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青年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玄袍, 并没有束发,头发雪白飘逸, 尽数铺在了背后。雪花落至他的发梢, 肩头。
眼睛上蒙着一条白纱,隐约还有鲜血透了出来,长长地垂落至腰, 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偏偏唇瓣鲜艳得不同寻常。
他的双耳轮廓上,各钉下了六枚通体漆黑细长的钉子——这是用来镇压邪念的长钉, 居然用在了师尊身上,还有十二根之多!从玄色衣领透出的玉颈上,横着数道漆黑的符文, 看起来好像是道天然的枷锁,在皮肉之下蜿蜒流动。
不仅如此, 青年未穿鞋袜,赤着脚踏在殿中,脚踝上还拖着漆黑的锁链,走动间, 一步一动, 一步一响。哪里还有从前半分仙风道骨?
这俨然就是一副已经被座下孽徒以下犯上, 狠狠欺师之后, 又将师尊囚‖禁起来的可怜样子!
江暮阳当场就震惊了,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 衣衫不整,脚套锁链, 满头白发又失明的病美人, 同记忆中风仙道骨, 不染纤尘的仙门尊者联系在一起!
这不是他的师尊!
绝对不是苍穹派的宗主长胤真人!
绝对不是!
他记忆里的师尊,高高在上,圣洁如神明,神色悲悯,绝对不是眼前这个衣衫不整,赤脚踏雪而来怪人。
可这就是他的师尊,除了失明的双眼之外,鼻梁以下的所有部位,都同师尊一模一样。
江暮阳不知道前世自己死后,师尊又经历了什么,师尊的眼睛是谁弄瞎的?
又为何沦落至此?连行动都要被锁链束缚?为什么要给他的耳朵上,钉十二根镇压邪念的长钉?
师尊的邪念又是什么?
一个修无情道的尊者,他会有什么样的邪念,至于钉十二根之多?!
除他之外,又有谁那般不知廉耻,胆敢肖想着清冷不可染指的仙师?
江暮阳的目光,缓缓投向了瘫坐在地的林语声,满脸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却见林语声分明也怔了一下,随即慌乱地跪行至了师尊的脚下,伸手就去拉扯师尊的衣袍,哽咽又急切地唤道:“弟子斗胆请师尊出关,还望师尊救救师弟!”
“师弟他把自己的心脏剖出来了,求师尊救救他罢!”
同林语声的慌乱无措相比,长胤真人显得无比镇定。他先是微微侧头,似乎在寻找裴清在何处,但由于双眸失明的缘故,他的目光无法聚集在任何事物身上。
好久之后,长胤真人才微微一笑,残忍地道:“剖心么?那把心脏放回去便是了,山中多是些灵丹妙药,你只管喂他服下,便是将死之人,也能从鬼门关拽回来。阎王不会收他的命,只有本座可以。”
这声音听起来绝对不是师尊!
江暮阳猛然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记忆里师尊虽然冷肃,不苟言笑,对座下弟子颇为严厉,但说话从不会像现在这般冷酷无情。
更何况是对待自己最器重的徒弟!
他第一次觉得,师尊竟是这样陌生,这样无情,让人都觉得有些可怕。
林语声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还紧紧抓着师尊的衣袍,大力摇头道:“师尊!这次不同以往!锦衣这回剖的是心脏,人无心不能活啊,师尊!求师尊救救锦衣,救救师弟!”
说着,他还趁机一道黄符,作势要狠狠贴向长胤真人的后心,却被真人发现,一挥衣袖,重重将之打飞出去。
林语声倒地吐血不止,真人竟还不肯放过他,隔空一掐他的脖颈,将人狠狠提到了半空之中。
宽大的衣袖随之掉了下来,露出的手臂上也套着漆黑的枷锁,上面的符文簌簌流转起来,伴随着卡擦卡擦的声响,似要将他的腕骨生生绞断。
真人受迫松开了手,林语声便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趁机又一张黄符贴了上去,正中真人的胸口。
真人往后踉跄了半步,很快又站稳了,林语声捂着喉咙,艰难地唤道:“师尊!弟子当真寻师尊有急事,请心魔速散,求师尊出来一见!”
江暮阳在听见此话后,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当场。
这竟是心魔附体时的师尊?师尊居然……居然在他死后,滋生了心魔?
像师尊这样风仙道骨的尊者,也会有心魔么?
师尊的心魔,又是因何而起?为谁而起?
可已经由不得他多想了,在林语声的反复呼唤之下,师尊终于暂得清醒,先是微微一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师尊道:“发生何事了?锦衣又做了什么?”
林语声顾不得身上的伤势,赶紧起身为师尊引路,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语罢,他又面露歉意地道:“师尊,弟子不是有心惊扰师尊闭关,但情况危急,弟子只怕锦衣会……”
“无妨,”长胤真人双眸失明,只能依靠着林语声的指引,伸手抚上了裴清的胸膛,触手一片濡湿,他道,“你从旁护法,为师先帮锦衣修复心脏损伤。”
而后便盘腿就地而坐,将自身的灵力过渡到裴清的体内,由于裴清剖心之时,失血过度,不仅需要灵力修复身体,还需要大量的鲜血。
林语声自告奋勇地道:“师尊伤势未愈,还是用徒儿的鲜血罢。”
说着,就抽出长剑,作势要输血给裴清。
又被长胤真人按了回去,林语声不解地唤道:“师尊!”
“现如今为师身体抱恙,苍穹由你镇守,若你也负伤,来日魔界来犯,又由谁出面迎战?”语罢,真人便将自己的鲜血输送到了裴清的体内。
等做完这一切之后,又摸索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丹药,送入了裴清口中。
之后将小瓷瓶交给了林语声,嘱咐他每隔半日,喂裴清服用一颗,在此期间,施法让裴清沉睡,直至他伤势痊愈为止。
林语声将裴清抱回了榻上,之后又忙将尸体放回棺椁之中,最后才想起要去搀扶师尊,他道:“师尊,您还须闭关多久,才能彻底将心魔炼化?”
长胤真人推开了他的手,摇头道:“不知,若有朝一日,心魔彻底占据了为师的身体,你便用此法器,杀了为师。”
他将一柄匕首,放入了林语声的手中。
只是一眼,江暮阳就立马认出来了,这柄匕首是云风所赠的,师尊竟想以此法器,作为了结自己生命的刑具。
那么是否说明,前世,在江暮阳死后,师尊已经察觉到,他就是师尊牵挂了一辈子的外甥云风?
否则,用什么法器不好,偏偏用云风所赠的匕首。
林语声看见这柄匕首之后,顿时哭得泣不成声,他说:“师尊,暮阳是暮阳,云风是云风,暮阳绝对不可能是云风。云风那么矜贵的一个人,就算他是借尸还魂,他也绝对不会挑一个无所依靠的孩童!”
长胤真人听罢,便没有任何辩解,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他是也好,不是也好,如今暮阳已死,已经无从考究了,但本座还是希望,若真有那么一天,本座将死在这柄匕首之下。”
等他的鲜血和匕首相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能找到答案了。
江暮阳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只觉得胸口憋闷的厉害。不知不觉中,竟然随师尊来到了一座大殿。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就是师尊的寝殿,师尊没有允许大师兄进殿,而是叮嘱他,不允许任何弟子靠近,对他滋生心魔一事,守口如瓶。以防魔界闻讯,举兵来犯。
之后,便在寝殿四周,设下重重禁制,在林语声悲痛的目光中,转身缓缓踏入寝殿,身后的殿门重重地合上了。
江暮阳下意识往里一跳,生怕自己慢一点,会被殿门压着脚,人才踏进去,他又猛然想到,自己现在同游魂野鬼能差多少?
对师尊而言,不过就是一缕清风罢了,无法看见,也无法触碰。
哪知他前脚才一踏进去,迎面就扑来一道身影,好似风一般,嗖的一声窜了过来。
江暮阳下意识往旁边躲闪,可还是迟了半步,那道身影径直从他身体中穿透,箭一般冲向了他身后的师尊。
“仙尊!仙尊!你可算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听声音应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娇滴滴地冲着长胤真人撒娇,“仙尊!你再不回来,我可要出去找你了!”
江暮阳听得浑身一颤,嘴角抽搐地想,师尊这是金屋藏娇了?
在他死后,师尊不仅滋生了心魔,还金屋藏娇!
他从前一直认为,师尊就是棵千年铁树,开不了花的,修无情道修的炉火纯青。
看来,他死后师尊也没有很伤心嘛,还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拿得下师尊。
江暮阳倒是颇有几分好奇,想看看师娘长啥样,才堪堪转过神来,都没来得及看清金屋藏娇的娇,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眼前一晃,师尊竟一挥衣袖,毫不怜香惜玉,直接将人打飞出去,江暮阳就看见一团鲜红的东西,骨碌碌地滚了起来。
顺地滚了数圈才堪堪停稳,弱柳扶风地捂住胸口,少年一抬头,露出了一张仅仅清秀的面庞,娇滴滴地道:“仙尊,你好凶啊,都打疼人家了。”
江暮阳的瞳孔剧烈颤动,热血腾得一下冲上了头顶。
因为,这个少年同他……准确来说,同前世的江暮阳生得一模一样!
比魔尊亲手做的小人偶像多了!就是让江暮阳自己生,都生不出这样像自己的孩子!
师尊金屋藏娇,竟……竟藏了这么个东西?!
江暮阳瞬间冷汗潸潸,余光一瞥,手心顿时发麻了。
他看见被少年撞倒的屏风后面,满是不可言说的淫‖具‖阴‖器!
比他跟裴清玩的东西,还要多!他都没敢玩的东西,竟然都出现在了师尊的殿里!
——师娘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