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辰光破开一点灰蒙蒙的云层,今日外头天色不是很好。

莫瑀很早就醒了,但他又食言了,还是舍不得立刻离开。

怀里抱着的人温软正好,他伸手隔着薄薄的中衣触摸楚瑾背上的蝴蝶骨,忍不住拨开散落在对方颈肩处的发丝轻轻落下一个吻。

绵密的,细密的吻,如此轻柔落到肌肤上,像纷扬的雪,一点一点侵占每一寸土地。

寂静无声,又铺天盖地。

轻微的动作让睡梦里的人惺忪睁开眼,外面的光色将明未明,房间里晦暗成一片,背后的温度一如既往滚烫,楚瑾满目倦意裹紧被子道:“天亮了,快走吧。”

“还没亮。”莫瑀留恋抱着他不肯撒手。

“分明亮了,”楚瑾听他耍赖,忍不住低笑出声,“走吧。”

莫瑀只好松开手,他放慢动作起身替楚瑾掖好被子道:“那我走了。”

他将衣服穿好后见楚瑾也从床上起来,凑过想黏糊糊亲一口却被楚瑾推开了,楚瑾拍拍他的脸轻笑道:“安分些,做小情人的要清楚自己的位置,只许等我来吻,不许主动亲我。”

“那大人,小的何时能十里红妆风光嫁过来。”莫瑀顺着他笑笑,捏着人手腕不肯放,心下却真想起红烛暖帐,要楚瑾为他一身喜服映满面春色,要唇舌为杯共饮合欢酒,要一拜高堂,要此心不移。

他隐约记得,楚瑾应该爱山水花鸟,爱泛舟湖上,爱诗词歌赋,爱琴棋书画。

可关于自己的记忆却白茫茫,数不出自己的爱好,模糊感觉诗篇似乎不曾多读,史书典故和行军用兵的倒是记了不少,不知刀剑铮铮,红缨乱舞,能否博得佳人一笑。

穿戴好衣物,莫瑀自然地接过楚瑾手里的衣服替人穿起来,未见楚瑾微愣抬眼看他。

青玉腰带勒出一截窄腰,莫瑀顺手捏捏楚瑾腰间软肉,见人只眸底润润看着他不说话。

莫瑀克制住亲吻的欲望,将楚瑾散落乌发拢于耳后笑道:“看着我做什么,总算发现我这姿色能入大人眼了吗?”

口中的疑惑没问出,楚瑾摇摇头,莫瑀不知道他本来平日就起得早,并非今日特立独行。

门外传来敲门声,楚瑾下意识应了,他立刻反应过来不对,想将不明所以的莫瑀推进床帐中藏起来。

莫瑀装作不懂故意不配合,楚瑾来不及拉下床帏。

雪鸢端着洗漱的盥洗盆推开门,目击床上二人拉扯,一双杏眼圆睁到最大,她恍惚看着被楚瑾压在身下的银发青年,一时间鲜活了尘封的记忆。

“楚……楚瑀?”

“雪鸢,你放下水出去吧。”左右也让人看见了,楚瑾暗里狠狠瞪了满脸无辜的莫瑀一眼,起身将他从床上拉起来。

“是,少爷。”雪鸢将盥洗盆放下后知趣退了出去,她眼尖,飞速察觉到楚瑾未收拢衣领处淡淡的红痕。

她像一只机警的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心道不妙,要立刻告知管家陈焕。

楚瑾用湿帕擦干净脸,又皱眉推开想黏过来满腹探知欲的莫瑀,他洗漱完毕后,雪鸢第二次敲了敲门,这次她没有进来,只是将新的一盆水放到门口就离开了。

“还挺懂事,”莫瑀将水端进来将自己整理好,他伸手把楚瑾抱在怀里,正色道,“我闻一闻还有没有花香,若是还有,你就说不清那一丛花被压倒的事了。”

楚瑾忍着他温热气息落到颈窝,哭笑不得道:“甜嘴蜜舌,从前可不见你话多。”

“没有话多,”莫瑀小声反驳,“只是想对你说的话,有很多。”

“好了,现在告诉我吧,楚瑀?”他低低念这个名字,觉得陌生又熟悉,他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珠子问,“这是你给我的?从前,我们什么关系?”

再次见到这枚玉珠,楚瑾只觉得恍若隔世,他接过珠子心下泛起一阵酸涩的无奈,却又庆幸和欢心于莫瑀对它的在意。

“还在,竟然还在,三年了。”

见人神色难过,莫瑀也舍不得楚瑾再说,他抱紧楚瑾安抚道:“若是太难过的事,就不要说了,你只告诉我,从前你我如何。”

他太想知道,记忆的空白逼得他发疯,没有真实的拥有过去的踏实感,让眼前的幸福像镜花水月,他想亲耳听到楚瑾证实,确实是他陪着楚瑾寒来暑往,日复一日不曾分离。

日久生情,难舍难分。

想听楚瑾说,剪烛听雨是他,风雪并肩是他,漫漫长夜是他。

所以他应得,应得同窗相望,应得雪月风花,应得往后余生。

“是什么,弟弟?”楚瑾揉揉莫瑀的头,眉目柔和道,“是笨鸟。”

“弟弟?”莫瑀目光灼灼看向楚瑾,右手摩挲着对方的侧脸,直到楚瑾不自在别过头,他轻轻咬了咬楚瑾的耳垂哑声道,“瑾哥哥?”

这暧昧的称呼激得楚瑾脸色泛红,他想推开人,可是揽住他的左手像禁锢锁住他的铁链,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没有这样的手足之情,楚大人,”莫瑀低笑道,“我想亲你,这是爱慕之情。”他还有更过分的想法,怕吓着怀里对亲昵之事心有戚戚的猫,还是先不要直说得好。

“快走吧,不要耽搁训练的时辰了,就从正门走,输给你了,”楚瑾仰头亲了亲莫瑀的唇,无奈笑道,“既然你想让别人都知道,就随你去吧。”

楚瑾从来没有告诉过莫瑀,只是曾经年少时,他在自己心里就远比他想的重要。

这个秘密,甚至没有开口对任何人说过。

他曾怒斥莫瑀不该轻生,可绝望久了的心里,竟也存了死志。

香烟,烈酒,病人不该碰的东西他一个不落。

从前躺在病床上,楚瑾从来只神色恬静地捧着书,哥哥和妹妹来看他,从来都满脸温柔笑意,他眼中似乎神采奕奕,对这个世界多有留恋。

只有当病房安静下来,他放下书,一个人裹着被子望向窗外,夜深人静时偶尔会红着眼掉泪。

他不想活了,只因为他本来就活不了多长。

可是他太幸运,富庶的家庭,关心的家人,他们殷切希望楚瑾能活下来,他们付出了很多,先进的医疗设备,大把的金钱和时间,甚至投资了相关的研究。

母亲握着他的手,泪眼婆娑,父亲从不话多,只是会沉默地在病房外走来走去,哥哥只说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只需要一句话就好,妹妹不懂病痛和分离,总拉着他的手缠着他读故事。

楚瑾不敢不活,不敢辜负那么多真诚的希望。

尽管,他已经开始自暴自弃,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心力交瘁,他以寻求安静为理由搬出了医院,一个人趁家庭医生走后喝得酩酊大醉,他甚至站在别墅的最高层,俯身就想跳下去。

可是不巧,妹妹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学校遇到了新朋友。

于是他安静地听着,一边笑着回应,然后擦干眼角的泪坐在角落里,陪着妹妹解开她青春的疑惑。

他最终还是离开,心里却如释重负。

起码,他已经尽力了,没有以任何一种自杀的方式离开。

再次睁开眼,得到自己能够健康活下来的消息,他心里平静得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没有那么想活了。

他一个人修剪花枝,一个人审查账本,夜深独自看星星,书房的香钟有幸与他默谈。

偶然见到玉小妍那次,勾动心底执着牵挂的回忆,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活着已经不再期待。

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人,通通已经隔着无法横跨的时空,再也无法相见了。

更可笑,他的存在对别人造成了伤害。

他没有告诉莫瑀,他差点死在那片雪地里。

如果莫瑀不曾出现,也许他就倒在那里,任皑皑白雪覆盖,吞没他的存在。

归属于他终究无法逃离的寂静。

可有人打着伞,一步步走向他,擦干他的眼泪告诉他,他的存在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他成为了某个人心里的牵绊。

怪他总心软,舍不得别人难过。

所以选择不离开,所以选择留下来。

那只鸟不知道,快要枯竭的树因它的到来,缓慢而坚定开始焕发生机。

生命的意义太复杂,现在他简单总结为愿意为了爱的人活下来。

莫瑀从楚府大门出去的时候,护卫瞪大了眼,以为自己疏忽大意让图谋不轨多日的贼人得手,他紧张地准备向正院报告,却发现莫瑀身后跟着一脸倦意的楚瑾。

“不再回去休息会儿?”昨夜也没怎么折腾,怎么累成这样,莫瑀心里想定是楚瑾身体太弱,不得不开始未雨绸缪忧虑起以后。

“走吧,陪你出来,叫这府上都知道,不是你想要的吗?”楚瑾似笑非笑看着他,莫瑀被猜中心思心虚地红了耳朵,他快速道:“我真走了,晚上见吧。”

“等等,”楚瑾拉住他的手,含笑低声道,“记得走正门,将军。”

“你已是我半个上门郎君,他们可都知道了。”

眼见人私底下分明霸道不容挣扎,心里却总因为几句话红透了脸,楚瑾移开眼偷笑,莫瑀强作镇定往军营走去,楚瑾不得不出声提醒:“这是要走着过去吗?”

莫瑀乖乖噢了一声,转身又同手同脚向将军府走去。

今日时辰不早了,可是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楚瑾蹙眉想昨夜还是星辰密布,按理不该是个阴天。

他转身回府,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悲哭。

长街的尽头,一个中年男子浑身补丁衣服,满脸泪痕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不住跺脚哭嚎。

他抓着往来的人疯疯癫癫哭诉道:“我的恩人呐,我的父母官,怎么好端端就去了!”

楚瑾听得不清楚,他问身旁一个转过身擦泪的路人:“哪位大人仙逝了?”

路人哽咽道:“是张老啊,张家太爷。”

“我还是幼童时,京城有次闹荒,各个粮米价涨得人只能去啃树皮,是张老跪求先皇开仓,不然,”他说着眼泪簌簌落下,“张老是个好官啊,我有次去张府送东西,看着他拿着那些冤案卷宗看,都咳出血了,还不肯放。”

“他是个好官啊,为何世道总是…”他察觉失言,悲愤吞下泪摇摇头,往家的方向去了。

不知时间够不够,要为这位三朝元老做一把万民伞,庇佑他来生一路风雨,一生平安。

手心传来丝丝凉意,楚瑾抬头看向天,原是下雨了。

张治越离世的消息传到了玉京城,张清英望着雾蒙蒙的天没有说话,楚晟早在他家门口徘徊多时,却一直犹豫着没有踏入这里。

正是纠结,楚晟低头看着地上的石头发呆,听闻张清英的声音传来。

“外面要下雨了,进来吧。”

楚晟咬牙进门,屋子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几把必备的桌椅,他坐在张清英身旁,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子檀,”张清英沉默片刻后率先道,“我要走了。”

“啊,去送张老一程也是应该,我平日里事少,没你帮衬也不碍事…”楚晟心里一跳,下意识装作没听懂这话。

张清英看着他,抿唇移开视线,低声道:“我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也好,”他们本就是两类人,楚晟别开脸藏住微红的眼睛,心里一阵难过,“河晏你,日后多保重。”

他此生唯二友人,一个远在京城心伤魂默,一个一直陪着他七年,是也要曲终人散。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京城?”张清英轻声问。

从张清英那回来后,楚晟想了许久,决定跟着去一回京城,他本准备将事交给窦青,捧着一堆快淹没掉自己的账本,窦青忍无可忍道:“我也要去京城。”

他不干了。

心上人没能接近半分,次次还都被托付不少事,窦青觉得自己当初同意和楚府合作,不是求的这个结果。

楚晟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于是就带着窦青同张清英一起赶往京城。

一路实在乏味,张清英和窦青二人话都不多,楚晟一个人在车里待得闷,他默默在心里祈祷能快些到京城。

他确实很久没有见到楚瑾了,不知如今身体有没有变好些。

作者有话说:

应广大群众要求,决定多亲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