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仙尊顿时被勾起不好的回忆, 问:“他的脾气,何时好过?”
叫嚷起来能吵得整座山头都不得安生,堪称修真界第一胡搅蛮缠,这性子别说打你一巴掌, 就算打你十巴掌, 也实属正常。不提别的,单论这从里到外没一处完好的重伤, 若放在旁人身上, 只怕早已崩溃万分卧床不起, 他却还能拖起病躯跑出来兴致勃勃地到处闲逛,再顺便去千丝茧里斩个妖, 叛逆程度可见一斑。
司危将凤怀月汗湿的手放下去,道:“并不意外。”
天玑仙尊点头:“确实不意外。”
这里的两个不意外,其实也不大相同。天玑仙尊的意思,是凤怀月这份离经叛道与生俱来, 所以做出何事都不意外, 而司危则是坚信,重伤还要往外跑, 一定是因为冥冥之中放不下自己, 这种事与失不失忆没关系,因为哪怕想不起来前尘往事, 一见面不也还是与自己同寝同食,外加每天亲上八百回?
妥, 爱我如狂。
但凤怀月暂时还没有体会到这份狂, 他脑中浑浑噩噩, 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触觉也近乎消失殆尽, 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了呼吸间清冽的寒梅香气,那是他在几百年前就很喜欢的味道,常常熏在床褥间,亦或是散在心上人的袖口与怀中。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这一寸梅香卷入了青云间,一路掠过八万万里路程,然后在天的尽头,被一个人稳稳接入怀中。香气愈浓,凤怀月握住对方那描金绣银的玄色衣襟,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想起点什么,但脑子里却又空得很,于是将头使劲往前一撞——
被司危稳稳托住。
瑶光仙尊及时解释:“正常。”
司危却微微皱眉,拇指按在他的百会穴处,触到了一处疤痕,平日里摸不到,现在凤怀月浑身紧绷抽搐,方才明显了些。瑶光仙尊上前探查,竟又在他脑部发现了十几处差不多的旧伤。司危问:“与枯骨凶妖的啃噬有关吗?”
“不像啃噬,否则这里只怕与手臂一样,也早已化为枯骨。”瑶光仙尊推测,“更像是被人用金针细细密密地刺过几轮。”
结合凤怀月失忆头疼的症状,金针上应当还带有毒物。寻常人没这精准用药的本事,黑市医馆里倒是有大夫能接类似的活,不过这行当不好做,稍有不慎,病人就会被制成傻子,而且毒物入脑之后,几乎没有办法被彻底清除。
司危抱着凤怀月的手臂微微一收,道:“他的灵骨也在黑市医馆里被换过一轮。”
瑶光仙尊问:“全部?”
司危道:“全部。”
“按理来说,即便受了再重的伤,灵骨也不至于全部被毁。”瑶光仙尊检查过后,摇头,“这些新置入的灵骨,七拼八凑,气息浑浊,当中居然还有煞骨,真不如用我养的那些青竹雕几块临时顶替,至少气息清冽。”
“好。”司危道,“我差人去备。”
凤怀月隐约听着周围细细的嘈杂声,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他的身体还是发烫,于是司危用两根手指将暖烘烘的灵焰从他衣襟里扯出来,随手一扔——
刚好挂在瑶光仙尊发髻上。
小白剔透晶莹,如冰花闪烁,又软又蓬又活泼,堪称修真界第一美火。
仙尊当场心动。
……
彭府内,余回派弟子速速前往昆仑山砍伐青竹,又道:“青竹顶多只能用上一两年,还是得尽快替阿鸾找一副新的灵骨。”
“你我都看过阿鸾的背伤。”彭流道,“当时就在奇怪,他的灵骨为何会被换得一块不剩,现在想想,会不会是那只鬼煞有意为之?他先用毒物毁了阿鸾的记忆,再编谎话骗人留在杨家庄,让他没法出来找到我们,接着又换去阿鸾一身灵骨,让我们即便再见到阿鸾,也不能第一时间认出他。”
更狡猾的,那鬼煞还在新换的灵骨里加了一块旧时的,由凤怀月亲手点出来的灵玉。余回道:“任他绞尽脑汁,也没法将阿鸾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所以索性故意在阿鸾的灵骨里放入这块旧玉,让我们误以为那些熟悉的气息,只是因为这块玉。”
彭流道:“待这回的事情解决之后,你我得好好教教阿鸾,将来不要什么阿猫阿狗的朋友都往回捡。”
“千丝茧那只旱魃是阿鸾捡的,这只鬼煞还真未必就是阿鸾捡的。修真界觊觎他的人与妖邪何其多,万一也是一个只敢在暗处盯着的,找准爆炸的机会将人拖走,也不好说。”
“本事不小,花费的心思也不少。”彭流道,“不过照这么看,阿鸾的灵骨有倒可能还在,得尽快找到这只鬼煞!”
三千市中。
红翡弯腰爬过一段长长的隧道,转头对身后的人叫嚷:“你快点呀!”
溟沉身材高大,想挤过这段幽深穴道,并不容易。几只巨大的萤虫振翅飞舞,勉强照亮四周,这里看起来简直像个七横八竖的老鼠窝。红翡爬出隧道,又坐进一个竹筐里,伸手一拉,直直朝着远处的黑暗里滑去。
“我把人给你带来啦!”
滑索尽头兀地亮起灯火。
溟沉从竹筐里迈出来,早已有人等着接他。商成海依旧裹着那件漆黑斗篷,微微俯身行礼,倒是将旁边的红翡看得一愣,原来这只鬼煞在阴海都,竟然这么吃得开?
“你们来做什么?”
“都主命我们来帮一帮小都主。”
“我不需要你们帮忙。”
“未必,听说那位凤公子已经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想必就不会再轻易离开了。”商成海道,“可小都主在杨家庄里隐姓埋名,辛辛苦苦照顾了他整整三百年,总不该就这么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都主便吩咐我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替小都主将人抢回来。”
溟沉道:“我自己会去救他!”
“小都主。”商成海提高声调,“都主有句话让我转告您,美人就是用来被赏玩取乐的,不必过分疼惜,疼着宠着,反而乖张任性。只需要造一个漂亮华丽的金丝笼子将他们关起来,关久一些,再烈的性子也能磨平,到时候自然予取予求。阴海都多得是调教驯服美人的手段,不管用哪一种,总归都要比小都主忙前忙后当狗的三百年管用。”
“放肆!”
一声巨响,惊得红翡丢了手里的帕子就跑,她躲到一根石柱后,眼睁睁看着商成海的脑袋被打得几乎前后翻了个面,又眼睁睁看着他吐出嘴里碎牙,将脖子缓慢而又艰难地转回来,含着一口血说话,显得面容越发诡异:“小都主不必发怒,我只是负责传话而已。”
溟沉松开手,阴沉道:“以后把你的嘴放干净些。”
商成海取出一条手帕,缓缓擦掉了脸上的血,并不以为然:“小都主又不是没有见识过阴海都的美人楼,难道就当真从没想过,将凤公子也纳入楼中吗?让大美人好好尝尝咱们人间至乐的销魂滋味,才不至于浪费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溟沉道:“收起你的龌龊心思,我不会让旁人碰他一根手指。”
商成海一笑:“自然,旁人碰不得,只有小都主能碰,小都主若是不会碰,还会有许许多多师傅来教小都主该怎么碰,到时候,整栋美人楼都是小都主的,岂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溟沉缓缓抬眼看他。
商成海识趣:“好,好,我闭嘴,不说这些,救人,先救人,小都主,这边请。”
众人步入内室,红翡也小跑着跟了进去,她向来好奇心重,又天不怕地不怕,既然大家要合作,自然要将所有细枝末节都打听清楚,免得往后吃亏。
……
后山静室。两位仙尊仍在闭目调息,凤怀月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却被一双大手挡住眼睛。司危道:“静心,吐息。”
凤怀月缓了口气,哑着嗓子道:“我刚刚做了个梦。”
梦里乱七八糟,什么诡异场景都有。一会在高高兴兴地赴宴,一会又在被人捆起来抽骨,荆皮制成的绳子缠了满身,勒得处处是血痕,围在床边的那些人却说他们是大夫,急得凤怀月破口大骂,哪有你们这样连脸都不敢露的大夫,况且我又没病,治什么治?
那些怪人并不理他的抗议,只继续用镊子将沾满血的骨头一颗一颗地剔出去,再全部装入一个红玉制成的匣子里。这处房间似乎并没有窗户,只燃着一排又一排的白色蜡烛,凤怀月心里焦躁极了,伸手想去抢自己的骨头,却抓了个空,就这么猛地从梦境中跌出。司危扶着他慢慢坐起来,凤怀月四下看看,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境,便松了口气,又没什么力气地问:“这是第几天?”
“第五天。”司危替他擦汗,“还有四十四天。”
凤怀月立刻痛苦得要死,长吁短叹往后一倒,深刻理解了何为度日如年,还以为已经过去了半辈子,怎么到头来才短短四天。他全身汗湿冰冷,说不清是具体哪里疼,好像到处都疼,脑髓里也如同被打了钉子,手心麻脚心麻,心里痒却根本挠不到,再加上方才那个乱七八糟的梦,一时间情绪到位,悲伤万分,索性挂在司危脖子处,扯起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依旧像个哨子。
两位仙尊:“……”
司危再度兴师问罪,皱眉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瑶光仙尊及时撇清关系:“三百年前,他就是这个难听至极的哭法。”
你又不是没有听过,这可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作者有话说:
阿鸾:睡觉中。
司危:他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