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娘在王大伯背上拍了一把, 没好气道:“想什么呢,状元郎官位可比那狗县令高得多, 怕什么, 还不赶紧把船划走?”
王大伯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怎么就转不过来呢, 状元郎你们快坐好,这就走。”
林言和章墨远一回来,嘉禾村的人仿佛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再也不是先前那副认命绝望的模样。
船上坐不下了, 林言就没一道去,在家里等着。
林阿爹担忧道:“言儿, 墨远昨日说要用火药, 那玩意儿太危险了,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林言握着他的手,笑道:“阿爹别担心, 墨远会处理好的。”
虽然林言这么说, 但林阿爹明显还是很担心, 一次一次往外面看。
章墨远这边。
今日王大伯和王大娘明显比前阵子要卖力的多,呼呼地划拉着船桨,没一会儿就到了。
林大哥往远处指了指,“小章, 你瞧, 那边都是县令让我们建的。”
章墨远微微皱眉,眼前的这一堵一堵高墙根本没有一点章法, 围出来的区域比他们当初做的大了不知道多少。
而且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 海边应该也填了不少。
海岸线明显往后缩了一大段。
看他盯着海岸线, 林大哥苦笑道:“墨远,你是不是瞧出来了?上半年县令逼着我们把海边边给填了,连你和言儿先前说了好几回的口子也没放过。”
之前围海造田的时候,林言和章墨远研究过海边的环境,把几个重要的入海口标了出来,那些都是雨水汇入海里的重要通道。
眼下显然已经被破坏了。
按理说能坐上县令的人不至于蠢成这样,即便过去从未在海边城镇待过,也不至于如此盲目。
只能说金德庸根本就没把几个村子老百姓的命当回事。
章墨远回头看了一眼,祁扬立刻把手里的包袱递到他手上。
章墨远小心地解开包袱,露出里头黑乎乎的火药粉末。
林大哥下意识露出畏惧的眼神。
但他没有退缩,反而主动道:“墨远,这东西要如何点,让我去吧。”
章墨远冲他笑了一下,“大哥别着急,眼下这个情况点了也跑不快,只能让祁扬祁义去。”
林大哥回头看了眼祁扬和祁义。
祁扬祁义立刻冲他点了点头。
昨夜章墨远已经估算过距离,和他们定下了初步的用量。
引线的长度也都慎重考虑过。
章墨远让王大伯王大娘划着船看了一圈,对捍海堰的高度和厚度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点了几处,先从这几处开始。
先把洪水放出去再考虑其他的。
“大伯大娘,先确认附近有没有旁人。”
“好。”
王大伯和王大娘划着船又转了两遍,一边转一边喊,确认海边没有其他人。
“状元郎,已经转了两遍了,确实没有人。”
“好。”
章墨远看了眼身后的祁扬和祁义,两人会意,立刻起身踩着船尾和大石块,几个纵越瞬间就落在了捍海堰的墙头。
王大伯他们看的目瞪口呆。
两人并未停下,继续往前跃进,很快就把章墨远方才点的几处都走了一遍。
章墨远仍未开口,目光紧盯着两人的脚步。
其他人这会儿也看明白了,这是在试呢。
祁扬和祁义很快就把视线投到了海边的几棵树上。
两人不停歇地试,章墨远带着其他人给他们铺石块,这个林大哥他们先前一直在做,非常熟练。
试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章墨远才点了头。
“可以了,走吧。”
王大伯王大娘现在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章墨远话音刚落,他们就赶紧使劲把船给划走了。
一直到进了村子,章墨远才开口,“把口鼻都捂起来。”
然后他从怀中摸出一支信号发射器,朝着刚才来的方向发了出去。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所有人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都知道要来了。
刚巧另外一艘载人的船过来了,上头划船的是周大哥和村长的大儿子杜大哥。
周大哥一见章墨远,高兴道:“墨远,真是你回来了啊,我……”
话才说一办就被章墨远打断了,“周大哥,捂住口鼻。”
周大哥他们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照做。
几乎就在下一刻,海边就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林大哥他们做好了准备,所以个个都很镇静,但周大哥那边就不一样了。
他们都吓坏了。
“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炸了?”
无人回答。
章墨远他们并未把捂住口鼻的手放下来,因为紧接着就传来了一连串的爆炸声。
每一声之间都隔了一会儿,显然引爆的人十分谨慎。
周大哥他们也不敢说话,个个拿惊疑的眼神看着章墨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突然传来信号发射器的声音。
章墨远这才把手臂放下。
大家见状,立刻也把手放下了。
周大哥急了,激动道:“墨远,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是什么东西,着实吓人。”
章墨远淡淡道:“把几堵墙炸了。”
周大哥瞪大了眼睛,章墨远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实在无法和他说的话结合到一起。
“走,过去看看。”
王大伯王大娘立刻迫不及待地捞起船桨,划之前突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问道:“状元郎,这……”
“放心吧,无事的。”
“好好好。”
两人这下放心了。
这一连串的爆炸声惊动了整个嘉禾村,包括暂住在村长家的金德庸。
他吓了一大跳,赶紧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大喊道:“杜山,快给老子滚进来!”
村长赶紧踩着石块走进去,小心道:“县令大人有何吩咐?”
村长家在村口,离海边相对远一些,所以家里情况要好不少。
要不然金德庸也不会选他家。
金德庸面色铁青,“刚才怎么回事?”
村长开始装傻,“不知道啊大人,是不是咱们先前建的捍海堰倒了?”
知道章墨远回来,面对金德庸时,村长也多了几分底气,这种话放在之前他是绝对不敢说的。
金德庸一脸阴狠,“你当本官是傻子?”
村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小的不敢。”
底气归底气,对县令的畏惧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很快外头就传来几个衙役的声音,“大人,外头出事了。”
金德庸赶紧爬起来,村长上前去扶,被狠狠踹了一脚,险些栽进水里。
“去划船,要是让本官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小动作,小心你们全村的命。”
“……是。”
村长和秦大娘不敢反抗,只能忍气吞声地把船划出来。
“快,动作快!”
金德庸带着几个衙役火急火燎地赶到海边,眼前这一幕让他目眦欲裂。
他引以为豪的捍海堰居然被炸的一片狼藉,视野可及到处都是碎裂的石块。
村长和秦大娘悄悄对视一眼,四只眼里满是喜悦。
因为肉眼可见的,洪水的高度下降了。
金德庸狂怒,爆喊:“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
没人搭理他,章墨远正带着林大哥他们疏通水道呢。
金德庸狠狠在村长背上推了一记,差点没把他推到水里去。
“快划,本官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本官对着干。”
村长这把更有底气了,他壮着胆子道:“大人,这爆炸的威力您也瞧见了,万一哪里还藏着炸药,您过去岂不是……”
虽然刚才没瞧见章墨远,但他知道他一定在附近。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金德庸瞪了他一眼,但显然他也害怕,没再催着村长划船。
但清理水道的动静很快就传了过来。
“那边有人,把船划过去。”
村长继续为难,“大人,现在这水里到处都是碎石块,船要是撞上了……”
金德庸眼神阴冷,“再多说一句本官现在就把你杀了。”
村长吓的不敢说话了。
秦大娘赶紧捞起船桨,拼命往章墨远那边划。
距离越近看的越清晰,只见章墨远带着林大哥他们在挖水道里的泥沙。
把泥沙清出来,然后引导着洪水往外流。
金德庸眯起眼,他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眼前这位正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
章墨远。
也是他先前为自家女儿物色的夫婿。
可惜被拒绝的很难看。
而且从那以后,柳家那个老狐狸也开始跟他打起了官腔。
不光对此金德庸是庆幸的。
毕竟章墨远已经明确拒绝了严宰相的招揽。
作为严文华阵营的一份子,章墨远自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金德庸的敌人。
也要多亏了章墨远,不然金德庸一个被发配的小县令,何德何能能入得了严宰相的眼?还特地修书过来,吩咐他想法子破坏章墨远的围海造田。
正好他想利用围海造田捞一笔,干脆就彻底放开干了,眼下出了事倒是正和他的意。
章墨远出现在这里,金德庸倒是不怎么意外,只是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
他上报京城的信可都还没来得及写呢。
章墨远直起身,和金德庸的视线对上,金德庸缓缓勾起唇角。
“这不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么,听说陛下让你去圆周你做了知州,怎么突然跑回家来了?”
章墨远淡淡道:“自然是奉了陛下之命,来替金县令收拾残局的。”
他一开口就仿佛识破了金德庸的心思一般,把自己从这出事故里摘出来了。
金德庸脸色微变,“知州大人怎么这么说话,这围海造田不是您亲自指挥的么?”
“是非曲直,我早已上报陛下,到底是谁的过失,陛下已然明了。”
金德庸顿时慌了一阵,但很快他就恢复了镇定,笑道:“哦?是吗,巧了,本官也已上报严宰相知晓,到底该问责谁,他老人家心里自然有杆秤。”
听见这话,林大哥紧张地看了眼章墨远,同时心里生起了一股熊熊的怒火。
这狗官,分明是颠倒黑白。
围海造田在墨远手里一直好好的,恶人是这狗官才对。
周围其他人和他的心思差不多,个个都气的攥紧了拳。
章墨远笑了一声,“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费口舌,到时候交给陛下和严宰相就是。”
说完他就不再搭理金德庸,继续若无其事地指挥大家清理淤积的泥沙。
他的官比金德庸要大,但他却亲自蹲在石块上,手上满是脏兮兮的泥沙,反观金德庸呢,高高在上地站在船头,土皇帝似的。
更别说这一场灾难还是他带来的。
百姓心里都有杆秤,这样两个人,简直高下立判。
不过大家也就在心里想想,毕竟拿章墨远和这狗官放在一起比,他们都觉得侮辱了章墨远。
见章墨远不搭理自己,金德庸下不来台,他环顾四周,突然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
“本官见到袁州的知州过于惊讶,差点忘了一件事。章大人,方才的爆炸声,是你弄出来的?敢问,您是哪里弄来的黑。火。药呢?”
金德庸十分得意,毕竟别的都可以不管,光黑。火。药这一桩就够治章墨远一个杀头之罪了。
章墨远露出惊讶的表情,“什么黑。火。药,方才分明是这些墙倒塌的声音,你是不是听错了?”
金德庸一愣,“你说什么胡话呢,这些捍海堰好端端的会自己倒塌?”
章墨远一脸茫然,“本官也不知呢,兴许是被洪水泡久了,有些不稳?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先前大晋边关的城墙便是泡久了雨水,一夜之间倒了。”
大晋是大梁的邻国,章墨远说的城墙倒塌确有其事。
但大晋的城墙多少年,这边的捍海堰多少年?哪来的可比性?
章墨远继续道:“大人可能不清楚,这洪水里头什么都有,说不定还有大鱼,大鱼连人都吃,更何况小小一堵墙呢。”
听见吃人,金德庸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抹惧意。
章墨远笑了一声,“大人请回吧,收拾残局的事交给本官就好。”
林大哥指着远处的海面,惊呼了一声,“墨远,那是不是你说的大鱼啊,真的会吃人吗?”
章墨远看了一眼,海面的确在翻滚,但不可能是什么大鱼。
作为生长在海边的人,林大哥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
明显是在配合他恐吓金德庸。
村长也很配合,“大人,我瞧着的确不太好,就算不是大鱼,也可能是新一轮的洪水,小的这就送您回去吧。”
金德庸不信什么大鱼,但前阵子突如其来的洪水他还有印象,现在嘉禾村到处破败残缺的房子就是洪水的杰作。
要不是放不下这一片捞钱的工具,金德庸也不可能冒着风险留在这里。
所以即便心又不甘,但金德庸还是下了命令,“走。”
村长和秦大娘二话不说,飞快地把船划走了。
林大哥松了口气,总算走了。
王大伯笑道:“林家老大,你反应真快,不会是林家人。”
林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想赶快把狗官吓走,也没多想什么。”
章墨远冲他笑笑,夸道:“大哥方才反应很快。”
林大哥更不好意思了,一张脸涨得通红。
大家笑了一会儿,都有一种终于吐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继续吧,今日要把这几条水道都清出来,把洪水分流出去。”
“知道了。”
*
林言自然也听到了爆炸声,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那两个信号器上空的声音。
林阿爹本来在屋里弄吃的,听见声音差点把手里的水囊都砸到了地上。
“言儿,什么声音,是不是墨远……”
林言点点头,“是墨远,他们成功了。”
“那人呢,墨远和你大哥怎么样?”
林大嫂就坐在林言旁边,闻言笑道:“阿爹别担心,言儿说刚才那个什么信号器,就是大家都没事的意思。”
林阿爹根本没听见什么信号器的声音,但林言和林大嫂都这么说,他就放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章墨远和林大哥一上午都没回来。
林言也有些坐不住了,他想给他们送些吃食和水过去。
家里的水还是他们昨日剩的,三人都没舍得喝。
林言到门口看了一眼,刚要去隔壁周大哥家问问就看见一艘船划了过来。
上面的人正是周大哥。
“言哥儿?”
林言挥挥手,高兴道:“周大哥,杜大哥,海边情况如何?”
旁边的杜大哥抢着给他解答,“很顺利,墨远先炸……不对,是洪水,洪水弄倒了几堵墙,墨远正带着大家伙清理泥沙呢。”
大家现在都很默契地不提黑。火。药和炸这几个字。
就是洪水弄倒的。
林言自然听懂了,他笑了一声,“我阿爹准备了一些吃食和水,劳烦你们给带过去吧。”
“快拿来吧,我们还要去前头叫大家伙一块儿去呢。”
刚才村长那边传了消息过去,说狗县令回县衙了。
所以周大哥和杜大哥赶紧过来喊人。
个个脸上都挂着笑容。
“好。”
林言赶紧去屋里把东西拿过来,他还特地拿油纸包包好,免得渗水进去。
接下来大家悬着的心就放下了。
只要把水道都清理出来,引着村里的洪水分流出去,慢慢地嘉禾村就可以恢复往日的生活了。
虽然损失惨重,但至少大家都活着。
就是那几家反应最慢的,也都留了一条命。
全村动员起来,连着干了三天三夜,才把所有的洪水引流出去。
也是大家运气好,这三日都没下过雨,海面也很平静。
一场来势汹汹的人祸,总算告了一段落。
海边的残局暂时还顾不上,大家都在忙着清理村子里到处积的污泥。
最忙的人就属砌房子的工匠了,所有人都在找他们。
章墨远已经好几日没回来了,他带着祁扬和祁义在附近几个村子忙活。
虽然他没有刻意交代黑。火。药的事,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隐去了黑。火。药三个字,就连闲聊都不说。
林言和林大哥他们一块儿搬院子里的石块,等把所有石块和乱七八糟的杂物清理出去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林阿爹直接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笑道:“总算是过去了。”
自从收到林言的信以后,他一颗心始终悬着,连觉也睡不安稳。
哪怕外头刮点风,他都要爬起来看看,生怕遇上林言说的水患。
那会儿村里还有人说他大惊小怪呢,结果没多久洪水真的来了。
林家是反应最快的,当时他们全都爬到了最近的一棵树上,眼睁睁地看着村里的东西被冲走。
当时林阿爹和林大哥林大嫂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后怕。
这要是没提前做好准备,这会儿他们怕是已经被冲走了。
之后一段时间,林家人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感谢,要不是他们,整个嘉禾村怕是全军覆没。
半个月后,章墨远回来了。
一看到他林言就愣了一下,他和章墨远成亲这么久,这是他见过的章墨远最狼狈的一回。
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脸上明显瘦了一圈,胡茬子也冒出来了。
但他脸上和双手都是干净的,显然回来之前特地擦过。
旁边的祁扬祁义和他差不多。
林言奔过去,急道:“墨远,你可有受伤?”
章墨远摇头,“没有,家里有水吗,我想沐浴。”
林言笑了,这么久没有沐浴,章墨远怕是难受的不行了,连表情都有一丝扭曲。
“有,大哥刚去挑了水来,阿爹正在烧水,我去给你准备衣裳。”
“好。”
等林阿爹把热水备好,章墨远甚至连道谢都没来得及,就迫不及待地进屋去了。
说是屋子,其实是临时隔出来的空间,家里的房子损毁严重,要等重新修缮才行。
章墨远洗了快半个时辰才出来,他出来的时候祁扬和祁义都整理好了。
章墨远舒了口气。
林言看得直想笑。
不过他自己也没比章墨远好多少,大家都一样,彻底清理赶紧以后舒了口气。
晚上吃饭的时候,林言问章墨远:“墨远,我听周大哥他们说县令是严宰相的人,那他这回肯定要和严宰相告状吧?”
林言现在很后悔,为什么看书的时候不好好看看朝堂部分呢?
现在他只知道严文华最后败了,皇帝赢了最后的争斗,而章墨远因为始终站在皇帝那边,所以受到重用,一步一步地被提拔到了宰相的位置。
别的,他就不太清楚了。
章墨远笑笑,“金德庸在严党中并不显眼,若不是因为他做了盐海县的县令,严文华根本不会把他当回事。眼下朝中斗得如火如荼,他暂时还顾不上这边。”
“而且就算加急,信件送到京城也得大半个月,足够了。”
“陛下接下来会不会召你去京城述职什么的?”
毕竟皇帝一直想让章墨远留在京城,上回放他去袁州也是一时嘴快了,君无戏言。
这回章墨远立了功,说不定皇帝就会趁机把他调回去了。
“还有黑。火。药的事,严宰相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