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从来没在谢兰庭面前问起过蔡贤。
他知道对谢兰庭来说, 蔡贤不止是权倾朝野的内相,更是抚养谢兰庭长大, 极尽呵护和宠爱, 为谢兰庭铺路,又护他名声的养父。
以前俩人关系似远非近,齐鸢便尽量避免问起蔡贤。现在他们互通了情意, 这些问题便不得不面对了。
“这次他是真气狠了, ”谢兰庭道,“这些年我经常惹他生气, 但还没挨过打。小时候我犯了错, 他就当着我的面怒斥下人。我知道那些道理是讲给我的听的, 心里便记住了。他待下人很凶, 蔡府常有被打杀的家丁奴婢。但从不动我身边的人, 谢府从管家到厨子再到我身边的护卫,都是千挑万选后送过去的……”
蔡贤对谢兰庭极尽宠爱,却又界限分明地将两府人员划分开, 所以这些年谢兰庭身边的人也都渐渐成了他自己的心腹。蔡贤对此心知肚明,至于谢兰庭背着他做的那些事情, 他必然察觉了一部分,但他仍是视而不见,纵容着谢兰庭折腾。
唯独这次……他实实在在惹怒了蔡贤。
半月前,这位义父将手边的铜尺猛掷向谢兰庭,谢兰庭不闪不避, 挨了一下,眉骨上当即见了血。
齐鸢抬着手心疼地摸了摸:“你怎么惹他了?”
谢兰庭淡淡一笑:“我让人给太子送了份礼物。”
齐鸢:“……”
“太子并非仁厚良善之人, 身边又有两位能臣相助, 这些年不过是看自己羽翼未满, 刀锋不利,所以隐忍不发罢了。现在他已经借筹款赈灾的事情养了声望。你父亲一回京,兵部尚书暗中通敌的事情也必然会暴露。二皇子跟兵部尚书来往密切,皇帝便是查不出什么,也会心生猜疑……对太子来说,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齐鸢道:“太子行事谨慎,恐怕会借着此事在圣上面前博个仁厚的名声。”
谢兰庭笑了下:“所以我帮了他一把。”
齐鸢好奇:“你送他什么了?”
“一封奏折,弹劾他与武王相从过密,有不臣之心。”
“……”
“做帝王的,如果到这个份上还要软弱自欺,没有点杀伐决断,那也不必指望了。我还不如早点把你绑走,自立山头。”谢兰庭道,“但我没想到你会来。你见文池可是为了献策?”
齐鸢点了点头:“我建议让太子逼宫。”
谢兰庭:“逼宫??”
“圣上在乎帝权,无论如何都会留着二皇子制衡太子,太子跟二皇子争下去治标不治本。更何况楚王在一旁虎视眈眈,金陵异动便是在一次试探。咳,还有你……”
几方势力或明或暗,暂时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而这平衡的基点只有四个字——名正言顺。
二皇子要让太子被废,而皇宫一乱,楚王便能“进京勤王”……
若太子能出其不意先登大位,掌握兵权。其他人失了先机,也就无法名正言顺的举兵了。
齐鸢说到这笑起来,“说起来,多亏了是你出马平定金陵,那队兵马应是楚王的精锐吧?楚王在那边暗中布置了这么久,这次出击必然是带着野心的,结果被你两面夹击,折损严重,偏偏朝中还没什么动静。他这次一击不成,心里约莫失了把握,估计要缩回头再等机会了。”
“楚王近日是有离京的打算。”谢兰庭垂首,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不亏是我的小才子,不出门而知天下事。”
齐鸢的耳朵一碰便红了个透。他脸上也热起来,转开了头:“你义父发怒,是因为你出手逼了太子,以后局面不可控了?可你也不是擅权之人,他为什么想让你篡权夺位?”
谢兰庭愣了下,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
齐鸢道:“你要不想说……”
“因为我父亲。”谢兰庭突然说。
齐鸢怔住:“唐将军?”
“不,不是。”谢兰庭轻声道,“我父亲不是唐临。”
齐鸢:“……”
“世人以为的唐将军,其实是两个人,其中之一是唐临,另一个叫谢尘,只不过他的名字很少人知道,世人都称呼他为清远道长。”
齐鸢惊地轻呼一声:“是他?”
清远道长既是前朝皇嗣,又深得先帝喜爱,获赐封号。他与唐临是生死之交,也是与唐临一起救下的齐方祖。
谢兰庭点了点头,轻声道:“唐夫人有一手精妙的易容术。我父亲与唐将军是生死之交,又身形相仿,俩人年轻时便经常互换身份,后来干脆一起出征,轮番上阵杀敌。当初他们去崖川平叛,唐将军中毒,我父亲便易容出马。我父亲受了伤,唐将军便换甲率兵突袭。敌军见唐将军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纷纷吓破了胆。却不知道那其实是俩个人。
后来我父亲见到了唐将军的妹妹,也就是我娘,俩人一见钟情。我娘生来便有离魂症,不能出府,被唐家秘密养着。父亲为了给她治病四处寻医问药,这才离开唐家,得了先帝赏识,开始出入皇宫内廷。”
齐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消化过来。怪不得齐老爷说清远道长神龙见首不见尾,众人关于这位道长的种种传言也是各种扑朔迷离……原来谢尘一直如影子一般的活着,寄居唐家,刻意抹除自己的种种痕迹,便连妻子都神神秘秘,闭门不出。
他握住谢兰庭的手,又不知道说点什么,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谢兰庭的语气飘忽,继续道:“也是那时,父亲遇到了我义父。听义父说,他们俩自幼相识,后来义父被人卖掉,成了皇子內侍,俩人才断了联系。俩人在皇宫内重遇时,元昭帝正被先太子处处刁难,义父作为他的贴身内侍也经常受辱。父亲总是设法帮义父解围,救他性命,因此得罪了先太子。”
谢尘身份敏感,为了保命不得不设计离宫,又隐姓埋名,在扬州齐府住了半年。
那半年他日夜不休的研究药引,由齐方祖帮忙采购珍奇药材,再设法寄给妻子。后来他收到密信,得知妻子生产,于是匆匆离开。
之后几年,便是最为动荡的一段时间。先帝驾崩,元昭帝弑兄夺位,之后短短一年便开始清算问罪,诛杀旧臣。谢尘受唐临之托将那些古画交给齐方祖,又将俩家的孩子偷偷地送出去,一个由家仆送去会稽,另一个由侍卫带去金陵。之后唐家满门被杀,谢尘失踪。
谢兰庭弱龄早慧,虽然年幼,但深深记住了父亲聊天时说起过过的名字。他察觉那侍卫的家人奇怪,便趁对方没留意时逃了出去,最后躲在了一处寺庙里,靠老和尚给口饭吃。他听说皇帝游金陵,便设法出现在秦淮河边,见到了蔡贤。
谢兰庭天生胆大,每一步都是赌,偏偏全都赌对了。
蔡贤一眼认出了他,于是收他为义子,带在身边悉心照顾。
“我跟我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义父怕皇帝察觉,带回京城后就不许我外出,连先生上课都要隔着纱帘。后来我越长越像母亲,他才放心让我出门。”谢兰庭道,“他以为我不记得自己的身世,直到有一年除夕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忽然找我过去,告诉我我是前朝皇子的后代,如果我想,这江山也可以姓谢。”
谢兰庭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能让蔡贤酒后失态,嚎啕大哭。
老太监净身几十年,声音尖细刺耳,那晚他伏地大哭,哀恸欲绝,尖锐的嗓子像是一把利刃,断断续续刺得人头皮发麻。
谢兰庭当时被吓得愣住,心里却无端绞痛起来,泪如雨下。
后来蔡贤对那晚的事情绝口不提,但明里暗里,已经在为谢兰庭铺路。
谢兰庭仍旧装作茫然不懂,心里却明白,蔡贤大约恨着周家的。他要周家的皇子们自相残杀,要周家江山大乱,最后被谢兰庭取而代之。
蔡贤认为谢兰庭足够聪明,只要按照他的安排便能稳稳当当,看皇子争储,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但他低估了谢兰庭的聪明。
“我不想做任何人的手中刀,无论他是谁,又为了什么事。”谢兰庭抓住齐鸢的手,顿了顿,又道,“除了你,齐鸢。只要你爱我,你就可以利用我,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