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城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溟沉心里再清楚不过。
“不知道,我忘了,我早就忘了。”他口中这么说着, 一下下拍着脑袋,整个人忽然如疯了一般, 竟试图扑过来抢夺凤怀月的剑。
小白如猛虎般拔高身形, 将他扑倒在地!司危旋即祭出摄魂咒,抬手隔空按在溟沉脑顶。
“不!”
溟沉嗓音撕裂, 却无法赶走脑海中那段那段真实发生过的往事。千丝茧内的世界, 也正随主人的崩溃而逐渐变换模样,满山牢笼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 是遍野凶妖,“枯骨城”的木质牌匾被大风吹得摇摇欲坠,而在城池当中,赫然堆叠有一座高可参天的恐怖骨塔。
“阿鸾!”
那时司危被潮水般的枯骨凶妖团团围住,远远看去, 像是孤身扛了一整座妖楼在天上飞。妖邪们尖锐地笑着, 他们争先恐后将司危啃得血迹斑斑, 血腥味又吸引来了更多同伴, 手勾手挂在一起, 拖出一条长而畸形的尾。
而溟沉当时就躲在不远处,正紧张地看着这一切,不过更多的还是在看凤怀月,看那坑底显露出的一只血手。他几乎与司危同一时间觉察到了骨塔即将下压。下一个瞬间, 司危拼力掏空自身修为, 悉数向凤怀月的方向灌去, 而溟沉则是在一片天崩地裂的震颤里冲了出来,趁着黑土与枯骨乱飞,趁着人人眼前都是一片迷茫之际,张开漆黑大嘴,贪婪地接下了即将摧毁骨塔的、司危的所有灵力。
也将凤怀月一把拽了出去。
在月川谷时,凤怀月经常会拎着一兜子司危的灵焰到处跑,遇到快要死掉的花花草草,就停下来灌一灌,而对于这种竟然胆敢将瞻明仙主的灵力当成肥料的嚣张举措,瞻明仙主本人是不怎么管的,即便要管,也只是装模作样骂两句,所以凤怀月依旧没事就趴在六合山的炼丹炉上去掏火,掏得谷内花草抽条,也掏得溟沉修为暗涨。
他曾无数次趁凤怀月不注意,从他的布袋中取灵火归为己用,这经年累月的盗窃行径,也是他能在枯骨城得手的重要原因。
千丝茧内还出现了深埋于地下的医馆,凤怀月浑身骨骼尽碎,围在他床边的巫医检查过后,道:“小都主放心,能救活。”
“救活之后,”溟沉看着床上的人,“他还会记得过往种种吗?”
“记得,也可以不记得。”巫医察言观色,“不过先前鲜少用过这种数量的毒蛊,恐有致傻的风险。”
溟沉点头:“好。”
银针入脑时,即便是已经隔了三百余年,现实中的凤怀月也依旧觉得脑髓刺痛。而这场酷刑远还未完,巫医又用了极长一段时间,完成了一场换骨手术。溟沉将自己的骨骼取下一块,镶进了凤怀月的身体,那些巫医就在旁吹捧,道:“小都主果真用情至深。”
于是溟沉也就当真觉得自己用情至深。
在杨家庄的三百年如跑马灯般变幻,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复一日的无聊,唯一有变化的是凤怀月,他的生命力顽强而又蓬勃,从刚开始时的奄奄一息,到后来逐渐能自己坐,自己站,自己跑,以及自己满村子地乱逛。
村民们并不会将凤怀月与第一美人联系到一起,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一号人,加之刚刚病愈的凤怀月也确实不算美,他身体瘦得像一片纸,脸也白得像一片纸,说一句话要喘上半天,胸里呼呼扯风箱,让看客只觉心惊胆战,生怕他再度昏过去。
“这位公子,你还是多回去躺着吧。”
凤怀月连连摆手,不躺。他给自己削了根拐杖,天天早出晚归,招猫逗狗地不着家,就这么过了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后,总算有了一副勉强还算不错的身体,有了剑,有了六十玉币巨款,庄中富人是一刻都不想再在庄中待。现实中的凤怀月也清晰记得那一夜,自己卷起包袱,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一路踏着美丽月光,风吹得白色衣摆向四面八方乱飘,心也乱飘。
就这么一路飘向了鲁班城。
千丝茧内的世界还在不断变幻着,是凤怀月离开之后的杨家庄。溟沉当时思绪极度混乱,致使这片天地也无比压抑,景物飞速旋转着,最终被司危捏成碎片。
溟沉口中溢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他看向凤怀月,道:“杀了我。”
凤怀月转身向出口走去。
“我让你杀了我!”溟沉歇斯底里地大吼,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想要往前冲,却被幽蓝色的灵焰阻隔。
火很快就吞没了他,随后整个千丝茧都被点燃。
彭循大喊:“小心!”
正在半空中斩妖的宋问闻言,急忙向旁边一闪,堪堪与那燃烧腾空的千丝茧擦肩而过。不过他对面的妖邪就远没这么好运了,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火舌舔了进去。
司危操纵着千丝茧,使它成为一只新的吞噬巨兽,所经之处,火光逼退黑雾,也将死气沉沉的阴海都上空烧开了一道裂隙。
余回问:“阿鸾怎么了?”
司危答:“心情不好,由他去杀。”
大外甥被数十冤魂缠着,她们口中唤称“这位俊俏小公子”,娇滴滴地要去摸他的脸,结果手刚伸出去,就脊背被金刚剑扎了个透心凉。
宋问:大美人,凶悍,我喜欢!
凤怀月御剑冲向城中。
这场混战最终以蓝色火海收尾。光将夜幕照得一片光亮,天上的云看起来也分外清晰,一重包着一重,白色的,粉色的,灰色的,重叠在一起,好看而又奇幻。鲛族浮在海面上,远远看着这从未出现过的绮丽盛景,一名小姑娘问道:“长愿哥哥,将来还会有那种黑色的可怕大船吗?”
“不会再有了。”长愿将她抱起来,“别怕。”
大火烧了整整十天,第十一天时,一场极寒暴雪如鹅毛席卷,将所有焦黑都覆上了厚厚一层白。
阴海都就此覆灭,修真界众弟子也陆续返航。瞻明仙主大发慈悲,纡尊降贵,亲自将花端端带回渔阳城的船队,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掌掀起滔天巨浪,就这么一波送出十里地。
赶紧走,烦死了,休要再来碍本座的眼。
凤怀月:“……”
船上,彭循纳闷地问:“你下午去哪了?”
宋问道:“鲛族。”
“去鲛族做什么?”
“送琴。”
宋问的乾坤袋中藏了不少风花雪月的好玩意,自然也不缺上好的琴。他找到长愿,道:“我听阿循说,你曾经跟在我们的船队后听过很久的琴。”
长愿直挺挺地悬浮在水里,十分僵硬:“嗯。”
“这个送给你。”宋问道,“琴,还有琴谱,就是我那段时日所弹的曲子。”
彭循一边听,一边追问:“然后呢,长愿说什么?”
“没说什么,他收下了琴与琴谱,我们便各自道别。”
“就这些?”
“就这些。”
彭循坐在围栏上:“你又不喜欢人家,又要给人家送礼,可真是欠打。”
宋问道:“你这人的脑子,还真是一点顾惜美人的情调都装不进,难道就非得拘泥于婚婚娶娶吗?罢了,还是继续去写你那烂屁股的自传吧。”
彭循回到船舱,在自传本上又记一笔,此等纨绔流氓,尽量少提,最好让他八十页之后再出场。
大荒跟随众人一道前往修真界治伤,红翡也陪着她,陪完之后,还要一道再回海中。她觉得自己还挺喜欢泡在海里的,像一尾湿润的,自由的鱼。
另一艘船上,凤怀月从床上坐起来:“等等,你刚刚说我们要回哪儿?”
司危道:“六合山。”
“不行!”凤怀月一口拒绝,回什么六合山,不急,我要先回鲁班城。
司危皱眉,回鲁班城做什么。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别的热闹?”凤怀月双手搭在司危肩上,提醒道,“宁岛主的木兰岛当下可还在鲁班城附近飘着。”过了这么多日,两人具体发展到了那种程度,你就不好奇?
司危:“不想。”
扫兴。凤怀月一屁股坐回床上,你不想你就一个人回六合山,反正我想,我要去看。他提前警告:“还有,你这次休想将我强行掳回六合山。”
司危翻过一页书,一边看,一边道:“三百年前,我掳你这件事,叫情趣,你喜欢得很。”
凤怀月跑过来,将他的书抢走:“看一眼,就看一眼,看完之后,我再陪你一道回六合山。”
司危点头:“你不后悔就行。”
凤怀月不解:“这有什么可后悔的?”
司危道:“看先前那些信函,他分明就对宁岛主没有兴趣,却仍要绞尽脑汁地写出许多木兰岛上发生的事,为的就是能在第一时间将你引回去,免得跑了。”
凤怀月还是没明白,想让我回去,直说不行吗,为何要拐弯抹角地“引”,而且引成功后,我又能做什么?
司危觉得这迷惑模样格外可爱,于是拍拍他的脸:“想不通也无妨,你脑子有病。”
凤怀月:“……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鲁班城中,管家趁着太阳好,将书房里的所有存货都搬出来晒,纸也一张一张用夹子固定好,如道道战旗在半空中飘。
“爷爷,这些是什么呀?”小女娃娃坐在台阶上问。
管家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也不知是由那位修士写给瞻明仙主的绵绵情书,觉得堪比鬼故事,半天编出一句:“诗。”
“什么诗?”
“去马疾如飞,看君战胜归。”管家摸摸她的头,“好了,去玩吧,小心别弄坏了这些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