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云烟》

当宋意说长痛不如短痛的时候, 沈遇欣然接受,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丝毫没有预计, 也根本想象不出来, 短痛有多痛。

宋意狠起来,远不是沈遇能够想象的。

“你知道如何短时间内毁掉一个人良好的精神面貌并且不造成实质性损伤吗?”宋意问。

沈遇摇头,她又不是什么特殊字母圈爱好者, 她怎么知道?

“断水。”宋意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她不能再减体重了,为了贴合人物那种被逼到穷途末路的疯狂, 宋意停掉了自己所有的饮用水, 并且吃了一点女明星们都心知肚明的应急药,一晚上连上了十几次厕所,成功地把自己弄得眼窝深陷、形容枯槁。

这也太狠了,沈遇愁的一晚上没睡着觉。

第二天, 吴晗看见宋意的状态都吓了一跳。

她肉眼可见地肤色黯淡,嘴唇干燥起皮,眼窝凹陷,整个人像是一夜之间被妖精吸干了精血。

“可以拍了。”宋意对吴晗说。

“我们能不能加加班?”宋意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

沈遇:“我档期有冲突。”

宋意:“我手术时间可能要提前。”

宋意诧异地望了沈遇一眼。

她这种极端的状态不可能维持太久,短期脱水对身体影响不大的前提也是短期, 宋意需要让全组人配合她疯狂加班赶工期, 但又不能告知他们实情,就只能捡之前用过的借口, 拿那个择期手术的说法来顶缸。

但用一个理由用多了别人会反感的,尤其还是出尔反尔地用。但宋意心里大概能掂量出那个度,剧组同事们可能会背地里抱怨几句, 但应该还不至于说到她脸上, 毕竟是身体原因, 大家明面上都会表示体谅。

但没想到, 沈遇竟然会大包大揽地把让所有人加班的锅背在自己身上,还用这样一个蹩脚的借口。

什么叫她档期冲突啊,作为一个演员,拍摄档期都是提前安排好的,签合同时信誓旦旦保准没问题,拍到一半忽然说自己后面紧接着有安排了,要这边剧组的人陪她加速?

那怎么着,如果拍不完,她就心安理得大大方方地轧戏?

果然,吴晗听完沈遇的理由之后脸瞬间阴沉下来,宋意那点情有可原的出尔反尔顷刻间被衬托成旦夕祸福般的人生无奈,吴晗冷着脸看着沈遇,末了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尽量吧。”吴晗说。

吴晗迈着沉重的脚步去找副导演商量,两个人比比划划半天,很明显看得出来谁都不高兴。

其他人也一样,原本按部就班的节奏被打乱,就像好不容易彼此适应的老同事里面突然混入了个叛徒大卷怪,而且卷怪不仅自己卷,还非逼着他们跟他一起卷。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理由?你不知道轧戏不对吗?”宋意小声问沈遇。

“我用不着你瞎帮忙。”宋意语气里带着她面对沈遇时一贯的嫌弃,但其实她此时内心的想法远不止嫌弃这么简单。

“没关系,他们看不惯我又能怎么样?”

沈遇这话堪称狂妄自大了,但谁让圈内人都知道沈遇自己就是资本,她来演戏纯粹玩票罢了,陪大小姐拍戏,怎么还能跟大小姐较真呢?

“怪不得你风评这么一般。”宋·隐姓埋名低调做人·意表示无法理解。

事实证明吴晗的紧急调度能力堪称一流,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原定的拍摄计划打散重拍,在同一布景的戏份一起拍完,拍一个场景的同时场务就开始布置下一个场景,没有对手戏的演员可以分多组同时拍,让主演连轴转起来效率最高。

至于克扣主演的休息时间,这不是她们自找的吗?

宋意不知道吴晗跟工作人员解释的时候主要强调了她和沈遇哪个人的问题,但从吴晗气势汹汹走过来的姿势,以及年轻气盛的工作人员们一边往沈遇身上瞥一边翻着白眼窃窃私语的动作来看,八成沈遇要被当靶子了。

“宋老师,先拍审查的戏吧。”

“沈遇,你也去准备。”

吴晗爱憎分明。

审查,是指警局对冉墨的内部审查,这次她主导的行动又出现了警员牺牲,而冉墨是出现在现场的唯一一个人,而她的描述和现场勘察对不上号。

冉墨被暂时撤销了职务,连夜转移到市局,她一毕业就进了市局,为了这个案子才调到分局,如今故地重游,身份却大不一样。

这里很多人都认识冉墨,这一路上诧异的目光让她如坠冰窟,但冉墨坚信清者自清,她相信审查组会给她一个交代。

这场戏在审讯室里,Action!

“冉墨,请你再陈述一边你在烂尾楼里看到了什么。”坐在冉墨对面的是两个穿着笔挺警督制服的生面孔,一人提问,一人主要负责记录。

像这样的内部审查,都会抽调和被调查者完全没有社会关系的警督,保证调查全过程的公正。

“我再说一遍,我在楼梯断口处看到了米白色的衣角,我认为那是嫌疑人,我追上去,在天台看到嫌疑人跳了下去,大概半分钟后,我联系地面警力确定嫌疑人死亡情况。”

高强度的讯问和刺眼的白色灯光很容易摧残人的意志,针对一个问题反复地、从不同角度提问是最常用的审讯技巧,如果被问人真的有所隐瞒,在这样的精神高压环境下他很难保持足够的理智去记住自己编造的每一个细节,一旦被人发现了前后供述的矛盾点,就可以顺利地切入进去一举攻破被问人的防线。

这是流程正义的空子,讯问结束之后,被问人身上不会有一点伤痕,所有口供完全可信。

冉墨正在经历的就是这个过程,问她的人显然深谙这一技巧,她被反复讯问折磨到手指发抖,冉墨低着头,视线涣散地盯着桌面漫射的刺眼白光。

“我全程没有看到死者。”冉墨说。

负责记录的警督十指翻飞敲打着键盘,在冉墨最后一个字落定的瞬间,他的动作也停下来,审讯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冉墨!”负责审问的警督拍案而起。

“我警告你,现场留下的一切痕迹都不支持你的说法,地面警力全程监视烂尾楼,没有任何人发现你所说的白衣嫌疑人。”

“而且,”警督顿了顿,眼神如炬紧盯着冉墨,“你没发现吗?你的供述当中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你追着你所谓的嫌疑人从空房间里跑出来,他领先你不少,你一路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中途甚至差点失足从楼梯断口坠楼。按照这个说法,他完全可以全程不被你目击而自如地逃窜到天台或者躲在其他什么地方。”

“在楼梯断口那里,你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你为什么反而看到了他?”

“难道他故意在那里等你?”警督轻蔑一笑。

“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冉墨轻声摇头。

“你说得对,我原本追不上他的,兴许……兴许他是想看我会不会摔下去。”

“你怎么不说他担心你摔死想要去救你呢?”警督一哂。

“冉墨,我警告你,不要试图打马虎眼,你今天在这里交代的所有问题,都关乎到我们对你的判断!”他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说了,我全都说了,你们还想听我说什么?”冉墨低着头注视桌面,整个人如同一口枯井一般了无生气。

警督站起来,视线紧盯着着冉墨,沉默的对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技侦处一个小干员拿着材料冲进单向玻璃后的办公室,他们在冉墨的工作电脑中发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监视程序,触发之后会自动调用摄像头权限,并且将屏幕操作远程共享出去,等于说,冉墨和她机位视野能看到的区域,向对面单方面透明。

“我们尝试顺着反追踪过去,但是对面设置了好几重跳板,简直滑不溜手,我们判断追踪结果最终会指向境外。”技侦说。

领导眉头紧皱。

抓捕行动屡屡受挫,甚至每次行动都有警员牺牲,他们早就怀疑警局内部有内鬼,但要说那个内鬼是他们知根知底的冉墨,那他也是不愿意相信的。

这个关键情报几乎实锤了警局内部不是铁板一块,但冉墨在这中间到底是什么角色,她电脑上的监视程序,她是否完全不知情?

单向玻璃里面,冉墨缓缓抬头,她看向负责讯问的警督,面色看上起痛苦异常。

“我……”冉墨眼前一黑,重重地栽倒在桌上。

*

另一边,沈遇饰演的郁容坐在电脑前,幽幽蓝光映在她脸上,屏幕上的节点一个接一个按下去,警方闻风而动的本事比她想象得更强,追踪的速度更快。

郁容怀疑自己的疯病更严重,不然她为什么要在明知道冉墨正被隔离审查期间主动启用监视程序,她在主动向警方暴露自己。

暴露自己,好让冉墨尽快脱身吗?

冉墨是个极聪明难缠的对手,让她被陷入内部怀疑的泥潭被自己人毁掉,是郁容早就铺垫好的结局,她一再引导,就是为了这一天。

但现在,她烦躁地盯着屏幕上一个接一个暗掉的节点,她这是在自取灭亡。

郁容敲下几行代码,手指放在回车键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敲下去,屏幕一闪,所有节点全灭。

郁容起身,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她从来没有想现在这样怀念过尼古丁的味道,她拿上大衣下楼,在街角的酒水店里买了一包烟。

烟雾缭绕在指尖,火星在都市寂静的夜里明灭,她贪婪的呼吸着烟熏火燎的空气,意识到自己正在无可救药地想念着冉墨。

冉墨追她时差点从断裂的楼梯上摔下去,郁容躲在暗处看冉墨挣扎,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冲过去把她拉上来,那一瞬间牵绊了郁容的脚步,是否意味着她此生的自由就此被冉墨牵绊。

郁容毫无头绪。

一个正常人不需要这样迅速地摄入尼古丁,一只烟要不了几口就只剩下指尖一小截,经年压抑的渴望一朝找到了突破口,延迟满足带来的快.感如同潮水一般灭顶而来。

郁容仰头,指尖微微颤抖。

CUT!

紧接着第二场戏的场景在医院,上次医院病房戏的布景保留了大体结构,进行细节调整之后可以重新拿来使用,宋意的化妆师直接冲上来帮她补妆,好在宋意现在的状态极其贴合人物,精神重压和断食缺水的状态被她展现得淋漓尽致,化妆师只需要在宋意额头上画出一个脑袋实打实砸在桌面上砸出来的包就可以了。

宋意饰演的冉墨在一片洁白中醒来,空气中隐隐约约飘着消毒水味,她近期似乎成了医院的常客。冉墨眼珠一转,发现讯问她的警督和她的老上级在病床边等着。

警督起身,郑重地对她说:“冉警官,审查结束了。”

冉墨迟疑了片刻,对眼前发生的转变无所适从,她缓缓从病床上坐起来,老领导给她递了一张检查报告。

“你看看这个。”领导说。

冉墨接过检查报告,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手上插着留置针,冰凉的药液正以最大流速进入她的身体。

“我怎么了?”冉墨问,嗓音粗粝沙哑。

她手上拿的是她自己的检查报告,血液生化指标离谱到一塌糊涂,实验室取了她的血液进行病原学检查,最终在她体内发现了一种本地极罕见的噬脑病毒。

“这种病毒会引起全身炎症反应,进行性加重意识混乱和判断力、定向力缺失,我们查询到你上次入院的时候院方开据的检查单上已经提示严重全身感染,但并没有你接受任何治疗的记录。”

“因为……”冉墨的记忆倒回到她刚刚发现自己助手牺牲的那天,她在挖掘现场晕倒被送往医院,并且偶遇了郁容。

“我并不知道感染的事。”

郁容说她昏倒是心因性的而非生理问题,还把她从医院里接走给她做了心理疏导。

冉墨下意识抓住了床单,接下来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无比艰难。

“有人拿走了我的检查单。”

郁容,一个心理医生,为何会那么巧合出现在医院里,为何会那么巧合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冉墨?

一切被冉墨忽略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结果,一直以来浑浑噩噩遮住真相的阴云散尽,特效药让冉墨久违得体会到思维告诉运转的感觉,她喘着粗气,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错得离谱。

“冉墨!”警督惊叫。

留置针头被她紧握的拳头撑到移位,硬生生从皮肉当中挑出来,鲜血淋漓而下,而冉墨本人仿佛无知无觉。

她错得离谱。

现在,她要去最后验证一下。

C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