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问并没有在外多待, 很快就折返邱府。凤怀月正在院中乘凉,见他进来,便问道:“如何?”
“舅舅让我也一道去登鬼船。”宋问坐在一张圆滚滚石凳上,抬头看看屋内, 瞻明仙主并未出来, 很好,于是连人带凳往前“哐啷”一挪!
凤怀月:“你给我坐回去!”
宋问:“……哦。”
不甘不愿。
“说正事。”凤怀月递过来一杯茶, “你对鬼船了解吗, 或者说, 对阴海都了解吗,那里的都主,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传所有登上鬼船的人,都会被安排进一个独立且完全封闭的船舱,没有窗户,若想照明, 就只有在船上买天价海珠。五万玉币与四十万玉币的舱位, 差别只在房间大小与仆役数量。所有乘船者一旦进入船舱,就只能待在那一方天地中, 直至抵达阴海都。”
“不会被憋疯吗, 那应当是一段极漫长的旅程。”
“正常人肯定会疯,但愿意登鬼船的人, 还真未必会疯。”宋问道,“或许大多还极为兴奋, 而这点兴奋, 足以支撑他们走完整段海路。”
“那阴海都的都主呢?”
“这就不好说了。”宋问道, “他神秘万分, 从不露面, 独自住在一座飘浮于海的百层高塔之巅,有时候若大海中刮起飓风,引得塔身晃动,玉币便会如暴雨一般,从高塔的四面八方纷纷滑落。”
这样一座明摆着装满了流油财富的塔,放在阴海都那样一个暴徒横生的欲念之地,如何会不招人眼红。所以三不五时,高塔周围便会飘浮起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人摸进塔,死一个,十个人摸进塔,死十个,一百个,一千个,甚至有一回四万妖邪联手攻塔,也只换到了同样的结果。
天地晦暗,海水在礁石上拍打出红色的泡沫。
凤怀月又问:“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是被利爪抓出来的吗?”
宋问看出他的担忧,虽然很想替美人消解,但总不能在这种事上说瞎话,只能道:“不知道,没有人会注意这个,不过……应该不是他。”
“我知道那里的都主不是溟沉,但他与溟沉定然有脱不开的关系。”不然哪里来的什么“小都主”?最近鲁班城里没有再出现过鬼煞伤人的事情,凤怀月也不知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提一颗胆,别是真跑回阴海都奋发图强了吧?
宋问道:“他应该不会如此昏聩。”
凤怀月道:“为何不会,你又没有同他相处过,连我都心里没底。”或者说原本是有底的,但是被失忆之事一闹……总之万分唏嘘,很需要将人找到,当面聊聊,而且找得越快越好,省得大家下次相见就是修真界与阴海都的最终决战。
宋问道:“六合山的弟子已经在找了,而且是掘地三尺的找法。”
凤怀月知道司危肯定会安排人去找,但却没想过会找得如此声势浩大,正说着,余光瞥见一片黑影,他回头看向屋门口,就见司危正披着睡袍站在那里,臭着一张冷酷的脸,倨傲一哼。
宋问十分庆幸,幸亏自己方才把石凳挪得远。
凤怀月道:“你哼什么,不准我问你,难道还不准我问别人吗?”
司危走到他跟前,伸手扯住脸:“说说看,问出了什么结果?”
凤怀月哇哩哇啦,如实回答:“什么都没问出来。”
他说话时,被扯得嘴漏风,看起来分外可爱。于是司危挥袖一扫,宋问猝不及防,凌空直挺挺地飞进了房!
司危弯下腰,温柔噙住那两片花瓣一样的嘴唇。凤怀月对他这毛病很是没话说,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这人竟然还有那么一点点长辈的样子,知道有些画面不能给小辈看。
宋问趴在地上,被摔得半死。
还要爬起来应付又笑容满面找上门的邱鹏,简直了无生趣。
时间很快就到了约好登船的那一夜。
邱莲收拾好一个简单的小包袱,于子夜时分,跟在欧珏身后悄无声息出了门。欧珏夜潜邱府多次,早就摸清了线路,巷子外已然备好一顶轿子,两人双双登上去。邱莲刚想问轿夫在何处,就见欧珏手指结印,口中低呵一声:“起”!
四张黄纸小人在东南西北四角扛起轿子,以极快的速度向海边飘去!
宋问远远看着,吃惊万分:“阴兵抬轿?”这般古怪的邪术,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是从哪儿学来的。
“走!”凤怀月一把拉住司危的手,与他一道去追那顶大轿。
宋问无手可牵,只能一边羡慕,一边干跑。三人皆是修为深厚,再加上欧珏选中的这条路,简直连鬼影子都没一个,所以沿途并未被任何人察觉,很快就到了海边。
“记住啊,我一定会来接你的!”欧珏顶着狂躁而腥臭的海风,将邱莲从轿中一把扯出来,而后便用尽全力抛向海面!
这一抛,看得凤怀月人也一惊,这是什么粗暴的离别手法,还以为小年轻要你侬我侬一阵,就算邱莲冷漠,那至少也得是欧珏单方面的你侬我侬。
一艘小船在惊涛骇浪中若隐若现!
司危一手抱起凤怀月,另一手拎起宋问,御风踏海而行!
小船上只有一名船工,邱莲抱起膝盖坐在船尾处,整个人被海水打得透湿。船工或许是见她情绪低落,便呵呵嘶哑地笑道:“怎么,在怨你的小情郎手法太粗暴?这可怪不得他,阴海都接客的船,从来就不会靠在岸边等,无论乘客是富是贱,所有人登船的时间,都只有这短短一瞬。”
又一重浪袭来,几乎掀翻了整座船,邱莲紧紧抓着船舷,并未说话。
船工骂了一声这糟糕的天气,继续费劲地于大浪中前行。半空中,另有三人御剑穿云,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三人御两剑。
邱莲抬头看向天穹,那里没有星辰,只有厚厚的乌云,连绵不绝倒挂着,一重接着另一重往下压,直到与海的尽头接壤。
小船两头的银铃忽然在此时响了起来,声音极为清脆,清脆得都有些尖锐,而伴随这尖锐的铃声,一点桅杆的影子正在天海之间冒出头。
宋问恍然:“原来它是这么一艘船。”
一艘在海底航行的船,只在有新客人要入舱时,才会缓缓升上海面。
海妖们单手攀在船舷上,他们身上挂着湿漉漉的海草,张开嘴时,会露出几排雪白尖锐的牙。而随着船体不断升高,天空中的云层也被一束月光破开,光芒撒落下来,照亮了这一整片海,颜色要比别处更深,深得见不到一丝蓝,反而像墨。
凤怀月道:“那不是海水。”
而是恶灵,他们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随着海浪上下起伏,有时还会流着垂涎的口水,伸手去摸海妖们闪着光泽的肩膀和头发。
“咔嚓”一口,一只海妖不耐烦地咬断了凑在自己脸边的一只爪子,那只恶灵惨叫着落入海中,很快就被同伴吞噬殆尽。而海妖则是舔了舔唇边的血,从嘴里发出了极为细而锐的声响,起先轻不可闻,慢慢的,便像是一件残破的金属乐器被吹响。
司危抬手往凤怀月背上贴了张隔音符咒。
凤怀月道:“它看起来不像是一艘船,更像是一座岛。”
而更令人骇然的,这座岛只不过是这艘船的最顶两层。因为欧珏过于富贵,一出手就是四十万,所以邱莲的船舱也处于高位,而一旦乘船者的舱位露出水面,鬼船便会停止上升。
船工加快划船的速度,很快就将客人送至目的地,而邱莲此时已经完全昏倒在了小船上,那些海妖的吟唱如同魔音,催逼得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虽然已经竭力掐住手心,想看清鬼船全貌,最后却仍旧眼皮发沉,一头栽向了前方。
歌声戛然而止,空中出现两根巨藤,将她轻轻松松就卷了起来。少女的身体悬浮在海面上,被风吹散了头发,看起来随时都会被抛入无边深渊。恶灵围绕着她,黑色浓而不散,凤怀月不解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检查。”宋问道,“倘若查明这不是原本预定舱位的那位登船客,她便会被巨藤撕扯得粉碎。”
而邱莲的身份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她很顺利地,就被巨藤卷进了船舱中,恶灵重新潜回海底,海妖们也各自散开,鬼船开始缓缓下沉,直到最后一点桅杆也消失。
大海依旧风平浪静。
邱莲静静躺在床上,她的包袱已经丢了,这就是阴海都的船,哪怕你花了四十万玉币购买船票,哪怕包袱里只有一点不值钱的衣服首饰,该丢还是得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睁开了眼睛,看着坐在床边的宋问,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坐起来问:“瞻明仙主呢?”
宋问伸手一指。
三人是在巨藤卷邱莲时,利用障眼法一起登的船,宋问被安排了一个保护少女的任务,而司危与凤怀月,则是进入了另一个暂时空着的船舱中。
几张照明符飘飘晃晃。
凤怀月问:“你们方才不是说,这里不能用自带的照明符,会被发现吗?”
司危答曰:“的确如此。”
凤怀月立刻紧张起来,那怎么还不赶紧灭掉!灭掉!
司危却道:“他们不准用,难道本座就不用了吗?”
凤怀月很不懂这份突如其来的尊贵与嚣张,但总觉得自己似乎又要被占便宜。
果然,瞻明仙主接下来一句话又是,亲一口,就听你的。
凤怀月这回学精了,你爱灭不灭,反正又不是我打架。
司危却道:“可是你知道的,我受伤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