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的伤势过重, 即便闵医师不眠不休,用尽了剑宗的灵丹妙药, 也仅仅吊住了他的命。
至于能不能活下来, 还得看他有没有求生的欲|望。
但可能连云昭自己都知道,即便他侥幸活下来了,也是废人一个, 名声更不必说, 说是声名狼藉也不为过了。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求生欲的,不吃不喝, 也不说话,仅剩的一只右眼,总是通红濡湿的, 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涌出泪水来。
因为左眼球完全被捣碎了,又没能及时处理, 闵医师不得不用刀子,将云昭眼眶里的烂肉一点点剐出来,再用纱布作为填充物,暂时混着药物止血。
云宗主费尽心力, 才将云昭的命剑, 从云昭的身体里取出来。
不幸的是, 命剑过于坚硬, 也过于粗——长,毁伤了云昭的颈椎, 他的下半身完全没了知觉。
这也就意味着,云昭的后半生要一直坐在轮椅上了。
幸运的是, 命剑连着剑鞘, 穿进了云昭的身体里, 并没有捅碎他的心脏。
否则命剑根本取不出来。
整个疗伤的过程中,云昭都没有叫过一声痛,可能是痛到麻木了,浑身湿了干,干了湿,面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云宗主好几次,想开口询问那夜的经过,又认为这会对云昭造成二次伤害,便强忍着,没有询问。
云昭也不愿意说,整个人死气沉沉的,不吃也不喝,僵卧在床榻上,如果不是还有口气,同死人也没什么分别。
只有在提及江暮阳时,云昭死气沉沉的眸子,才顿然亮了起来,会抓着云宗主的手,低声祈求:“二叔,别跟江暮阳说我重伤的事情,我不想让他担心。”
云宗主心道,你的惨状,江暮阳看得是一清二楚,至今为止,没有问过半句,更别谈担心了,只怕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里。
江暮阳和裴清形影不离,举止亲密,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二人之间并不清白。
没准新婚当夜,二人提前离场,只怕不是为了疗伤——反正云宗主见二人活蹦乱跳的,看不出什么伤。
想来是去洞房花烛了罢。
说起来既可笑又可悲,云昭在生死间徘徊,痛苦不堪,几度疼得昏死过去之时,江暮阳却和裴清新婚燕尔,举案齐眉。
云宗主心里是有气的,但他又不能对江暮阳发作。因为江暮阳和裴清假成亲之事,还是他花了重金,许下重诺,才求来的。
他不能过河拆桥,指责江暮阳什么,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江暮阳撕破脸。
否则,云老夫人该怎么办?一个因为失去儿子,而痛苦到疯魔的老母亲,怎能再承受二次失子之痛?
云宗主不能埋怨母亲,她这一生活得太苦了,半生都在丧子之痛中度过,也不能埋怨江暮阳不作为,因为江暮阳既不是云昭的朋友了,也不是云昭真正的小叔叔。
也就没有任何义务,为云昭再做任何事情。
要怪就只能怪云昭此前行事娇纵任性,肆意妄为,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裴锦衣,而弄丢了一个处处为自己着想,真心相待自己的朋友!
云宗主甚至开始自我反省,这些年实在太娇纵着云昭了,没有好好引导他,才让他这样为情所困,受了如此大的折磨。
但现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惨祸已经发生。
“阿昭,你放心,二叔不会不管你的,这件事,无论如何,二叔会替你压下来,你还年轻,你的未来还长着呢,不能让这点事,就困住你一生。”
顿了顿,云宗主还是没忍住,问出了他心底的疑问,以及猜想,轻声道:“阿昭,你老实告诉二叔,是不是因为江暮阳,所以,你才……”
他不相信以云昭的修为,会在剑宗的眼皮子底下,被魔尊悄无声息地掳走。
也不相信,有云风这层关系在,魔尊会无缘无故,将云昭践踏摧|残成如此模样!
要知道,魔尊虽然心狠手辣,阴晴不定,暴戾恣睢,但当年对云风甚好,好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
哪怕云风都死去多年了,十年前仙门百家与魔族一战,魔尊依旧顾念着往日与云风的情分,对剑宗网开一面。
还吩咐座下魔兵,见到剑宗的门生和弟子,须手下留情。不杀不伤天下“云”姓之人。
因此,当年仙门百家中,剑宗是死伤最少的宗门。
当时修真界都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如果云风还活着,也许能度化魔尊的魔气,引他走向正道。
如今十年过去,魔尊再度回归,似乎对云风的感情,要淡然了许多。
甚至还推翻了从前放下的豪言,屡次三番与剑宗为难。
甚至将云风的亲侄儿,伤到如此地步。
与其说是虐杀,不如说魔尊是在泄愤,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却选择了最侮|辱人,也最残忍的方式对待云昭。
这其中要是没有什么隐情,谁会相信?
云昭虽然娇纵任性,但好在生性善良,在修真界树敌不多。
与魔尊也算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如此说来,魔尊应当是为了给江暮阳泄愤,遂才如此折磨云昭。
更是在江暮阳大婚当日,将狼狈不堪的云昭,作为新婚贺礼,众目睽睽之下,送到了江暮阳的面前。
就连江暮阳身边的灵宠,忠诚得宛如鹰犬一般,居然都是魔尊的亲生儿子……
这很难不让人误会!
魔尊对江暮阳的喜爱,远远超过了对陆晋元,对裴锦衣的喜欢,甚至,隐隐也超越了云风。
不难想象,如果江暮阳自甘堕落,和魔尊同流合污,那么,只要江暮阳一声令下,魔尊怕是能为他颠倒乾坤,屠尽修真界。
这如斯恐怖!
若说云风,陆晋元,裴锦衣都是因为绝色容颜,而被魔尊相中,并且痴迷,那么江暮阳到底凭借着什么,让魔尊对他如此痴迷,疯狂,甚至愿意抛下裴清,也要娶他为魔后?
这至今为止,都是所有人心头的谜。
云昭迟迟没有开口,许久之后,他缓缓道:“二叔,此事同暮阳无关。”
“是我自己不好,甩开众多门生,独自出的门。”
“我本就同魔尊有积怨的,上回在秘林,就曾经打过一次。”顿了顿,蒙着云昭左眼的纱布,渐渐被鲜血浸透了,他轻声道,“是我不好,为了一个心里没我的裴锦衣,而失去了一个……一个心里有我的……江暮阳。”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了,断断续续地道:“如果不是那次在秘林,我选错了人,那么……那么我跟暮阳就还是朋友的。”
“我太蠢了,连和我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我都没认出来。”
“我选错了,二叔,我当时选错了,我应该选暮阳的……我选错了。”
“我选错了。”
“我错了……”
……
可这天底下,什么都卖,就是不卖后悔药。现在知错也晚了。
云宗主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让他安心养病。
云昭点了点头,而后又开口了:“二叔,我想照照镜子,你拿面镜子给我。”
云宗主搪塞道:“等你伤养好了,再照吧。”
“不,我现在就要看看,我想看看我的脸,现在成什么模样了。”
云昭一再坚持,甚至要自行起身去拿铜镜,云宗主无可奈何,只能拿给他照。
原本他以为,云昭一定会大发雷霆,悲痛万分,必定无法接受自己现在的模样。
并且已经想好说辞了,剑宗家大业大,必定能寻得奇珍异宝,恢复他的容貌。
结果云昭表现得很平静,凝望着铜镜里的人良久,才抚摸着面颊,轻声问:“二叔,魔尊用魔气裹挟着利刃,划伤了我的脸,这样的伤,哪怕吃再多灵丹妙药,也无法恢复了罢。”
确实无法恢复了。
魔尊狠毒就狠在这一点,若是用普通的利刃,划伤云昭的脸,那么还有可能恢复如初。
可魔尊却用魔气裹挟着利刃,这样划出的伤,一生都无法恢复。
“好丑啊。”云昭望着铜镜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喃喃自语道,“我现在这模样,真得好丑。”
他真是可笑,以前他是最在乎容貌的,不够好看的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现如今却成了最丑的一个。
这样丑陋,又残缺的他,该怎么配江暮阳?
又有什么颜面,再去见江暮阳。
云昭手一软,铜镜应声落地,摔成了碎片,他忍不住双手掩面,捧着满手的绝望。
几乎是低吼出声的:
“我再也配不上暮阳了!”
……
为了尽可能地守住秘密,云宗主私底下见了前来赴宴的所有宾客,威逼利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他们守住秘密。
那些人畏惧剑宗的势力,发誓要对此事守口如瓶,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可这天底下,只有死人才能彻底守住秘密。云宗主想了很久很久,终究还是没有下狠手。
但为了以防万一,云宗主私底下,还是请闵医师调制了丹药,混在那些人的饭菜中,等所有人都昏迷不醒之后,云宗主才挨个取出事发当天的那段记忆。
如此一来,既不会伤人性命,也能最大程度地保护云昭。
唯有苍穹派诸人,让云宗主犯了难,他相信长胤真人的品行,知晓真人必定能对此事守口如瓶。
对于裴清,云宗主也比较信得过,裴清本就是个正直善良,又沉默寡言之人。
但对林语声,尤其是陆晋元和江暮阳,不甚相信。
前者倒还好,性格温和,能顾全大局,陆晋元说话一向直来直往,同云昭也很不对付,虽不至于满修真界吆喝,但想来说话不会顾虑太多。
至于江暮阳,同云昭积怨已久,此刻不落井下石,已然很好了,若让他对此事守口如瓶,云宗主觉得有些困难。
云宗主不好对苍穹派的弟子下手,恐伤了两宗之间的和气。
真要算起辈分来,他也应该唤长胤真人一声舅舅。
便只能求助长胤真人,希望作为师尊的长胤真人,能够约束座下几位徒弟,对此事守口如瓶。
长胤真人应下之后,便让林语声把江、裴二人传唤过来。
并不着急步入正题,而是温声细语地询问二人的伤势如何了。
江暮阳本就没受什么伤,全程都被裴清用反替符护着,撑破天了,也就一点点皮肉伤。
浑身上下最重的伤,只怕就是难以启齿的地方了,还全是被裴清搞出来的。
这让他如何有脸面往外说,树活一张皮,人要一张脸,他还没不要脸到那个程度。
为了掩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这件事,江暮阳只能硬着头皮说,他受了点轻伤,但裴师兄已经为他疗伤了。
此话一出,一旁的大师兄就“啧”了一声,然而露出了盈盈笑意。
大师兄这么一笑,江暮阳的心就咯噔一下,但他很镇定,也很坦然。
裴清狠狠抿起了唇,神色颇为不自在地扭过脸去,耳根子渐渐红了。
长胤真人凝视了江暮阳片刻,就在江暮阳胆战心惊地以为,师尊一定发现了什么之时,师尊竟淡淡道了句:“也好,但你年纪尚小,还须得爱护身体,不可大意了。”
不知道是不是此前在幻阵中,误打误撞,瞧见了师尊与自己成亲的画面,江暮阳现在一看见师尊,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并且会在心里,狠狠唾骂自己,真是越来越色胆包天,也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什么人可以肖想,什么人不可以肖想,难道都活了三辈子了,还不懂吗?
有裴清一个人,难道还不够?
不过话说回来,裴清要是一直活儿烂,那委实不太够。
让人受不住想要红杏出个墙。但不管他这枝红杏如何出墙,也绝对探不到师尊的院子里。
江暮阳有道德,但不多。
江暮阳拱手应道:“是,师尊,弟子谨遵师命。”
长胤真人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了裴清的身上,还没开口,裴清便道:“多谢师尊关怀,弟子也无碍。”
如此,倒也没什么可问的,一切皆在不言中,问多了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长胤真人不动声色地长呼口气,暗暗劝解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
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全两位徒儿,又能如何?
这天底下多是些痴男怨女,他二人既是两情相悦,本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为人师尊,无非就是传道受业解惑。
他含辛茹苦将徒弟抚养成人,为的是他们行事不愧于天地,不愧于师门,不愧于自己。
只要徒儿走正道,行善事,断袖便断袖,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