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海盗船的范围后,荆戊视线里的游乐园再次变得安静昏暗,空无一人。
黑暗中,旋转木马亮着彩色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在黑暗中如此醒目,吸引着荆戊如同扑火的萤火虫一般,脚下不由自主地朝着旋转木马走过去。
旋转木马在缓缓转动着,一上一下,灯光一闪一闪,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坐在上面,但是肉眼看过去,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身影。
荆戊没有冒然进入,先站在外围观察。
旋转木马色彩艳丽,每一匹马的颜色都不同,卡通的造型和配色让荆戊想到了动画片小马宝莉。
“欢迎您的到来,祝您玩得开心!”
荆戊正看着,旋转木马方向传出一道温文尔雅的男声。
荆戊驻足,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依然是什么都没看到。
他已经发现这个游乐园的特殊之处。
每个项目需要单独购买门票,在没有买票之前,看不到对方,也看不到游戏设施本来的模样。
荆戊直接提问:“这里也要单独的项目门票费吗?门票是什么?”
“呼呼——”夜晚的寒风越来越大,寒风中,旋转木马呼啦啦的旋转着,伴随着亮闪闪的灯光和有节奏的音乐,把荆戊的话语淹没了,没有任何回应。
荆戊提了嗓门,又问:“门票多少?”
“呼呼呼——”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刺骨的让荆戊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寒冬的夜风,越来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了。山上的凉风吹一宿,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感冒。
荆戊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有些郁闷。他是在睡梦中被迷迷糊糊带过来的,身上是当成睡衣穿的单衣单裤,自然不会多厚,刚入夜觉得还能忍着,现在越来越冷,身上寒意料峭,鼻子有些堵了。
荆戊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怀疑游乐园的幕后主人是打着就算没法领域里解决自己,就直接冻死自己,冻得感冒病得不行下一次进领域就可以直接搞死。
迷迷糊糊地想着,荆戊觉得头也有些昏昏沉沉,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发烧,也不知是不是连日连夜的熬着太辛苦,荆戊突然感觉一阵困倦涌上头,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浑身疲惫,肩膀都耷拉了下来。
他拖着脚步往前走,没精打采地走到了旋转木马面前。
这一段距离,荆戊并没有遭遇任何危险。
没有海盗船那样突然坠落的危险,也没有兔子售票员突然冒出来的诡异。
旋转木马的灯光闪烁的像是夜空里好奇的小星星,音乐渐渐变得温柔,仿佛是催眠的安睡曲,夜风柔和,气氛旖旎,荆戊走近彩灯闪烁的光照范围,走进了一片炫目迷幻的光晕里。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旋转木马唱着安眠曲,缓缓停下,彩色小灯泡一闪一闪,让荆戊有种错觉,仿佛是一只温驯的小动物,正趴在自己面前,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自己,渴望自己坐上去。
有那么一刹那,荆戊觉得面前的不是涂着劣质油漆的木马,而是真正的马,一匹温驯可爱的小马,正等待着主人的骑坐,等待着互相配合,再一起奔向远方。
荆戊眨眨眼,没有立刻坐上去。
他突然转身,向身后看去。
身后空荡荡的一片,黑暗中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怪物,也没有兔子。
荆戊脸上依然带着迷茫之色,但是嘴角微不可见翘了翘,一抹冷冷的笑意从脸上一闪即逝。
他平复了表情,转身走上木马,坐了上去。
原本空无一人的旋转木马,当荆戊触碰到木马时,就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都坐在旋转木马上,大部分背对着自己。
等到荆戊坐上去后,便实实在在地看到了那些人影。
大人,小孩,老人。
长发,短发,白发。
所有人都背对着荆戊,坐得端正,姿势看起来有些眼熟,但都沉默不语。
荆戊感觉到了某种诡异的不协调,哪里总觉得很奇怪。
他借着旋转的机会,挨个查看,突然发现整个旋转木马上的人全是男性。
不对,这不是喜欢幻想的女孩子和小朋友才更喜欢的项目吗?
就算是男孩来玩,更多是陪伴自己的女朋友或者小孩子才来,但是这些人也不像是陪伴着谁过来。
还有,怎么所有人抓住栏杆的手姿势几乎是一模一样?
甚至与自己的姿势也有几分相似?
荆戊正想着,突然感受到了身后一股强烈的视线。
又一个旋转,荆戊朝着那股视线的来源看过去,看到了旋转木马的售票员。
那是一只站在旋转木马外面的黑兔子售票员。
不同于白兔售票员在黑夜之中的醒目,黑兔子售票员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几乎完全融入黑暗之中,如果不是那双红彤彤的眼睛,视线强烈的注视着荆戊,荆戊几乎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黑兔子售票员在外围远远地看着,红色的眼睛仿佛点缀在黑丝绒上的红宝石,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荆戊与之四目相对中,视线仿佛遇到了磁石,被吸引住就无法脱离。
一直到旋转木马重新开始运行,荆戊的视线依然无法脱离,从不同方位扭着脖子朝黑兔子看过去,甚至身子被带动的快速往前,脖子还在使劲往后扭动,一直扭到他感觉到颈椎的剧烈疼痛,才猛地回过神来。
荆戊捂着脖子,感到眼睛同时也在剧烈地疼痛,甚至有液体流了下来,眼睛里酸酸涩涩的。
荆戊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却擦到了一手粘稠的液体。
他把手拿到自己面前,借助旋转木马上的灯光,看到手上的并不是自以为是的泪水,是粘稠的血液。
这诡异的对视,让荆戊不但着魔一般无法脱离,甚至眼里流下了血泪。
荆戊忍不住再次朝黑兔子所在的方位看过去,明明此时荆戊已经转到另一个方向,却刚刚看到黑兔子售票员,再次又与他四目相对。
黑兔子的视线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在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只要有心寻找,就能找到,能对上,再被磁吸住,无法脱离。
荆戊再次感受到了那诡异的吸引力,和无法抗拒的视线粘稠感。
同时伴随而来的,是颈椎的剧烈疼痛,和眼里更多的粘稠液体,和更剧烈的疼痛。
他的眼球,仿佛要爆开了。
荆戊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丝毫不留手,疼痛让他狠狠闭上眼睛,这才脱离了那诡异的视线。
荆戊眼球里血红一片,闭上眼睛,血液流了满脸,甚至染红了他的衣襟。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旋转木马的歌声越来越舒缓,从每个毛孔往四肢百骸里钻,往他的五脏六腑里渗透。
闭上眼睛也无法抗拒这歌声,荆戊猛地睁开眼,透过一片血色,看到了更恐怖的一幕。
旋转木马上的所有人从不同位置,不同角度,都转过头看着自己。
前后左右,最可怕的是正前方的青年,脑袋直接转到了背后,直勾勾看着荆戊,脸上满是血迹,双眼的位置血肉模糊,看起来像是被搅乱一团的肉窟窿。
这张血肉模糊的脸,看起来怎么这么熟悉?
精神恍惚中,荆戊发现自己的视角突然变了。
他发现变成了自己前面的游客变了。
从之前脑袋扭到背后的青年变成了少年。
青年明显个头更高,骨架更结实,少年的骨架更瘦削,最重要的是少年有些叛逆,还戴了一枚蓝色的耳钉。
他的视线能穿过青年了?还是青年突然失踪了?
旋转木马快速旋转,荆戊转到拐弯的视角往后看,看到了自己。
一个呆愣愣坐在木马上,面无表情,浑身僵硬地挺直腰身,与其他人做着一模一样姿势,一模一样表情的“荆戊”。
荆戊恍悟。
原来不是视线变了,也不是青年失踪了。
是自己的位置变了。
或者说,是他的“灵魂”所在的位置变了。
荆戊的身体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但是视线不断跳跃,变化中,一阵阵恍惚。
“妈妈爱你——”
“妈妈喜欢你——”
温柔的歌声情绪越来越激动,仿佛真有一位母亲在声嘶力竭地对自己的孩子倾述自己的满腔爱意。
荆戊的心脏猛地一痛,仿佛被歌声化作的鞭子抽中心脏,抽中最脆弱的一个角落。他的头一阵剧痛,眼前再次恍惚起来。
旋转木马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荆戊前面的游客不断地在变化。
又变了,从少年变成了一位中年男士。
然后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旋转木马上的所有人都是同一个姿势,同一个抓栏杆的动作,看起来都很眼熟。
因为那就是荆戊自己习惯性的动作。
旋转木马上只有男性,因为那就是属于“荆戊”的旋转木马。
所有人都是荆戊,荆戊就是所有人。
小时候的荆戊,青少年时期的荆戊,壮年时期,中年时期,老年时期。
所有的荆戊双眼开始流泪,头疼地开始捂住太阳穴,但是无济于事。
荆戊的灵魂穿梭在不同时期的躯体里,仿佛一道无处可依的游魂,只能感受世间的痛苦,没有可以安家的居所。
荆戊的记忆里浮现出每个年龄段感受到的各种痛苦。
他想起来了。
荆戊想起来,他小时候的父母,根本不是人类。
那是两个被植入执念后只能凭借本能行事的活尸。
荆戊记忆中温暖的家,起初只是一处废弃已久的私人墓地。
甚至他降生的温床,不是医院,不是婴儿床,而是墓室。
荆戊想起来,从他借助人类婴孩的尸体来到人世间时,接触到的就不是正常的人类世界。
他记得活尸父母是一对生前没有孩子的夫妻,记得那对父母根本没有养育小孩的经验,秉承人类社会的道德,为了不投抢奶粉,起初是捡别人不要的、腐烂的食物喂孩子。
他记得按照那种喂法,正常的孩子早就应该被养死了,但是荆戊什么事都没发生,正常的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孩。
——也或许,从荆戊借助死去的孕妇身上诞生下来开始,就注定他不会是正常人。
荆戊看到了旋转木马上最年幼的婴孩,看起来才两岁多,皮肤苍白,安静地抿嘴对自己微笑,安静地坐在木马上,脑袋扭到背后对自己裂嘴,露出一嘴的乌鸦羽毛。
——那是两岁时的荆戊在墓地里自己捕猎的“加餐”。
荆戊来到婴孩身上,回忆起年幼时的记忆,又去向下一个身体。
少年时期的荆戊,正式进入学校去学习。
那个时候,活尸父母开始慢慢恢复人性,恢复了生前的部分记忆和智慧,开始认真抚养孩子。荆戊为了融入人类社会,进入了人类的学校学习。
荆戊记得,起初自己说话吐词含糊不清,像野兽一般,行为举止怪异,而且身上还总是有一股怪怪的味道,被同学嘲笑模仿鄙视,还被恶劣的男生反锁在男厕所最里面的隔间里。
然后,荆戊直接翻过男厕所的窗户,一跃而下,从六楼跳到了一楼的草坪上,被校长看个正着。
荆戊没事,但是校长吓坏了,那群恶劣的男生同样吓得不轻。
后来,荆戊的活尸父母为了避免外人发现荆戊的异样,连夜带他转校彻底离开那座城市。后来,学校里关于“校霸学生霸凌乡下学生导致对方从六楼跳楼、伤重留下阴影辍学”的流言越传越广,那群恶劣的男生和学校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想起往事,荆戊忍不住笑了起来。
事实上,真正留下心理阴影的是那几个男生,但是欺负同学的事情做不得假,也当做是一个教训了。
再往下,荆戊看到了不断转学的少年时期。
因为刚开始做人,说话动作离人类差别太远,总是格格不入。一旦露出破绽,父母立刻带他转学。
有时是荆戊露出破绽,有时则是父母露出破绽。
比如,荆戊打架被请家长,不得不白天出现的父母裹着黑头巾戴着帽子和魔镜,捂得严严实实被对方家长误会是通缉犯,骂骂咧咧说得十分不客气,一巴掌朝母亲脸上扇过去,结果把脑袋给扇掉了下去,对方家长先辈吓晕过去……
尽管父亲及时把头颅捡回来,并解释说他们其实是魔术师,但是对方的家属情绪激动跟父亲拉扯理论,一拉扯把父亲胳膊拉断,也跟着一起晕了过去……
一家三口从班主任的办公室逃出来时,办公室里老师家长学生晕了一地,三人再次转学换城市,再也没回过那个地方,只从新闻上看到了“恶劣魔术师夫妇联手恐吓学生家长”之类的新闻,然后一家三口捧腹大笑。
荆戊嘴角不自觉露出笑容。
虽然破洞百出,虽然处处碰壁,但是活尸父母明知他不是自己的孩子,依然给予了他全部的爱意,让荆戊享受到了真正的父爱和母爱,让他在温馨快乐的人类家庭中慢慢被熏陶感染,逐渐长成了真正的人类。
一直到荆戊越来越像人类,一家三口才开始过上普通人的幸福小生活。
等等,既然他们一家三口一直很团结很幸福,那父母怎么突然又“去世”了,自己是怎么突然变成植物人了?
明明父母本就是活尸,不可能车祸去世,自己本就不是正常人类,也不可能成植物人。
这个密语,在荆戊进入青年时期的躯壳时才断断续续看到。
这个躯壳,看起来十八岁左右,正是荆戊上大学的年龄段,也正是荆戊父母出车祸的阶段。
可遗憾的是,这具躯壳的记忆不全。
荆戊看到的画面断断续续,仿佛信号不好的画面,又仿佛被人故意剪辑过的影视画面。
荆戊看到了自己跟父母交待着什么,可是他听不到双方在说什么。
荆戊看到自己和父母都很焦急很担忧的表情,看到自己跟父母一起整改家里那辆车,打算让车祸出得更自然,看到父母特意买了保险,把受益人写了自己。
荆戊看到,车祸真正的发生了,是开着车冲段大桥的护栏,载入河里坠亡。看到父母在河水里等待救援时取出手机给自己编辑信息,留遗言,不断地写,不断地写,直到感受到救援队过来才赶紧发送,然后删除记录,扔掉手机,装死。
荆戊又看到,活尸父母被拉入太平间后,又被自己认领走,重新埋葬回他们本来的墓地。
这一次,两位没有再苏醒的意思。
他们彻底的陷入沉眠,带着完成为人父母的心满意足的幸福感,手牵手地放松沉眠。
荆戊长松一口气。
还在就好。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好好的在那就好。
只要在那,荆戊现在想起父母,一定会去拜祭的。
只是,父母既然好好的,为什么他想不起来了?
荆戊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如果说送走父母是为了保护父母,会不会记忆的封存也是为了保护?
荆戊突然不想回忆往事了。
他努力控制住思绪,不想再继续下去,可是身体不受控制继续往前飘。
荆戊来到了青年时期,他看到了变成植物人的记忆。
荆戊慌忙看向黑兔子售票员,正好看到黑兔子朝他裂嘴一笑,抬起手朝某个方向做了个手势。
荆戊的心终于慌了。
果然,他们要的就是自己的记忆,他想不起来才是安全的。
荆戊想要挣脱旋转木马,可是依然不受控制。
他来到了自己的中年,自己的老年躯壳。
现在的荆戊还不到这个年龄,可是曾经的他不是。
荆戊看到了自己的曾经,或者说,他的前世。
好像是在循环,在不断地变老,然后不断地循环,重新开始变老。
荆戊有一种这样的感觉,他仿佛在旋转木马上看到了自己的两世,自己的一生,看到了自己不同年龄阶段的模样,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历程。
但是不管是哪个年龄段,他始终逃不出旋转木马的捕捉,逃不出黑兔子的手掌,仿佛自己的人生被他人控制在手中。
荆戊突然痛苦地捂住了头。
不,这都不是我,这是错觉。
又一个恍惚,荆戊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有了一种飞翔在天空的错觉。
再一看,他看到面前正在缓缓旋转的旋转木马。
荆戊看到了坐在旋转木马上的“荆戊”扭头,在冲着自己微笑。
他看到“荆戊”跟随着其他人一起走下旋转木马,一起下来,并排站在那里冲自己微笑。
每一个年龄段,都是自己的脸。
不同时期的荆戊,写满不同年龄段故事的自己的脸。
“这些人,谁才是你?” 黑兔子的声音响起,声音中带着邪肆的笑意,“如果猜错了,你将永远失去自己,停留在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