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冷眼盯着那只从棺椁里探出来的, 苍白纤细的手,寒声道:“本座倒是要看看, 此人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 嘭的一声,原本半掩不掩的棺材板,彻底被掀开了。
那只手的主人, 也如同江暮阳预料的那样, 一个鲤鱼打挺,从棺椁里翻了出来。纤瘦的身影, 一身并不算新的墨色长衫,头发上还粘着几根发黄的枯草。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少年的背影, 此刻正背对着众人。
头顶的乌云渐散,那少年也刚好转过身来, 露出了一张仅仅清秀,甚至有点普通的脸。
就是江暮阳此前的脸!
只不过更加消瘦,看起来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一样,皮肤都泛起几分阴郁的惨白。
唯有一双眼睛, 生得格外灵动, 即便被浓墨般的夜色笼罩, 又在如此昏暗压抑, 鬼气森森的荒凉之地。
光是看他一双眼睛,就好似照亮了茫茫长夜。
他很瘦, 脸上基本没有肉,只有一层青白的皮, 包着骨, 看起来就更丑了。显得眼睛格外大。
“这是……这是暮阳?”陆晋元满脸不敢置信地发出惊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暮阳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为什么没有穿苍穹的弟子服?为什么穿得如此寒酸破烂?又为什么消瘦成这样?脸色青白,一看就知道是长时间饥寒交迫所致!
又为何会睡在棺椁里?还藏身在如此苦寒荒凉之地?!
苍穹娇养了江暮阳整整十年!十年!
陆晋元在这十年里,虽然将他视为裴清的替身,但对他照顾有加。
旁人也是如此。何时都没舍得让江暮阳吃一点苦,受一点罪!
“锦衣!”陆晋元满脸难以置信地道,“从离开苍穹之后,是你一直寸步不移,连晚上睡觉,都和暮阳共处一室!你怎么忍心,让他沦落至此?!你到底对阳阳做了什么?!”
裴清既满头雾水,不知所措,又满脸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幻象。
怎么都没办法,将那么消瘦狼狈苍白的江暮阳,和现在站在自己身侧光芒万丈的江暮阳联系到一起。
魔尊甚至认为,陆晋元的灵言之术出了问题,他宁可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
也不愿意相信,江暮阳曾经睡在棺椁中,曾经沦落得穿破烂衣服,曾经饥寒交迫,饿得面黄肌瘦,曾经受过罪,吃过苦……
他放在心尖上喜欢的人,怎么可以受苦?
可眼前的幻象,却又无比清晰,又真真实实地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云宗主当场就暴怒了,厉声道:“我家云风自小尊贵,是我母亲捧在掌心娇养长大的!他何时受过这种罪,吃过这种苦?何时需要在一方棺椁中容身?!”
林语声赶紧道:“云宗主莫急,也许真是灵言之术出了问题,从前,我们不知道暮阳就是云风,确实一时糊涂,将他视为锦衣的替身。但整个苍穹上下,对暮阳都是极好的,从不会苛待暮阳!”
顿了顿,他也很迷惑,为什么江暮阳会沦落至此,并且望向裴清,询问道:“你陪暮阳离开苍穹之后,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暮阳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长胤真人似有所悟,用很震惊,也很痛心的目光,望向了江暮阳。
他依稀察觉到,这些极有可能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不过发生在了另外一个时空。
在那个时空中,江暮阳曾经穷困潦倒到,需要藏身在一方小小的棺椁中。
尤其他们还看见,画面中的江暮阳揉了揉肚子,好像是饿了。也没有发现有人靠近,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饼子。
那是一块看起来就非常难吃的饼子,又干又硬,表面都起了绿色的霉点。也不大,半个巴掌大一点点。
画面中的江暮阳也没嫌弃,拿出来就要往嘴里塞。周围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制止他,让他不要吃。
陆晋元甚至扑过去,想要打开那个饼子,但身体却直接穿透过去,没有丝毫阻碍。
眼睁睁地看着江暮阳咬了一口饼子,美滋滋地嚼着,没有半分嫌弃,好像在吃什么美味。
这让众人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经常吃不饱饭,所以身上藏饼子。可印象中的江暮阳,还是比较挑食的,不好吃,不喜欢吃的东西,他是一口都不会往下咽的。
苍穹虽不似剑宗那般富甲天下,但绝对不会在衣食住行上亏待弟子们。江暮阳身为宗主座下最小的徒弟。
即使,他曾经是裴清的替身,即使,他比不上裴清,即使,所有人都透过他在思念着裴清……
但江暮阳的吃穿用度,一向都是最好的,陆晋元连自己的衣服,都要使唤别的弟子清洗,却愿意亲手给江暮阳洗衣服。
还用很华贵的衣料,给江暮阳裁剪衣裳,即便衣服的颜色,每次都是裴清喜欢的素白。
江暮阳从来不吃隔夜的饭菜,哪怕是再好的食材,他都不会动的。可画面中的江暮阳,却饥寒交迫到啃饼子。
陆晋元光是看着,就觉得难受极了,他从未舍得让江暮阳啃过饼子,从未。
哪怕是当初裴清才一回山,他着急撇清和江暮阳之间的关系,逼江暮阳交出金丹。但也从未想过,要让江暮阳离开苍穹。
更未想过,从此后,再也不问江暮阳的死活。
陆晋元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嘴太硬了,很多事情都做得不够好,不是个好东西,也一直在改变自己。
他本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却未料到,一切都在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并且隐隐的,好像有什么真相要水落石出了。
画面中的魔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江暮阳的背后。
随手一挥,一阵阴风袭来,江暮阳手里的饼子掉落在地。即便如此,江暮阳还不知道有人靠近,约莫以为是大风刮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块饼子。
伴随着饼子在草地上翻滚,他追着饼子往前走。
最终饼子落在了魔尊的脚下,他一抬腿,将饼子踩在了脚底。
画面中的江暮阳,脸上的惊恐和害怕的神情,无比清晰地定格在了所有人的眼底。
众人几乎都能看清他因为恐惧,而瞬间放大的瞳孔。
每一秒,都好像是在凌迟,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江暮阳的瞳孔,也和画面中的自己一样,开始放大了。对于这些画面,他是既熟悉又陌生。
他看见前世的自己,像是被人打怕了的流浪狗,一看见魔尊,立马转身就跑。
拼命地往前跑,竭尽全力地逃命。
可无论他逃到哪里,魔尊如影随形,好似跗骨之蛆,出现在江暮阳逃跑的每一个方向。
猫捉老鼠一样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戏耍着他,看着他仓惶逃跑的样子,眼底满是冷漠和嘲弄的神色。
还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狠狠提到半空中!
这就是江暮阳曾经经历过的。
现如今又亲眼看见了,可能这些场景,对于前世的魔尊来说,也足以令他念念难忘,所以灵言之术,窥探的并不仅仅是魔尊前世难以忘怀的记忆。
同时也残忍地揭露了江暮阳曾经经受的苦难。
“我竟不知,你曾经这般伤害暮阳!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陆晋元咬牙切齿道,满脸愤恨地瞪着魔尊,目眦尽裂地厉声呵斥,“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魔尊看得同样目眦尽裂,也恨不得冲过去,将画面中的“魔尊”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这么对待过江暮阳了!
完全不记得了!自从密林初见之后,他对江暮阳一直都挺……挺宽容的。江暮阳捅他刀子,他都不会生气。
从没有哪一刻,这般狠辣地掐着江暮阳的脖子!
江暮阳的脖子那样修长,纤细,白皙干净,他亲都不舍得亲,怎么舍得动手掐?
“不可能!这事本座从未做过,从未!”魔尊冷冷道,“本座爱他,疼他,保护他都来不及,怎会如此伤他?这绝不是本座所为!”
顿了顿,他又指责陆晋元:“是你自己学艺不精,一个灵言之术,都被你施展成如此模样,真是无用!”
“好啊,本座知道了,你定然是嫉妒暮阳对本座好,遂才搞出这种东西来,意图挑拨本座与暮阳之间的关系!”
魔尊冷冷道:“无耻!本座怎会看上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凤凰!”他自大狂妄,不可一世。
即便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依旧不肯承认。高傲了一世的魔尊,又怎会轻易低头。
可事实就是如此,眼前这些其实根本不算什么,真正惨痛的经历,他们还未亲眼目睹。
陆晋元咬牙切齿,试图让灵言之术停下来,似乎这样一来,画面中的江暮阳就不用继续受苦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掉了,从江暮阳从棺椁里爬起来的一瞬,心就痛得非常厉害。
哪怕他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可即便是假的,也让他如此难过。
可灵言之术一旦启动,又哪有那般好中途而废,画面中的魔尊,掐着江暮阳,冷酷无情地道:“你可让本座好找啊!”
“本座在魔界时,便有所耳闻,你在苍穹处处为难裴清,栽赃裴清,嫁祸裴清,还处处勾引裴清,真是好不知廉耻。”
“就你这张脸,本座看了都恶心,你有什么资格跟裴清相提并论?”
“让你当裴清的替身,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
一句句嘲弄挖苦的话,从魔尊的嘴里轻飘飘地吐了出来,被掐住脖颈的江暮阳,就好似垂死挣扎的鱼,脸色被憋得通红,无论如何挣扎都是枉然。
眼看着就要活活窒息而死,却在下一瞬,被魔尊狠狠甩在地上。
江暮阳捂住喉咙,大口大口呼吸着代表着生的气息,迫切地想要活下去。
可魔尊的脚却毫不留情地踏在他的脊背上,将少年单薄的身体,一下子踩在地上。
少年的脸同时也扑倒在地,沾了不少灰尘和枯叶。
看起来是那么狼狈不堪,那么卑微可怜,甚至恐惧到,整个人瑟瑟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只能发出类似于小兽的哽咽声。
……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用这种腔调抽泣,要是云老夫人看见了,心都要疼碎掉了。
这些画面对在场所有人的冲击都太大了。裴清甚至都看红了双眼,摇头一遍遍地低喃:“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所有人都无比希望,这些都不是真的。
可只有江暮阳自己心里清楚,这些全部都是真的。他满脸冰冷,甚至是麻木地看着画面中的自己,被踩在地上,鲜血顺着齿缝往外溢了出来。
他还看见魔尊,隔空抓起那个冷硬发霉,沾了很多灰尘和枯草的饼子,近乎是残忍地往“江暮阳”嘴里塞。
混合着泪水,鲜血,被“江暮阳”一点点吞咽下去了。
即便过了那么久,江暮阳依旧有如鲠在喉的感觉。他不知道,当初自己是怎么含血吞下饼子的。
但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坚强到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了。他有足够的勇气,可以面对曾经经历过的苦难。
也有了足够的实力,让自己不再重蹈覆辙。
可他没想到的是,在场的其他人都无法接受真相,他们好像发了疯一样,各个眼眶通红,神色狰狞,陆晋元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几度扑过去,要用身体保护那个受苦的“江暮阳”。
但一切都只是徒劳而已。
江暮阳相信,知道一切后的众人,都会跟他一样痛苦,甚至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