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有那么一刹那, 季郁呈怀疑自己听到的是幻觉。

因为暴雨打在芭蕉叶和鹅卵石上,噼里啪啦作响,而宁绥的声音很轻, 轻到落到他耳中的时候已经被他迅疾跳了两下的心跳声给盖住。

等反应过来,这句话已经消散了。

大脑一片空白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宁绥没再说话, 立在原地,没有靠近, 但也没离开。

他垂着眸。

季郁呈视线死死盯着他的脸,感觉宁绥整个人似乎处于一种非常迷茫的状态。

季郁呈的目光不由得往下, 落在了他的裤腿上, 宁绥撑伞过来,但肩膀依然有些湿, 裤腿上更是全都是泥点,鞋子不知道浸透了没有。

季郁呈喉结动了动, 让他去冲个热水澡换衣服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可咽了咽,又拼命咽了回去。

他视线往左边偏移了点,抬头盯向站在门口朝长廊这边看的老板, 眉头一蹙,又扫了眼宁绥的裤腿,下巴一偏指向温泉那边,向老板示意。

老板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 赶紧走过来, 把宁绥往前庭里面拉。

宁绥被拉着倒退几步, 迟疑地看了季郁呈一眼, 这才转身跟着老板走了。

老板热情地对宁绥介绍道:“这边是前庭,后院有温泉, 搭了顶,可以一边听雨声一边泡,走廊左边是一些榻榻米房间,右边是正常的中式房间,都有浴缸,暖气开得很足,您看是要去泡个温泉还是直接开一件房间洗澡?”

老板不停地介绍,宁绥听得脑瓜子嗡嗡的,打断他道:“随便给我一间房间就好了,我去冲个澡。”

“好嘞。”老板将他带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又指了指隔了三四间的另外一间,说:“那间是季先生来这来的固定房间,看起来你们像是认识,我先告诉你。”

“固定房间?”宁绥抱着老板塞给他的浴巾,跟着老板穿过走廊,问:“他经常来吗?”

“也不是经常来,好几年没来过了。这里不是季氏旗下的吗?一开始是酒店,但因为附近景点游客少,就做成了温泉疗养庭院,季先生上次来是陪他爷爷,没待一会儿,上上次就是好几年前了,大概九年前了吧,出国之前在这里休养过一阵。”

“休养?”宁绥算了下时间,那大概是季郁呈十五六岁的时候,问:“生病了?”

“不太清楚。”老板道:“我哪敢瞎打听?”

宁绥进了房间,将热水拧开,脱掉自己的衣服开始冲澡。莲蓬头出来的热水在他头顶冲刷,一直淌到脚踝。

他看着水流,有些发怔,忽然意识到季郁呈身上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三个多月了,自己竟然从没想过主动打听一下。

唯一接收的讯息还是为了钱在阶梯教室查他的资料,以及在医院管家对自己简单说的那些。

以前他躺着的时候也就算了,自己以为他没有知觉和意识,考虑的只是他的身体状态,会不会突然高烧危及性命。

但自打他醒来后,自己居然也没想过要探索。

他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会让管家做好送到学校。知道自己的课表,掌握自己的行程,想要和自己约会,给自己堆雪人,费尽心思给自己布置了一个家。

而自己迄今为止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抿着唇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什么,性格阴晴不定到底是什么原因,对自己步步紧逼时他的心理变化是什么……会不会非常惶恐。

管家说他和父母关系不好,自己听了,也就过了,完全没想过深究。

自己甚至不知道两年前他的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少年时期在国外又是怎么独自生活的。

在季郁呈的视角看,自己像是居高临下站在岸边,看他在水里发疯……只偶尔给他一根竿,将他拨弄一番……竟然显得有些残忍。

自己先前好像只看到了他对自己造成的压迫感,对于他忽然搬走自己寝室东西感到抗拒,但是并没想过在此之前他积累了多少不安,以至于……忽然爆发。

尽管如此,他那晚还是主动示弱道了歉……

宁绥将头发往后拨了拨,让水流冲刷自己的脸,试图平息一下心底泛起的异样情绪。

“您朋友去洗澡了。”老板抱着个暖炉,走到庭院长廊上,对季郁呈道。

季郁呈冷冷道:“不是朋友,我们是结婚的关系。”

“啊?”老板吓了一跳,他虽然也算是季氏的员工,但常年待在山上,并不关注季氏的消息。

“你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季郁呈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声音忽然低了点:“他好像并不喜欢这桩婚姻。”

说完季郁呈便不吭声了,裹在被子里继续盯着暴雨,黑漆漆的眸子沉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听着前庭那边的动静,身体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宁绥为什么追来了,还是在夜间忽然下起了暴雨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前来。

周助理没有送他吗?

溅了一裤管的泥。

手指会不会冻得发僵。

宁绥不喜欢他,先前是他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了。

原来在他以为他们两情相悦的时候,宁绥只觉得他的行为非常奇怪,只想逃。

宁绥没喜欢过他。

这几个字像是什么魔咒一般,让他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那么宁绥喜欢过季之霖吗?会不会其实对季之霖的好感都比对自己的多?

季郁呈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可到头来这种情绪却又变成了失落、伤心、尴尬和无措……甚至还有一丝嫉妒。

嫉妒季之霖,起码他和宁绥真的谈过恋爱。

也嫉妒宁绥的那个学长,起码宁绥看向那小子时眼底不会有不安和逃避,不会视对方为洪水猛兽。

这些想法缠绕在季郁呈心头,像一把钝刀,反反复复磨出血。

宁绥进去以后时间变得非常漫长,季郁呈一直绷紧了神经听着那边的脚步声。

但是……一直没听到。

他开始想宁绥是不是洗完澡就睡下了。

然而就在他内心焦灼的时候,熟悉的脚步声终于从那边响了起来。

宁绥也抱着一床白色的被子走过来了。

季郁呈的手攥了攥被子,假装没听到。

宁绥看了季郁呈一眼,犹豫了下,在他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像他那样用被子拢着自己,只露出一颗脑袋。

两人都坐在长廊檐下,像是两只奇怪的白糯米烧麦。

宁绥在旁边坐下以后,季郁呈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想扭头看他,但是又生生遏制住。

宁绥则是时不时看季郁呈一眼,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夜间的暴雨狠狠地往檐廊上抽,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沉默。

互相头都没转过去,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郁呈猛地站了起来,绕过宁绥,朝前庭里面走,他身量高,那么大一床被子披在身上也不沾地。

宁绥看了眼院子里的暴雨,又看了一眼身边,顿时觉得空荡荡的。

宁绥忍不住也站了起来,低着头闷闷地跟在他身后走。

季郁呈一直听着动静,走了两步就发现宁绥跟上来了。

他低头看脚下,视线往后方瞥了瞥,长廊每隔两三米,点着一盏黄色的蜡烛壁灯,在风雨下一晃一晃的。

他视线往下往后,刚好能瞥到宁绥的影子。

宁绥也披着被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两人的影子一会儿缩短相交,一会儿被拉长分开。

快要抵达前厅,距离门口还有三四米的时候,季郁呈忽然顿住脚步,冷不丁回过头来。

宁绥没想到他会忽然站住,差点刹不住脚步撞到他身上,也立刻停在原地。

感觉季郁呈黑沉沉的视线一直晲着自己,宁绥有点尴尬慌张,顿时将头撇向旁边,假装在看暴雨。

季郁呈看了他两眼,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宁绥见他进了前厅,赶紧跟上。

季大少爷不知道是不是饿了,居然走到前厅的吧台后面,开始煮面。

他煮面的时候宁绥不知道该干什么,视线左右游移,在前厅里转了一圈,不远处倒是有书架和昏昏欲睡趴在篮子里睡觉的猫,但现在即便再好看再精彩的书放到宁绥面前,他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索性裹着被子,在几排木质桌边坐了下来。

趁着季郁呈转过身去用筷子搅拌面条的时候,宁绥赶紧飞快抬眼,打量季郁呈。

季郁呈应该是来的时候也淋了雨,换了身衣服,此刻穿着宽松的套头黑毛衣,显得肩膀很宽,左手垂着,自己给他缠的绷带还在,右手的袖子捋起,抬起来拿着筷子,露出半截白瓷般的手臂。

居然会下面……那么会做饭吗?

这完全是宁绥意想不到的,什么时候学会的呢?留学的时候吃什么呢?

季郁呈煮了面,转过身来切柠檬,宁绥做贼心虚地垂下眼去。

季郁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待宁绥眼睫动了动,像是想抬头的时候,季郁呈心中也一紧,迅速移开视线。

很快季郁呈的面条煮好,他挤上黑胡椒,放上柠檬和西兰花,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将盘子和叉子放在宁绥面前。

宁绥愣了一下,居然是做给自己的吗。

季郁呈做了两盘,拿着另外一盘,去了另外一张桌子旁边,一声不吭地坐下,背对着宁绥。

宁绥吃了两口,口感非常符合自己喜好。

他情不自禁看向季郁呈的背影。

迟疑了会儿,宁绥拿起盘子走过去,在季郁呈同一张桌子边坐下。

坐下时他偷瞄了一眼季郁呈,忽然发现季大少爷神色还是冷冰冰的,漂亮的脸上面无表情……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眼圈居然有点红。

季郁呈僵了下,不想被看到,端起盘子转过身去,继续背对着宁绥。

飞快地吃完后,他将盘子放到吧台的洗碗池里,沉闷地去到另一张桌子边坐下。

宁绥边吃面边抬头看他,忽然注意到他右手手指被水果刀划开一个半厘米的小口子,就在指腹上。

宁绥忍不住也赶紧将面吃完,放到了池子里,然后到处看了看,去书架上的医药箱里取了一块创口贴走过去。

宁绥坐下来,指了指他的手:“你……划开了。”

说完,宁绥把创口贴放在桌面上,用两根手指推过去。

季郁呈视线向下,瞥了那创口贴一眼,嘴唇紧紧拧着,似乎没有要拿起来的打算。

宁绥又推了推,结果一下子推过了头,创可贴掉在了地上,沾了灰尘。

宁绥:“……”

季郁呈偷偷地看了地上的创可贴一眼。

宁绥视线则盯着他修长手指上的殷红,待会儿碰水会难受的吧。宁绥忽然忍不住抓起他的右手。

这一抓,两个人都愣住了。

季郁呈抬眼盯他。

宁绥被他盯着,心跳很快,呆呆地看着季郁呈,心想,完了,冲动地抓他手了,这下怎么收场?

放下他的手重新去拿一个创口贴吗?还是就这样抓着他的手,牵着他去拿?他会动吗?

自己要是拉他起来,拉不动,岂不是很尴尬?

他会把手缩回去,甩开自己的手吧。

宁绥很快想起了之前季郁呈对自己做的。

他脑子一抽,低头,含住季郁呈的那根修长手指,吮吸了一下,亲了亲。

这件事做了一半,宁绥头皮突然炸开,他为什么干出这种事。

宁绥赶紧放下季大少爷的手。

季郁呈手指放在桌面上,紧紧握住,攥得发红。

一时之间空气再一次陷入了古怪的沉默。两人心跳极快,纷纷不看彼此,看向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