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十全把握?

亚弥尼不置可否。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一脸自信的夏目漱石, 觉得他太想当然了。

夏目漱石身上有个毛病,经验主义。这种人广泛存在于世界每个国家,特别是父权主义重的国家。

这个岛国更甚。严格的上下级观念、人云亦云随流大众的麻木群众, 可以说这个国家是最排斥个性的地方,居年长者、高位者, 喜欢用自己的固定的思维, 他们的经验之谈去约束下位者,一旦対方反抗了, 绝大多数人不会先反省自己是否有错, 而是先用强权把対方压下去。

这种方法在这个岛国是非常有用的, 效果拔群。但不适合新政府领导的新国家。

之前也说了,夏目漱石身上有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影响,像他这种已经算是非常开明的人, 倡导着人就应该有自己的思想和个性的人,他的潜意识里、骨子里依旧是个经验主义。

乍一听他前面的话,你会觉得他是个非常勇敢的殉道者, 他仰慕且敬重着结城信一,深信対方是能够给这个国家带来巨大良性变革的人, 但同时, 他却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対方身上的缺点,用自己的方式去给人家下绊子, 还美其名为‘为他着想’‘为国家与人民着想’。

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乃至于拥护他之人的性命,去做结城信一通往天路的踏脚石,但他……甚至不愿意和结城信一当面対谈一次。

是担心自己会折服于対方,而放弃这种做法吗?

他愿意拿身家性命和一身荣辱去赌, 却不愿意去赌结城信一是万分之一的那个不会被权势熏心而道走偏风的圣人。

因为他自己不是圣人,因为自古以来, 所有被封为圣人的人,其实都不过是被时间美化掉的存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的十全十美之人。

大公无私之人,在私生活中也会有值得世人诟病之处。

私生活干净到让人无可指摘的人,在対外也会存在着瑕疵。

这就是人性。人类的本质就是动物,动物的本能便是用尽一切方式让自己存活下去,即便人类区别于纯粹的动物是拥有理性和感性,但二者占比是不可能达到平衡的。

一个经典的问题:一辆车开在路上,左边是一个遵守交通规则走在人行道上的人,前面是几个在公路中央戏耍玩笑的儿童,在无法及时刹车的情况下,你会选择撞谁?你只能选择送一方去地狱,你会撞谁?

有些人心里嘴里会喊着,我宁愿让我自己去地狱也不会做这个选择。但事实上,你面対的就只有前面那两个选项。

夏目漱石选择私底下集结人马,去构成一个暗处的三刻构想,这便是他的理性。他不愿意去和结城信一谈谈,真正了解这个年轻人的想法,而是一厢情愿的做出这个选择。

这种理性的猜测有九成九会实现,因为历史是这么告诉他的,他了解的人性是这么告诉他的——一个独权者,一个过早的就掌握大权,从草民一夜变成人上人的上位者,他从最底层直接飞到了最高层,中间的阶级都被他略过去了。

这样的人,不说百分之百,只能说九成九——会变。

或许他能够坚持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理性,但人的岁数上去后,思想是会变的,尤其是长期处于高位者。便是一个普通人,二十岁的他和三十岁的他性格也有所偏差。

他认为的结城信一,在横滨这个角斗场的影响下,一旦他经历了失败,一旦受到了巨大挫折,极大概率会让他连几十年的黄金稳定期都没有,会加速催化他变得偏激易怒、固执己见、顽固不灵,最后受到伤害的还是人民。

夏目漱石在‘人民绝大可能会受害’和‘结城信一是始终如一的圣人领袖’中,偏向了前者。

而现在,他用自己经验主义的那一套,去相信亚弥尼一旦加入这个‘三刻构想’的计划,一切的发展就会如同最开始的预料那一般,贯穿到结局。

去相信港口黑手党下一任的继承人,在加入这个计划之中,不会中途退出和背叛。

“你太绝対了。”亚弥尼把空了的玻璃杯放倒,用手指推动着它上下转悠。

夏目被他的话弄得一愣,在还没理解亚弥尼深意的时候,他的腹部传来了一阵剧痛,他的身体犹如煮熟的虾一般头尾弯曲,因为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他并没有整个人带着椅子飞出去。

他咳出了一大摊鲜血,染红了咖啡,也染红了桌面,他额头抵着桌面,蜷缩起身体颤抖着。

“给你一个忠告哦,老家伙。”亚弥尼脸上的笑意不变,就好像刚才出脚的人不是他一样。看着夏目的眼神无比的温柔,却只让夏目感觉到自己听到了寺庙响起的丧钟。

“把你那种上世纪的垃圾清一清,打包好扔掉吧。时代已经变了,不是以前你们那种一个职业能干到养老退休,一开始是工匠,死了也是工匠。这个时代,人们的选择多到让你眼花缭乱,可别拿自己老了,跟不上手机功能更新换代的理由来搪塞年轻人手把手给你教学,既然都决定做了,那就负责到底。”

认为自己只要定个框架,把螺丝钉安插好,就能拍拍屁股走人,让螺丝钉自己发挥作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不会生锈,不会松落,不会折断。

艹,资本家都不会这么天真。

要是螺丝钉这么好用,我还窃国做什么?还建什么工厂啊?!

不提供条件,就指望着螺丝钉自己给自己上油打磨,自己拿扳手拧紧是吧?房子建好了还会坏,地基打好了以后都得补呢!

这个国家,真是他带过的最烂的一个!

一个个就不能学学道尔吗?他都已经把上个世纪、上上个世纪的遗留物全部都整理好扔进焚化炉,满心期待着迎接新时代了啊!

他已经在筹谋,已经在做准备,等着和我这个乖徒孙正式打擂台了啊!

亚弥尼叹了口气,把水杯倒扣,起身离开了这家书咖。啊,还是外面的空气比较清新。

像森鸥外福地那种也就算了,改改还能用好久,为什么连这种老骨头也得他来矫正来教育?这么大一个岛国,上亿的人口,就不能让他省点心吗?!

你们自己升华不行吗?!一个个躺平了只想做别人带飞的宝宝,我呸!

我自己都只是个孩子啊!老子的少年期青春期还长得很呢!

夏目缓了许久,才撑过了那份剧痛,他大汗淋漓,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有内伤,得找异能技师治疗,普通的医生是帮不了他的。

但他现在还不能去治疗,他还有事情要做。

勉强坐起身,从兜里掏出一瓶早先准备好的止痛药,他还带了一些简单的治疗药物和止血绷带等,提前准备是有用的,止痛药先派上了用场。

这点伤,比他想象中的轻得多。而亚弥尼并没有拒绝他的交易,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大半。新的三刻构想里,亚弥尼才是至关重要的角色。

他用手帕擦掉汗珠,整理了一下仪表,好让自己看上去不是太过狼狈,才対着墙面说:“出来吧,津岛。”

从墙壁的暗门走出了一名少年,十四岁的黑发少年,缠着看起来像是重伤的绷带。他无视夏目的狼狈,镇定自若的坐在亚弥尼原先坐着的位置,道:“夏目老师。”

夏目対他的反应很满意,他不是那种需要别人嘘寒问暖的人,要是津岛关心他,反而让这个要面子的老者感到别扭。

“你也算是见到他了,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夏目说。

津岛的回答很果断:“我不会退出。我也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就算不是,他也会成为是。

津岛讨厌变数,他的心很小,只装得下自己的朋友。守护织田作写小说,已经是两辈子的执念。

他在上个世界,十六岁的时候,处于空前迷茫渴望着脱离黑暗却又无法自救的人生最黑暗最痛苦的时刻,‘书’来到了他的身边。

‘书’给他指了一条路,一条通往光明的路,一条可以改变自己的路。

然而付出的代价,却是他视为最珍贵的友人。坂口安吾、织田作……都离他而去。安吾没有死,但他已经算不上自己的朋友。织田作是他的唯一友人,但他死了。

犹如孤灵一般在世间徘徊着的幽灵,多么渴望着有个栖息之所,他见到了光明,却失去了他的心灵之乡。他很贪心,他两个都想要。如果必须舍弃一个,那宁愿让他永远见不到光。

他并不需要与变数,也就是他所认定的变数——亚弥尼——与他不死不休。他们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而且亚弥尼他守护了织田作,有他在,织田作的梦想能够提前实现,甚至能够踏上一条万千个平行世界中最平坦辉煌的路。

他感激亚弥尼。

但他不能将希望全部推到亚弥尼身上。这个世界,不管是谁,最值得信赖的盟友就只有自己。不是家人、友人、老师、弟子……是自己。

人生来便是孤独的,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自己。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新世界里,不能坐以待毙固步自封,那就必须自己先行动起来。所以他在夏目漱石找上他之后,就毫不犹豫的放弃了等待森鸥外接盘的原先计划,自己顶了上去。

——我能做得很好。我必须,也只能,去做出一张满分答卷。

夏目欣慰的笑了起来。或者说,他自以为已经看懂了十四岁的津岛修治,他在対方身上看到了挣扎,渴望着光明的灵魂,他在向光伸出手,祈求着别人拉一把。

而这一切,是津岛修治误导的。

只要津岛愿意,他能够轻而易举的得到他人的信任,他便是这么一个人。

而且,就像是夏目漱石永远不会知道亚弥尼和结城信一是一个人。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坐在他面前的十四岁的少年,内心是来自异世界的——建立起一个黑暗帝国,将大半个日本的黑暗势力全部掌握于一手的暗夜操盘手。

而这个操盘手,也准备好了迎接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