗,还有第二碗。
林意修提起食盒,和章老太医一起掀开了帐子。
帐子里,床榻上,惨白的月光照在扶容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两只手拢起乌黑的长发,将长发覆在面上,好让人看不见他的脸。
帐子掀开的瞬间,扶容正好放下长发,无力地垂下双手。
众人皆是一惊,秦骛最先反应过来,吼了一声:“扶容!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是死人才能做的!不许做!”
哗啦一声,狂风吹开榻前的窗户,殿中狂风大作,帷帐如同潮水一般涌起,铺满床榻的小纸船乘风而起,飞得满屋都是。
只有床榻上的人没有了声息。
“扶容?”林意修捧起第二碗,也是最后一碗糖蒸酥酪,还没端起来,就又一次被秦骛夺走了。
秦骛端着糖蒸酥酪,大步上前,拨开扶容覆在脸上的头发:“扶容,起来吃东西,起来!”
在秦骛拨开扶容头发的瞬间,扶容脸颊上的红晕和双唇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雪白,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或许方才秦骛早点进来,就能见到扶容最后一面。
又或许方才秦骛在外面又吼又骂,都是对着一个死人。
秦骛舀了一大勺糖蒸酥酪,递到扶容唇边,命令道:“扶容,起来!”
扶容只是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秦骛厉声道:“扶容,我让你起来!”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又道:“好,你不必认错了,我立你做皇后,让你做官,你起来!”
扶容不说话,秦骛便当他是默许了。
秦骛猛地转过头,吩咐外面的宫人:“去,把养居殿正殿的诏书拿来!皇后的仪仗拿出来,马上过来接人!”
皇后仪仗?!
宫人们来不及震惊,连忙下去办事。
林意修和章老太医同样冲到榻前,章老太医握着扶容的手腕,试了一下扶容的脉搏,随后脸色一白,跌坐在地上。
秦骛转过头,厉声道:“哭什么?他又没死!闭上你的嘴!”
秦骛环顾四周:“都不许哭,晦气!”
不多时,宫人们带着临时拼凑的皇后仪仗,匆匆赶到。
“陛下。”
秦骛冲出去看了一眼,随后又冲回房中。
秦骛解下身上的衣裳,把扶容裹得严实,然后抱着他,走出房间。
宫人们压低轿辇,好让秦骛抱着扶容能够登上去。
他们都不知道,此时秦骛怀中的扶容是死是活,只有秦骛自己知道。
秦骛抱着扶容登上轿辇,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皇后起驾,所有人都跟着,让太医院所有太医候在养居殿,文武百官全部进宫祈福,马上!”
宫人们赶路程,低声道:“快,再快些。”
皇后仪仗长久未用,轿辇难免摇晃颠簸,偶尔吱嘎一声。
及至养居殿前,轿辇停下,宫人们轻声道:“陛下,到了。”
轿辇之中却没有什么反应。
他们疑惑地掀开帘子,只看见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将脑袋埋在扶容的肩窝里。
宫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轿辇里时不时传来的吱嘎声,不是轿辇的声音,而是陛下的哭声。
“扶容,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不该说你装病。”
“我说错话了,是我喜欢你,冷宫五年,是我离不开你。”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对你好,我让你做皇后,我们明日就补办登基大典,我错了,我知道你没事,别装睡,你看看我……”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像是被抛弃的孩童一般,泣不成声。
新帝登基,按照礼制,三日的登基大典,却在第二日就成了丧礼。
扶容没有在皇后轿辇上停留,而是划着小纸船,飞过了宫墙檐角。
至于许多年后,那位出身冷宫,依靠宫变上位的暴君,在自己的登基大典那日,如何抱着一具尸体,重办登基大典,如何执意立一具尸体为后,往后的几十年,如何变得阴鸷残暴,如何挥霍国库、迷信方士,便都与扶容无关了。
*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晃晃悠悠的,听见有人在哭,听见有人在怒吼,还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
忽然,他的小纸船翻了。
扶容从纸船上掉了下去。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落,耳边风声呼呼,夹杂着哭声、吼声,还有怪声,越飘越远。
冷风从他的领口和袖口里灌进去,吹得他发抖。
原来死了也会冷吗?
扶容这样想着,忽然感觉自己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诶?扶容?扶容?你别想躲啊,快点进去,这是派给你的差事。”
扶容睁开眼睛,抬手便挡:“喜公公,奴错了……”
扶容话还没完,看着眼前的胖太监,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掖庭的管事公公,喜公公。
在冷宫的那五年,扶容几乎日日都要与他打交道,扶容得去领冷宫的份例,领粮食柴火,领衣裳棉被。
喜公公每回都要刁难他一阵子,才肯把东西给他。
可是……
扶容分明记得,他临死前,去掖庭领衣裳,掖庭的管事公公已经换了一个瘦太监,他们说,喜公公在宫变那天就被秦骛杀了。
怎么会?
扶容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喜公公瞧。
喜公公皱起白胖的脸,拽着扶容的手,把他往门前推了一把。
扶容整个人摔在门上,痛觉很真实。
喜公公道:“行了,别墨迹了,快点进去。给皇子做伴读,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差事,你刚进宫,就能分到这样的差事,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快进去给五殿下请安?”
五殿下?
他要给五殿下做伴读?
扶容慢慢回过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干干净净的,闻起来没有味道,不像后来,吃了那么多药,手上都是浓浓的药味。
“我……”
“你什么你?快点进去,别让五殿下等急了。”
深冬清晨,大雪簌簌,寒意入骨。
一门之隔——
秦骛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他下了榻,在枕头底下翻找什么。
可是枕头底下除了单薄的被褥和硬实的床板,别的什么也没有。
秦骛披发跣足,大步走出房间,霍然推开殿门,怒吼一声:“来人!”
没有人应他。
冷宫里只有他一个人。
门外,扶容听见秦骛的声音,不自觉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喜公公拉住他:“诶,干什么呢?五殿下喊人呢,你还不快进去?”
扶容反应过来,他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他十六岁,刚刚因罪入宫,被指派到冷宫,给不受宠的五皇子秦骛做伴读。
他……
冷宫里,秦骛还在怒吼:“人呢?来人!”
听见秦骛的声音,扶容一边害怕,一边又想推门进去。
他习惯了,一边承受恐惧,一边被秦骛随叫随到。
就在他即将推开门的瞬间,他刷地一下收回了手。
不……
已经重来了。
如果再做秦骛的伴读,他还会掉进湖里,他会死的。
他不想死了,就算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死去对他来说,还是太痛苦了。
他没有勇气,再给自己筹办第二次丧礼了。
扶容曾经做过梦,他希望,如果自己那天不出去送信,就不会掉进湖里。
在那个梦里,秦骛最后还是把他赶出去送信了。
其实扶容心里很清楚,避免落水最好的办法就是——
离开秦骛,不给他做伴读。
只是他当时已经没有机会了。
但他现在有了机会。
扶容下定决心,用力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手从喜公公的手里收回来。
扶容认真道:“公公,皇子伴读都是陛下亲自从世家子弟之中挑选的,我乃戴罪之身,与冷宫里的五殿下,虽说……也算相配,但是陛下到底没有下旨,万一日后陛下追究起来,只怕不好。况且,冷宫里多了我一张嘴,公公又要多分一些粮食给冷宫,只怕给公公添麻烦。”
扶容和喜公公打了五年交道,知道他的命脉在哪儿。
一番话便说得喜公公犯了嘀咕。
说完这话,扶容又凭着残缺的记忆,努力在自己身上翻找。
他从袖子里、荷包里翻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碎银子,全部塞给喜公公。
扶容在他面前跪下:“喜公公,我不去。要是钱还不够,我再去筹,我不想……”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语气坚决:“我不想给五殿下做伴读。”
喜公公暗自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那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扶容眼睛一亮,说话也大声了一些:“多谢喜公公!”
话音刚落,扶容就连忙捂住了嘴:“喜公公宅心仁厚,必有善报。”
他怕被里面的秦骛听见。
喜公公冷哼一声:“你这小鬼,走吧,你不当这差,那就赶紧回去扫雪,你看这雪下得没完。”
“是。”
扶容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寸步不离地跟着喜公公,生怕他反悔,又把自己送回去。
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扶容连忙加快脚步,走过拐角。
扶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那边的同时,秦骛打开了冷宫的门。
他披发跣足,身上带着森森鬼气,一双眼睛泛起浓烈的墨绿,环顾四周。
回来了。
秦骛皱了皱鼻子,仿佛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看了看宫道两边,很快就顺着扶容离开的那个方向,跟了上去。
*
扶容跟着喜公公回了掖庭。
一路上,扶容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才勉强让自己保持冷静。
扶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现在是五年前。
他刚进宫,他十六岁,他的身体很好,没有生病。
他还不是秦骛的伴读。
这时,喜公公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他:“你发什么呆?拿扫帚去扫雪啊!”
“……是!”
扶容回过神,连忙转过身去拿扫帚。
喜公公道:“你就在冷宫附近的道上扫雪,没得冲撞了贵人。”
“是。”
扶容小心翼翼地走出掖庭。
冷宫附近的宫道上,十来个和他一样、穿着靛蓝粗布衣裳的宫人正聚在一起扫雪,扶容提着扫帚,小跑上前,和他们一起扫雪。
扶容低着头,背对着冷宫,害怕被秦骛看见。
其他宫人一边扫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诶,我听说,六殿下身边一个伴读病了。”
“怎么?你还想调去殿下身边做伴读?”
“我怎么不行?我也识字啊,我也会做文章。”
“嗤,就你?得了吧,伴读都是从世家公子里挑的,关我们什么事?五殿下还差不多,你还想攀六殿下?”
“扶容也是世家公子啊,不过是落难的世家公子。”
扶容忽然听见他们在说自己,愣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认真扫雪,并不掺和他们的闲聊。
“扶容呆呆的,肯定不行。我听说,这回六殿下跟太子殿下说,要自己挑一个伴读,太子殿下已经答应了,说不定我真的有机会呢。”
“哟,大家快来巴结琥珀,琥珀马上要飞出掖庭做伴读了。”
叫做琥珀的宫人笑了一声:“你们别说,我最近真的在看书,说不定呢。”
“得了吧,就你看的那些小话本,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我们都去试试,只要有一个中了,那我们这帮人不就都发达了?”
“你想得美。”
“试试嘛。”
这里远离贵人住所,宫人们也就无所顾忌,随意说笑着。
忽然,琥珀拍了一下扶容的肩膀,扶容吓了一跳,往边上撤了一步。
琥珀皱了皱眉:“我又不吃了你。”
他朝扶容扬起笑脸:“扶容,你不是识字吗?你也去试试呗,做六殿下的伴读。”
扶容犹豫了一下,眼前却浮现出五年后,六皇子的模样。
五年后,六皇子是个倒霉藩王,被秦骛召回都城,给二皇子办丧礼、给老皇帝办丧礼,一直在办丧礼。
从西山大营回来的那次,秦骛让扶容跟着文武百官一起跑回去,扶容在雪地里差点摔倒,也是六皇子扶了他一把。
那时候,六皇子还跟他道过谢。
六皇子说,都是因为扶容病了,秦骛才会顺带着找方士给二皇子做法事;都是因为扶容想看老皇帝的丧礼,秦骛才会让他把丧礼筹备得好一些。
为了这两件事情,六皇子竟然跟他道了谢。
那是前世扶容收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扶容原以为自己不太记得六皇子,没想到想起来,竟然也记得他的这么多事情。
扶容的眼前浮现出六皇子和和气气的模样,就算在那样难堪的境况下,也没发过脾气。
六皇子应该很好相处。
对着六皇子和气的面容,扶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啊,我想试试做六殿下的伴读。”
宫人们笑了笑,有的客气地说客套话,有的不太客气地泼他冷水。
“等你好消息哈。”
“算了吧,扶容,别痴心妄想了,快扫雪吧。”
扶容都不在意,低下头,继续扫雪。
宫墙拐角处,秦骛站在阴影处,竭力屏住呼吸,一只手用力按住心口。
光是听见扶容的声音,他的心脏就止不住地剧烈跳动。
更别提,扶容说的是“我想做殿下的伴读”。
秦骛不消多想,就理所当然地判断出,他回到了扶容给自己做伴读之前的那段时间。
而扶容正在准备做他的伴读。
判断出这一点之后,秦骛欣喜若狂。
他调整好情绪,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秦骛想,他应该给扶容送几本书,好让他安心准备做伴读的事情。
扶容会像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