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沈惟舟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推开窗户,带着清冽草木香的空气拂面而来, 几只未曾见过的鸟雀啁啾, 停留在檐牙高啄之上,四下静谧安宁,风景如烟雨水墨画, 倒是真有了几分话本子里江南水乡的幽静味道。
只可惜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秦随和神策军的将领于昨夜离开了, 不知道去哪,反正不是去扬州。
本来以为只是带上了燕无双,待到今天沈惟舟起身之后才得知, 盛空阳、风九御、一些富商官员……都不见了。
不知是被秦随一并打包带走了还是被其他人钻空子救出去了, 不过沈惟舟眉眼淡淡的, 闻言只是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没有什么追究的意思。
说到底,他也没有什么可以追究的立场和身份。
秦随临走给沈惟舟留下了剩余的人手, 应该是早就得了吩咐, 剩下的一小队神策军对沈惟舟言听计从, 哪怕面前的青年看上去是个再脆弱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也没有半个人有多余的怨言。
“但凭大人吩咐。”
沈惟舟又不是什么真正蜜罐里泡大的世家少爷,他没什么可以吩咐的, 刚想让这群人该去哪去哪,就有一个人神情严肃地从外面进来。
“大人,扬州急报!”
自然有很多人不信任沈惟舟, 但不知道为什么, 神策军这边好像都对沈惟舟的钦差身份深信不疑, 来人就是其一, 并且除此以外, 他也坚定不移地认为沈惟舟一定不是表面上这般孱弱简单。
所以接到飞鸽急报之后,常顺就不假思索地来到了沈惟舟面前,跪地呈上这份入手轻飘飘的传讯。
沈惟舟原本对这种情报一类的东西并无兴致,但秦随已经走了,这上面又明明白白地贴着蜡封,除了秦随以外现在也就沈惟舟的假身份可以打开看看。
半响,青年终于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微微抿唇,骨节分明的手指拈开蜡封,慢慢展开薄薄的一张纸。
然后倏地捏紧。
系统和弹幕也惊了。
这剧情这走向,之前的剧本是这么写的吗?没见过啊。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沈惟舟收起手中的纸张,精致苍白的脸上满是平静,而后偏头朝那个递上情报的人看过去。
“秦……神策军还剩多少人?”
常顺看不出面前美人的喜怒,也不知道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因此如实回答道:“来禹城的时候有百余人,现在大概还剩半数。”
“够了。”美人垂下长睫,将手中的纸条放在桌上,任由无数好奇的视线探过去,而后大惊失色。
“备马,去扬州。”
——
江南官场多贪腐,官商勾结相护之下是一张复杂庞大的利益网。
因为这张利益网,江南的官员敢欺上瞒下,贿赂杀害中央来使,而后让京城的官员给他们的后事扫尾,自己则是继续当着天高皇帝远的地头蛇。
也因为这张利益网,已经上了贼船的人总要拉岸上的人一把,不甘心让这片淤泥中存在清莲,试图让所有的人都因为利益联合起来。
但总有人不会因为利益而背弃自己的国家,总有人还记得自己当初读圣贤书的目的是造福百姓,安定家国,扬州太守杜允正就是其一。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自他来扬州上任,刚开始还未见什么端倪,但过了几年就有人明里暗里地给他送礼,透露出江南可自成一体,必要时需听从幕后那位大人吩咐的种种口风。
杜允正对这种小人行径嗤之以鼻,连人带礼让人扔出了太守府。
“金银珍宝,香草美人,加官进爵,荫庇子孙……与我何干?”满是书卷气的中年男子执起身旁夫人的手,乐呵呵地道,“能和夫人一直在一起,又能让扬州百姓过上好日子,这就是杜某毕生所求了。”
杜太守身边是一位历经岁月洗礼却依然看得出是位大家闺秀的妇人,她容色温婉,闻言捧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嗔怪地笑骂了一声:“你呀。”
新官上任,因为摸不清这位杜太守的底细脾性,在暗处搞些小动作的人也不敢下手,所以扬州的百姓是切切实实的过上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具体表现在没有无缘无故的苛捐杂税了,不用动不动上供长相好看的妙龄女子和玉雪可爱的童男童女了,也不用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多说句官爷的坏话被投入大牢了。
渐渐地,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然而永远是暴风雨前的天空最平静,激烈手段可能会收到更激烈的反扑,繁花着锦温火烹油,不动声色地筹谋之下,才是到了最为致命的时刻。
很遗憾,杜太守到了最后关头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
“老爷。”杜夫人递上一盏热茶,清丽的眉目间带着忧虑,“如何了?”
杜太守摇摇头:“不妙啊。”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察觉到江南官场的种种暗潮汹涌,反而因为在其位时间久了,愈发能感受到江南这一滩死水的表象下隐藏着多么惊人的阴谋。
但他没有证据,也没有了一开始时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于是只能每年在上折子述职时隐晦地提一点东西,却也从未收到过帝王的召见和问询。
杜允正是京官外放,他之前跟过当今陛下,心里明白秦随不是个昏庸的,甚至这位陛下文韬武略,万世难出其一。用丞相的话来说就是,那位啊,天生帝命。
明白这些的杜太守自然不会怀疑陛下看不懂他折子里言辞的不对劲,那没收到回应的原因就很好说了——就是他的折子根本就没到过陛下手里!
内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这把老骨头,没有万全之策,杜太守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安慰着自己顺其自然,呕心沥血地继续发展扬州农工商业,眼看着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过了起来,他也是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春秋,就在杜太守以为要一直这么过下去的时候,异变突生。
没有任何征兆,数月前,突然就来了一队私兵,大摇大摆地杀入了扬州城,并把城中重要商铺和太守府都给围了起来。
杜太守又惊又怒,看着被送到太守府门口的尸体当场就拍桌而起,要去找贼子算账,谁知连书房门都没出就被逼了回去。
来人笑吟吟地抽出长剑抵住杜夫人及孩子的脖颈,语气是恭敬的,但话里话外却都是赤裸裸的威胁,里面透露出的消息更是让杜太守胆战心惊。
他说他们是陛下的人,特下江南为陛下扫清逆党,而陛下不日将至。
他们是陛下派来的人马?
杜允正断然否决这个可能性。
如果他没见过陛下,没参与过朝会的话,那他确实有可能会觉得来人这种暴虐残忍的手段跟传闻中的秦国暴君如出一辙,杀人只凭喜好心情,不看缘由。
但他近距离接触过秦随,知道秦随纵然有时手段强势了些,也不是个滥杀嗜血的性子,更何况空口无凭……
杜允正眼睁睁地看着代表秦国帝君的黑金龙雀令牌被来人拿了出来,胸口顿时一闷,差点就要吐血。
黑金龙雀令只有大秦历代皇族直系拥有,一人一块,身死后销毁,而本朝皇族直系只有当今陛下秦随一人。
更何况那龙雀令上明明白白地就刻着“遇安”二字,知道陛下名讳的人不多,但老臣多少都有所耳闻,杜允正也是其一。
这正是秦随的黑金龙雀令无疑。
此令一出即代表着天子亲至,就算杜允正有再多的不满和惶惑,也无法多说什么——他只能佝偻下一生清正挺直的腰身,让这些沾满扬州百姓鲜血的刽子手住进了太守府。
不过他们好像真的就此安分了下来,也或许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总之除了那日进城时肆无忌惮见人就杀的情状,杜允正没再明面上看到这群人杀一个人,这也让他稍稍按下了那颗愈发躁动的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杜夫人还在斟酌着用词,试图让近些日子来一直睡不好的杜太守安心一些,但很快的,这幅美好的画卷就被不速之客打破。
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出现在了太守府,如果沈惟舟在这里,那所有人大概会听他吐出两个字。
假的。
一个自称齐景轩的男人带着据说是陛下的圣旨,态度温和又不失强硬地“请”走了杜太守。他告诉杜太守,也告诉着太守府其他的人,他们需要去城门外十里处迎接陛下。
杜允正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于是只能轻轻拍掉夫人不舍的手掌,让婢女带着夫人下去休息。
杜夫人欲言又止:“老爷……早些回来。”
杜太守一身官服,姿态随意地摆了摆手,跟着这位“齐小将军”就出了府。坐上马车之时,杜太守似有所觉,撩起帘子又朝府门看了一眼。
刚刚还在门边目送杜太守的杜夫人和一众仆从都不见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取住了他的心,杜太守深吸一口气,刚要叫停马车,就听见骏马嘶鸣,马车以更快地速度行进了起来。
杜太守:……
多说无益,看样子来人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的。那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等见到那所谓的陛下之后再走一步看一步了。
杜太守现在也不愿意相信自家陛下是一个昏庸残暴之人,他更愿意承认是有人窃取了陛下的黑金龙雀令,从而想利用他给陛下造成什么威胁。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样想倒也没什么错误。
只是他终究见识到的人心黑暗面太少,或者说在秦随即位之后,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嗜血的手段和风风雨雨都被秦随和一部分人扛下来了,他们这些清正廉洁的官员反而就成为了最天真的羔羊。
杜太守被带出了扬州城,而在他等着陛下到来的同时,扬州城里的人也在等着。
与此同时,一封急报被送到了沈惟舟的手上,或者说送信的人其实是想送到秦随的手上。
毕竟暗处的人没几个是傻子,秦随既然接触了神策军,那就必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那封急报上的字只有寥寥数语,表达的内容也十分简略。
“一日之内,扬州屠城。”
这是给秦随下最后的通牒,让秦随明知这是他们的计策,却又不得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