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这么一对惊天动地的情侣, 平日里丝毫不加遮掩,竟然也能在全修真界的眼皮子底下混过这么些年,主要可能还是靠瞻明仙主每次出现在酒宴现场时, 都是一副“如此奢靡,成何体统, 本座要来肃清风气”的冷酷霸道表情, 以及凤怀月叽哩哇啦的乱骂,他嗓门又大, 尖叫起来又惊天动地, 只吵得一众宾客倒吸冷气心脏发麻,坐在席间眼睁睁看着他被拎走,半句话不敢劝。

司危道:“那日在枯爪城中, 我以为有足够的把握能救下你。”

在意识到堆叠成山的枯爪凶妖们想要做什么之后,司危几乎拼尽所有余力,想要将它们打散,结果却还是功亏一篑。凤怀月突然就反应过来:“所以你的虚亏之症,其实是因此而起?”

司危勉为其难挤出一个“嗯”, 最后一击后, 他五内俱乱, 血染长袍, 摇摇欲坠的狼狈躯壳撑在天地间, 早就已经只剩下了细细一条命,而三百年间在枯爪城内的那些自毁之举,顶多算是在一片废墟中又“扑哧扑哧”地起了两簇不痛不痒的小火,连根草都点不着。

凤怀月总结了一下他在枯爪城内度过的岁月, 调教枯骨凶妖, 替自己找破破烂烂的魂, 补起来,还要挖骨取肉地捏一个假偶,再把残魂强行灌入。这一整套流程下来,寻常修士估计早已死了三四回,可偏偏这已然十分骇人听闻的苦痛,与救自己的那一刹相比,竟还只是“不痛不痒的小火”。在嗓子眼提了一路的心,现在更是差不多直接蹿出了身体,他问:“那你现在——”

司危答道:“对付阴海都绰绰有余。”

凤怀月不信,他虽忘了三百年前的那一瞬,但溟沉既然能在枯骨妖群中将自己带走,就说明绝非泛泛之辈,更别提还有一个大都主,以及岛上数以万计的亡命之徒,种种相加,哪里来的“绰绰有余”?

司危不悦:“怎么觉得我不如他?”

凤怀月:“你不要在这里没事找事。”

司危一撇嘴:“那座岛上人虽然多,但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至于一大一小两只鬼煞,也是各怀鬼胎,巴不得一个吞了另一个。”

凤怀月提醒:“但这只是你的推测,万一他们脑子突然变得清醒了,想先一致对外呢?”

“那就不是阴海都了。”司危道,“他们绝不会清醒。”

……

海浪拍打着嶙峋的礁石。

美人楼很快就有了新的老板,也叫楼老板,甚至连样子都与旧人有几分相似,遇到一个脸盲的,估计还真会认岔,但这位新的楼老板,已经不会再听命于大都主了,他是被溟沉一手选出来的,走马上任第一天,就将楼里所有与凤怀月有关的痕迹拆了个干干净净,他恭恭敬敬道:“凤公子自然应当住在小都主的塔中,何必要在我这里多留上七八层空楼。”

“下去吧。”溟沉淡淡道,“以后不必再提此事。”

“是。”楼老板弯腰退了出去,暗自擦去额头薄汗。

与溟決相比,溟沉其实并没有那么血腥与残暴,也不怎么关心金钱与权势,他最大的问题在于喜怒无常,杀人与放人于他而言,似乎都同喝水一样随意,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往往是走着走着,脖子忽然就被拧成了两截。

人们因此议论纷纷——

“大都主何时才会出关?”

“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是真的闭关,还是假的闭关。”

有一种说法,是大都主已然死在了小都主手中,什么闭关,都是屁话。

溟沉提着一盏光线昏暗的油灯,顺着长长的台阶逐渐往下,无根巨塔的最下方,是一处空荡荡的大殿。身穿红袍的巫女寂静无声地站立着,像一根又一根红色的蜡烛。

“小都主。”

“兄长如何了?”

“还没有消息传出。”巫女道,“都主这些年每每闭关,至少也要百余日,小都主不必着急。”

“好,我只是来问问。”溟沉视线扫过一圈,“不急。”

这些巫女们侍奉溟決多年,早就习惯了都主那时不时就会高高隆起的肚子,所以眼下在面对溟沉时,就更为胆寒——一个既不吞噬修士,也不吞噬妖邪的鬼煞,却有着能定住整座巨塔的修为,她们丝毫也不怀疑,只要惹怒了眼前人,下一刻,这里就会同美人楼一样,变成一片血海汪洋。

……

凤怀月在睡梦中惊惧地一抽,脚底踩空惊醒,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境。黑暗中飘浮着一团很暗很暗的光,得眯着眼睛凑近才能看清,那是吞了一肚子噩梦,正被黑雾包围的梦貘。

梦貘?

凤怀月瞬间清醒:“你怎么又偷我的梦!”

司危道:“因为你先踢醒了我。”

凤怀月觉得这是什么道理,我踢醒了你,你就能理直气壮拿我的梦吗?于是伸手去抢,但哪里能抢得过。梦境中一团黑雾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溟沉,血淅淅沥沥地流淌下来,而那团黑雾也就逐渐长出了溟沉的脸,它挺着高高的肚子,露出满嘴鲜红的牙。

司危浓浓不悦:“嗤!”

凤怀月嚷嚷:“我都做噩梦了,你还在那里嗤!”

三更半夜,离家出走的戏码不是很好上演,于是他只是象征性地裹起被子往里一卷。司危倒是很宽容大量,俯身过来,用指尖一点一点蹭他额上的虚汗:“放心,不会是那团黑雾吞他,只会是由他来吞那团黑雾。”

“为什么?”凤怀月转过身。

司危道:“信我便是。”

信我便是。这四个字无论是被余回说出来,还是被彭流说出来,凤怀月觉得自己都会甚有安全感,但换做眼前这个,就再说。

司危皱眉:“你又在噘什么嘴!”

凤怀矢口否认,我没有,啊啊啊救命!

但并没有人能救他。翌日清晨,凤怀月找到余回诉苦,你说他是不是一点都不讲道理?

余回万年如一日地回答:“是,不能忍,现在就这样,将来还了得?所以还是得分。这个拿好。”

凤怀月伸手接住:“是什么?”

“通行令牌,有它,才能进入海市。”余回道,“不好弄,费了杜老板娘颇大一番力气。”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凤怀月道。

担心司危的伤。余回在枯爪城一战时,身处另外一座城,所以并不知当时的具体详情,此番听凤怀月一说,才恍然道:“原来他的虚亏是因此而起,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凤怀月道:“可能是因为不想说吧。”

在枯爪城的三百年里,浑浑噩噩一心想死,所以不用说。而在离开枯爪城后,得知心上人还活着,那按照司危的性格,应该也不会再一遍遍地强调当年救人未果的场景,再加上可能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些“自己拼尽全力也没成功,却被别人在眼皮子底下得手”的怒意,就更不愿提,被追问就开始“哼”,一脸要杀人的不耐烦。

余回叹气:“他这个面子。”

凤怀月补充:“金贵。”

而大美人向来是很喜欢金贵东西的,所以他跑回卧房,低头在那张金贵面孔上一亲:“你再睡会儿。”

司危躺在床上:“你把我摇醒,就是为了让我再睡会儿?”

凤怀月理直气壮,不行吗,我就是突然想亲你。

司危笑,一手轻轻掐住他的后脖颈,按到自己跟前:“行。”

于是两个人就又亲了一会,花端端从走廊里经过,大惊,半晌后,伸进来一只手,摸索半天,关上了门。

可见也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下午时候,一条银白色的鱼围着船只来回穿梭,像是在叩门一般,它口中藏有一封书信,是新鲛王所书。眠珑并不愿意与修真界合作,只在问大荒身在何处,要接她回族群中。

“为什么不合作呀?”红翡问。

“鲛人一族貌美,不单单会招阴海都的觊觎。”大荒道,“清江仙主应该清楚这一点。”

早年妖邪丛生,天下大乱,修真界本身也是焦头烂额,的确无法顾及鲛人一族的求助,如此天长日久,大梁子虽没结下,但小梁子件件桩桩攒起来,也足以修出一座楼。余回语塞,那时他虽还未成为仙主,按理来说不应背锅,可也确实没法甩锅,只能道:“新王若不愿联手,也不必勉强。”

“阿眠性格就是如此,不喜欢被任何人忽视,也不喜欢被任何人挟制。”大荒道,“不过清江仙主应当还是能见到她。”

“在何处?”

“就在此处。”

大荒道:“送信的银鱼已经游了回来,阿眠是不会让我流落在外的,所以她一定会跟随银鱼前来。”

金色的鱼尾在海中一闪即逝,深蓝色的长发与海水几乎要融为一体。

彭循站在甲板上,道:“大荒的伤势实在太重了,没有余力,倘若那位新任的鲛王愿意继续替长愿医治,说不定他的脑子很快就会好。”

“但愿。”宋问对此求之不得,他这两天每每都要绕着长愿的缸走,生怕又被灌一耳朵对“渔阳宋公子”的倾慕之情,总觉得自己像个感情骗子。彭循手一摊:“看吧,被不喜欢的人惦记,就是这种感觉。”

宋问琢磨了半天:“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含沙射影?”

彭循揽住他的肩膀:“我这是在劝你及时迷途知返,看到瞻明仙主是怎么对花端端的了吗?连杜老板娘那头的人今晨都跑来好奇打问了,说我们船上为何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三不五时就往海里跳,是不是做生意亏了要自杀。”

宋问:“……”

花端端:扑通,咕嘟咕嘟,吨吨吨。

凤怀月满船追着司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