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餐饭

小小的豆腐坊内,身若蒲柳的少女拆开襻膊,时不时瞧一眼天色。

湘榆刚去给最后一户街坊送完油豆腐红烧肉和香豆干回来,就瞧见了馥娘姐姐在院门口翘首以盼的模样。

她跟在馥娘身边也有一年了,宋伯伯在外边给人当师爷,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家看馥娘姐姐一次,每次回家的时候馥娘姐姐总是这般在院门口等着。

当即也不顾自己跑了七八趟给街坊邻居送菜,放下篮子便道:“宋伯伯快回来了吧,我去上街口瞧瞧。”

馥娘见小姑娘刚回来,头上还冒着细汗,又想着跑出去,又思及她今日替自己跑了这么多路,心中也是怜惜她辛苦,她知她是想出去提她找阿爹,为她分忧解难的心思,让馥娘心中更加软和了。

“回来。”她抓住小姑娘手臂,把她拉回来按坐在了板凳上,又把桌上井水湃过的西瓜取了一牙给她。

“你在这歇会儿。”

“我不累。”湘榆悄悄咽口水,她虽然想吃,但并不伸手接,急着站起来,不愿歇息,还想替馥娘跑腿。

她知道西瓜,从前娘在的时候,也吃过舅舅送来的,听说是好几两银子才得一个,她不敢吃。

馥娘如何不知她心思,直接把这牙西瓜碰了碰小姑娘的嘴皮子,这下她不吃也得吃了。

“馥娘姐姐!”小丫头着急,她嘴巴都碰过了,还有谁吃啊!

“快吃吧。”馥娘笑眯眯看她,“这就是专门为你留的。”

“那我吃完去接宋伯伯。”还想着给馥娘分忧呢。

馥娘拿出帕子给孩子擦了擦汗湿的小脑袋瓜,她说:“阿爹我去接,他瞧见我出家门迎他,定然高兴,我们小湘榆就在这里替馥娘姐姐看家吧。”

听到馥娘如此说了,湘榆才安分坐下,虽然没接到接人的活,但是得了一个看家的活。

七八岁小孩的城府,哪里懂的这不过是馥娘姐姐让她在家歇息的“心计”,平安坊左邻右舍几代的熟人,进个脸生的都要被门槛坐着纳鞋底的婶子帮们瞧上个半天,哪里需要人看家呀!

做了好吃的,湘榆又是个懂事可爱的好孩子,馥娘心情颇好。

午后下了一场雷阵雨,小巷子里的青石板路高低不平的几处有积水,馥娘踢着裙子,嘴里哼的是“丁香花”,忧伤的歌也因为她的心情透出了几分欢快。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它……”歌才唱了一半,馥娘便瞧见了不远处一个瘦瘦高高的熟悉身影,立即放下了提裙子的手,朝着那方向挥了挥手:“爹!”

宋兆巍也瞧见从小巷抄近路过来的馥娘了,上前几步:“闺女,你怎么来接阿爹了?”

显然是没有料想到回家还有闺女接,宋兆巍脸上都是欣喜。

他身旁几步远之处还有几个穿着华贵的,眼神也没多往这边看,扬州口音,应当不是阿爹的熟人,只不过是过路的外地人罢了。

不是阿爹的朋友,馥娘自然是不会理会的,但不知怎得,阿爹似乎神色有异,一点不想让她靠近这几人一般。

“快家去吧!阿爹肚子要饿的咕咕叫了!”闺女大了,宋兆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般牵着她的手,只不过拉住了她一边衣袖,急着带她家去。

这般反常,倒是让馥娘好奇心起了,脚步更慢了些。

外地人这边来,他们父女俩那边去,虽要分道扬镳,但还是有数息的时间能让馥娘听几耳朵他们说的话。

“饿了,饿了,快些走罢!”宋兆巍微微皱眉,拽着闺女袖子的手又紧了紧,本就是怕闺女听见这几个扬州人说的话,多生口舌,又让闺女心里难过。

“知道了,阿爹,我们家去,晚上烧了排骨,还新做了油豆腐红烧肉,阿爹你定然喜欢,对了,还有香豆干,佐饭吃也成,空口当零嘴吃也成,阿爹明日走的时候都带上。”

“阿爹是大人,哪用的着吃什么零嘴,闺女自己留着吃!”

宋兆巍见馥娘神色未变,只当她没听见这几个扬州人说的话,心放宽了些,听到闺女叽叽喳喳像个小雀儿一般说着关心他的话,心中欣慰又自豪。

他的女儿,那些扬州人知道些什么!

归家路上,馥娘与宋兆巍闲话家常。

宋兆巍月余未归家了,昨日深夜到家,馥娘早早睡了就未打扰她,晨起,馥娘要磨豆子点豆腐,宋兆巍最多也就帮她磨几圈豆子,送两趟豆腐,天亮还要同赵大人去做事,也无时间与馥娘闲聊。

现在能在归家路上与闺女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听她说那家货郎送来的豆子好,后街的猫娘生了小崽,若不是家里要做豆腐,就抱一只回来养这类再小不过的事情,宋兆巍心中也十分慰怀。

他家馥娘如此之好,温柔贤淑、宜室宜家,他都舍不得她出嫁,做的豆腐也是天下顶好吃的豆腐,那几个扬州人有眼无珠,还什么不过如此!

宋兆巍拦的便是这个。

那几个扬州来的外地过路人,便是中午去宴香楼点了一桌豆腐宴的客人,方才路过讨论的便是,闻名豆腐西施的豆腐而来,今日尝过了也才不过尔尔,空有虚名罢了。

宋兆巍一听便知道这几个扬州人说的是他家馥娘做的豆腐,当即心中便不快起来,但他幼年家逢巨变,外人前喜怒不露面上,况且也不愿在这街头与人起口舌之争。

本想快快走了,归家他自己多夸夸闺女的手艺,没想到还未抬脚,便瞧见了个娉婷声影从小巷深处袅袅而来。

正因如此,宋兆巍从馥娘一来便急着回家,不过肚子饿了也不算借口,他早早闻见饭菜香味,确实腹中空空。

见馥娘笑容未改,宋兆巍当她没听见那几个扬州人的话,或听不懂那扬州人口音浓重的官话。

其实馥娘听见了,也听懂了,她上辈子处于信息爆炸的时代,各地方言都能听懂一些,别说扬州话了,粤语她都听的懂,这几个扬州人说话虽然和现代扬州话略有不同,还本朝官话,扬州话夹着说。

但馥娘心有玲珑七窍,只听懂几个关键字眼,也能猜透这几人谈论的是什么了。

自己做的豆腐被贬低了,其中一人还作了诗,从豆腐升华主题到世间沽名钓誉的现象。

馥娘生气吗?

她不生气。

这几个扬州人说的也没错,豆腐再好吃也就这样了,这几个扬州人还算懂礼之人,没在街头议论“豆腐西施”,只论豆腐。

馥娘觉得自己也没啥立场去指责人家,更何况后边人家说的已经不是豆腐,而是世间沽名钓誉的现象了。

再者说了,那豆腐宴也不是她做的。

气什么?

回家和阿爹和和美美吃一餐团圆饭不好吗?

没到家前,宋兆巍说:他这么大个人了,还吃什么零嘴啊!

到家之后,宋兆巍尝了一片馥娘做的香豆干,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本来只是想在馥娘最后一个素菜炒好之前随便吃点垫垫肚子,没想到反而停不下来了。

馥娘端着菜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她家阿爹就站在装辣味香豆干的食盒前,满手的辣油。

再瞧一眼本来装着打算让阿爹明天带走的香豆干食盒,已经下去小半了。

“阿爹。”馥娘哭笑不得,“饭前零嘴都吃饱了,还吃不吃你闺女做的好菜好饭了?”

宋兆巍听到闺女清浅一声“阿爹”的时候,浑身就是一抖,老大年纪了,偷吃零食被闺女发现了。

他老脸一红,也舍不得擦掉指腹上沾染的辣油,迅速放进嘴里吮干净——闺女做的小食实在太好吃了。

“吃的,吃的,阿爹肚子可饿了,这才忍不住……”忙小跑过去,接下闺女手上的最后一道炒时蔬,放到饭桌上。

湘榆早就盛好米饭,摆好碗筷了,看到宋伯伯被馥娘姐姐“制住”,藏在心里偷偷的笑。

他们两家三口一起吃饭,夏日炎热,也不闷在屋子里吃了,饭桌就摆在小院里,脚下点燃驱蚊的艾草干。

饭菜香味、艾草清香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知了鸣叫。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夏日傍晚。

宋兆巍拿起筷子之后,嘴巴就没有停下过了,一句话都不说,倒不是他们家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而是馥娘做的饭菜是在太好吃了。

一盘皮蛋拌豆腐,嫩滑清爽,佐着酱油浇汁,是夏季必吃凉菜!

再夹上一片用白糖腌出水的黄瓜,清甜脆口,夏季的燥热仿佛都随着这一口下去了。

一口平平无奇炒时蔬,没有过多的调味,只有简单的盐,随着嘴里的米饭一同咀嚼,那纯粹的菜蔬的味道,再加上咀嚼出微微甜味的米饭,两个味道在嘴中缠绵,简直欲罢不能。

米饭咽下,盛一勺丝瓜蛋汤,清甜的丝瓜滑嫩的蛋花,温热但不烫的汤水顺着食管滑向肠胃,整个人仿佛都被激活了,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终于到家了呀!”。

喝了润肠胃的汤水,桌上熟悉的菜肴都入口了,宋兆巍才把目光落在桌上唯一一道没有见过的菜肴上。

瞧起来其貌不扬,但那香味着实霸道,他归家时在巷口闻到的便是这道菜吧!

棕褐色的菜肴,莹润着一层浅浅的酱色汤汁,他仔细瞧了瞧,葱姜调料除外,这里头的其中一样是五花肉吧!

还有一样瞧着软软瘪瘪的东西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虽然没吃过,但是他闺女做菜就没有失手过,宋兆巍一筷子先夹了认识的五花肉。

入口酱香,那肉炖的软烂,都用不上牙齿,嘴巴轻轻一抿,本该干柴的瘦肉就下来了。

肥瘦均匀的五花,瘦肉不柴,那肥肉更是不腻。

香软烂的上等五花,让近月跟着赵县令乡间地头乱跑的宋兆巍狠狠解了肉馋!

在乡下的时候也不是没肉吃,都是壮年的男子,日日劳累,不吃肉是不可能的,可在农家至多同农户买上一块咸肉,再奢侈点便是买上一只肥鸡胡乱炖了,肉吃是吃过了,但馋是一点没解。

直到此刻,宋兆巍才知道自己一直等着的是什么!

这才是吃肉啊!

连夹了三块大肉,宋兆巍想着闺女和他家照顾着的湘榆小丫头还没吃,才堪堪止住,把筷子挪向了他没吃过的那东西上。

那东西真是其貌不扬,无棱角也不圆润,大致四方一小个,棕褐的颜色,瞧着平平无奇的很。

这是配菜?

先夹一个吃吃吧!

红烧的五花珠玉在前,宋兆巍觉得今天再没有什么能勾动他的味蕾了。

可打脸来的太快,那平平无奇四方小玩意才送入嘴中,下意识的吮吸,然后咬下,满口鲜香汤汁!

宋兆巍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比肉还好吃!

上了隐一般连吃了好几个,吸满了汤汁的小四方,一口咬下出乎意料的美味,惊艳了他的味蕾,原来这才是这道菜的精华!

满足了嘴巴之后,宋兆巍才有空问闺女这东西是什么。

馥娘瞧阿爹几筷子下去,就知道他喜欢,他家也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便细细与阿爹说起这“油豆腐”的做法还有吃法。

除了做油豆腐红烧肉,还有油豆腐酿肉,油豆腐白菜,直接用清水或高汤煮了,撒点调料也能吃,蒸炒炖煮,吃法多种多样。

瞧着阿爹眼中隐约的渴望,馥娘笑着许下,来日一道道都做给阿爹吃。

宋兆巍心中又是欣慰孝顺女儿没白养都是家常便饭了。

晚餐吃到尾声,宋兆巍瞧着油豆腐红烧肉盘里还剩些汤汁,便浇在了他的碗里,拌了拌,心中直呼,又是一道人间美味!

放下饭碗,宋兆巍趁着闺女和湘榆收拾碗筷,不动声色扶着肚子站起,长吁一口气。

还是家中的饭菜好吃啊!

他当年也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在外给昔年同窗做师爷,条件艰苦、吃食简陋,也并未觉得委屈,可他闺女做的饭食,总是能让他感觉到幸福,大抵是这个原因,所以他每次才能多吃两大碗饭!

作者有话要说:宋老爹:我不馋,我不重口腹之欲。

客栈啃干粮赵县令: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