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雨, 林殊文用了新灯,光线比蜡烛亮许多,写字的时候眼睛不觉干涩。
寝屋的窗户敞开, 雨水沥沥地打着芭蕉叶,有些扰人。
林殊文望着漆黑的午夜, 期盼不要打雷。他把纸和笔都都收了,拿起一块崭新的木头, 雕另一只猫。
矮桌的盒子里已经摆着两只姿势各异,神态不同的猫, 坐的卧的, 这只他打算雕一只趴在地上舔尾巴的。
村里的野猫到了春日的时候最多,偶尔林殊文还能被趴在院子围墙上叫/春的猫闹醒。
村民不会过分驱赶野猫,是以村里的田地很少闹鼠患,多数都被野猫捕捉了。
听莫步说,十几年前还有村民捕鼠吃,后来有一次遇上鼠疫, 致使许多村民都生病,人死了不少,是以周围一带的村民都很少捕鼠吃。
想着心事的时候, 院子外传开尖亮的叫声。
林殊文推门提灯, 凭借光线在雨幕下看见一只蹲在屋檐下避雨的野猫。
野猫怕生, 他便没上前, 朝着猫“咪咪”叫了几声, 重新把门关好。
小鸡和小鹅在下雨前就被林殊文收进屋内放了,等它们长得再大一些, 收进笼子里带进屋就不合适。
正胡乱想着心事, 院子外的门锁响动。
林殊文重新打开门, 将立在墙角的油纸伞带上,走到门后,轻轻问:“谁?”
漆黑的夜色闪过一道雷光,他脖子后一紧,仿佛被无形的手遏制。
“是我。”
似曾相识的画面,林殊文仰视雨夜里过来的男人,把对方迎进屋。
“严爷。”
严融之把门带好,恰有一道雷劈过。
林殊文浑身僵硬,入夏后的雨时常伴有雷声,使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警惕忐忑。
严融之迅速揽起浑身僵硬的少年走入屋内,合上门,余光扫了眼此刻很是兴奋聚成一团叽叽叫闹小鸡,注视少年,道“听见雷声,过来看看。”
身边有道熟悉的高大身影,使得林殊文紧张的情绪逐渐扫空。
他垂眸:“我胆子没那么小。”
昧着良心说话,两只白玉似的耳朵先出卖他,仿佛抹上一层红色胭脂似的。
严融之没有戳破,望向桌子上的簿册和纸笔:“在写字?”
林殊文轻声:“嗯……”
少年的字很漂亮,可以说得上字如其人,秀气却不失灵动飘逸,有序工整,可见其下笔时的用心和专注。
可惜这样的兴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打断,严融之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偏过脸问询:“要继续写吗?”
林殊文坐下,提笔蘸墨,笔尖半晌落不下纸。
雨下得愈发大了,窗外的芭蕉树,屋顶的瓦片,院里的菜地,到处都充斥着声音。
雷鸣沉闷,林殊文握笔的手指一顿,放下笔,问:“严爷……是特意过来陪我的么?”
少年总是含蓄的,纵使有了心事,从不会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出来让别人瞧见,所以许多人都觉得他乖顺温吞。
林殊文此话问出来,心口犹如被雷劈了一下,鼓噪得很,还有点后悔就这么说出来了。
不等他扭捏,听到低沉的回应。
“不错,担心你出事就过来瞧瞧。”
林殊文盯着放在膝盖的手指,干干开口道:“……哦。”
严融之没有就此话继续追问,视线偏向纸张:“为何不继续写。”
林殊文摇头:“不写了。”
他将簿册和毛笔收进柜子一层,看着盒子里的两只猫,扭头朝严融之的背影投去一眼,双手合上盖,打算雕完这些木头再一并交给对方,就当是个惊喜吧。
闲下无事,林殊文应了严融之的话尽早躺上床休息。
伴着雨声,他一时半刻还没有睡意,干脆合上眼说话。
少年声音清亮:“严爷,明日我要去田里洒新种子,您来么?”
严融之道:“来。”
又过片刻,林殊文还问:“小鸡小鹅过不久就会越长越大了,我想请个师傅在院里搭一间小棚,天一冷,或下了雨就把鸡跟鹅收进去。”
夏秋两季还好,天一寒,没个遮风的地窝着取暖这些鸡鹅很容易冻死。
严融之眼底闪过笑,跟个雪团子一般卷在被褥里的少年,不像从前那般,需要旁边有人推他一下才动一点,眼下林殊文动起过日子的念想,知道为今后做打算了。
**
翌日,下了一夜的雨彻底放晴,窗外的芭蕉叶被日头晒得泛光。
院子的石板亮堂堂的,林殊文放出小鸡和小鹅让它们自己跑着玩,先整理了菜地,因为要重新下种子,这会儿地空着,不怕鹅崽鸡崽凑近菜地捣乱。
忙完菜地的活,林殊文喝了碗南瓜粥,带上几包种子径直往田地去。
他今日醒得晚,昨夜严融之几时离开的都不明白,一觉昏昏沉沉的,许是半夜踢了被褥有点着凉。
未到田地,看到有人收西瓜。
城里来了管事,替主人家收西瓜的,品相越好味道越甜,价钱给得就越多。
林殊文在暴雨来临前就花了点钱托人帮忙把地里的西瓜全部收了,如今都放在屋内。
听严爷说如若瓜收得晚些,遇上昨夜暴雨,被水泡过后的瓜味道就不同了。
他上前询问,告诉管事他有很甜的西瓜卖,人就跟他上了门,还把马车停在旧屋门外。
管事浅尝一小块瓜,不由惊叹:“你这瓜倒是又红又甜,汁水多,和其他农户种出来的品种不同呐。”
林殊文这才知道附近一带种植西瓜不但收成少,许多农户种出来的肉质偏白,汁水没有那么丰沛。
他留了三个瓜,其他的十几个都卖了,拢共收到将近五两钱,这些钱要留一部分,过几日会有从县城下来的官吏收缴赋税。
林殊文抱起其中一个西瓜往莫布家方向去,岂料莫家院子空无一人。
隔壁探出一名婶子,喊:“莫布一家都去田里啦。”
说完,眼睛直勾勾盯着林殊文抱的西瓜,不掩艳羡:“这瓜要送给他们家啊?”
林殊文轻轻应声,继续抱起西瓜往莫家田地那一路走。
半刻钟后,他在田地寻到莫布身影,放声唤人。
入夏的稻子已经长得挺高了,呈淡黄色,迎面吹来的风裹着一股清香。
莫布上岸,问:“怎么抱个西瓜过来呐?”
林殊文道:“方才看见城里有人来收西瓜,我就把家里的瓜都卖了,这个留给你们吃。”
莫布傻笑,扭捏几下,抱着瓜下田,一会儿又上岸。
“俺娘说咱们不能白白受你的好,等入秋收稻,你来俺家拿米,俺家地里的菜看中什么就拿回去。”
在田边和莫布闲聊几句,林殊文就要赶去自己的地下种子。
他匆匆小跑,望见已经伫立在另一块田的背影,无端地感到几分愧疚。
“严爷。”
严融之偏过身,今日一袭墨色长袍,头发用灰银色的发带竖起,很是干练利落。
林殊文解释:“我醒晚了,又把家里的西瓜拿去卖,还留了个送到莫家。”
严融之道:“你和莫布关系很好。”
林殊文翻开松软的土将种子洒入,道:“莫布和莫婶对我很照顾,所以……”
他余光一仰,望着男人平静如水的神色,情急之下又解释了一句:“我、我给严爷留了两个西瓜……”
又垂着脸,小声道:“西瓜是严爷当初给我牵来的苗。”
苗子都是好苗,种出来的瓜品相好,按理来说这份钱该给对方的。
心里这么想,话很快也说出来了。
严融之却问:“还给我留了瓜?”
林殊文洒种子的手一抖:“嗯。”
男人面上有笑意流动,林殊文渐渐地也跟着笑。
严融之忆起方才应是吃醋的心理,眼前的少年明明还不知情,却用三言两句安抚了他的心绪。
他想,自己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从容平静。
*****
林殊文在田地下了种子,还不到傍晚,收拾干净往旧屋的方向回。
跟他一起走的还有严融之。
林殊文盯着自己的手,找了些话与对方说。
“听莫布说等第二批种子长好,收成后天就冷了,冬日比较长,开春寒冷还潮湿,得多囤些菜,瓜可以多种,能保留的日子长一些。”
他想了一下:“等到冬日,小鸡们也长大了能下蛋,到时候就不缺鸡蛋吃了。”
严融之侧目望着少年:“已经想到那么远了?”
林殊文点点头:“毕竟要一直住在这儿。”
路上遇到从河边回来的村民摆着鱼篓卖鱼、虾、螺之类的,本来严融之想给他买条鱼,林殊文却摇头,苦着脸,轻声道:“上次缸里放的鱼吃了好久才吃完。”
严融之微哂,于是跟村民要了十五文钱的河虾,十文的螺。
林殊文从钱袋子里掏出钱付账,对上男人漆黑眼眉投来的视线,揣紧袋子道:“钱我来付……”
严融之不与他争,拎起河虾跟螺,道:“今晚就吃蒜葱炒虾,再给你弄点螺,写字或者看书的时候嘴馋了可以吃一些。”
林殊文起初还扬着喜悦的笑,他越走越慢,慢了几拍停在原地出神。
他禁不住露齿一笑,又急急忙忙收敛,努力跟上对方的步子。
过程,少年的视线总投向旁边,恰好被严融之漆黑的眉眼捕捉。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我……若是和严爷长得一般高大就好了。”
林殊文的心事写在脸上,严融之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忽然别扭,只道:“走路当心,别摔着。”
林殊文摸了摸发烫的右耳,眉眼弯弯,尽力跟上男人的步子。
*
回到旧屋,严融之把螺处理了。
林殊文听对方的吩咐去石灶旁边拿盐,还找了一把铁锹。
严融之在井边先打一盆清水,倒进足够的盐,再放入铁锹。
将螺反复筛洗几遍后,置于盐水中,等螺将泥吐干净就好。
他拿起装盐的罐子进屋,林殊文手上没事做,也要跟着。
严融之看着人:“从地里拔些葱蒜洗干净送进来。”
领到活儿的少年像只小鸟儿似的跑去菜田,严融之视野只于一抹青色布衣笼罩的纤细背影,摇头一笑,用水泡一会儿云耳,把笋剥了洗净切好,又去菜地拔了几片山篓叶剁碎。
暮色逐渐四起,严融之炒了一道蒜蓉虾,用山上采回的蕈子熬汤,待米饭蒸熟,先盛出一碗晾凉让林殊文早点能吃上。
院内的驱蚊草长势繁茂,夏夜很少受到蚊虫叮咬。
斜阳沉没后吹起的风凉爽不少,是以晚饭在院子吃。
林殊文端起一菜一汤送到圆桌上,端详严融之给自己先打的饭,拿出另一个碗,另在盛出一份米饭多的。
他捧着碗,道:“严爷,在我院里这儿用饭好么。”
严融之:“好。”
这份邀请来之不易,林殊文素日里避人都来不及,愿意留人在旧屋用饭,已是他鼓起胆子做的事。
用过晚饭,严融之检查泡在盐水里的螺,泥沙还没吐干净。
他道:“这盆螺先放着。”
林殊文乖乖应声,看对方要走了,连忙喊:“严爷,等一等。”
男人高大的背影立在门外,月色倾在一身墨袍上,泛出暗幽的微光。
很快,林殊文提了盏灯走出,将灯柄递去。
“虽有月色,但还是带盏灯妥当些。”
严融之接过灯:“进屋吧,锁好门,早点歇息,明日无需起早。”
村里的农户并非时时刻刻都在农忙,春季最忙碌,入了夏,暑热难熬,农民多数都赶早或在傍晚前把活集中做完,正午最热的时候就在家歇着,或挑处凉快的地度日。
这还都是家里需要吃饭的嘴多一些才日日忙碌,像林殊文独自居住,春夏两季栽半田的菜,足够他一年的口粮。
严融之又道:“养鸡用的棚子,明日顺便替你看看。”
林殊文垂眸:“可是……”
严融之:“几块板子的事,若想学,我教你。”
比起让林殊文感到受之有愧,严融之用勾起对方好奇的办法转移注意力,如他所料,少年答应了。
严融之让林殊文在门后落好锁才离开。
**
深夜,本该是沉睡的时候。
寝屋里的少年辗转反侧,不一会儿,光亮映在窗檐上。
伴着连绵起伏的虫鸣,林殊文穿鞋下床,坐在椅子上发会儿呆,起身去把矮柜里雕了一半的木块取出。
原本只想打发时间,等倦意重来再躺下,这一坐却挨到将近天明。
林殊文握着刻刀的手指攥出凹凸不平的痕迹。
第三只猫雕好,以半趴的姿势舔着尾巴,灵动憨态,甚为可爱。
他把猫收进木盒中,微微伸展懒腰,惊觉天就要亮了。
林殊文重新爬上床躺好,双眼闭起,这时候村里是最安静的,待他合眼渐入梦境,村中各处开始打鸣的鸡已经影响不到他了。
*
严融之接近正午才来了林家旧屋,差人从处理好的木材里挑出一批板子送来。
他敲门静候,稍刻才见少年睡眼惺忪地出来开门。
林殊文羞愧道:“严爷,方才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严融之进屋看到放在桌上的书,以及少年脸颊浮出的红印子,问:“夜里没睡好。”
林殊文含糊其辞,未言明自己雕了大半宿的木头。
严融之道:“从库房带了几块板子,图纸早时已经画好,一会儿就能搭棚。”
话音未落,把带来的凉面和莲子糖水从食盒取出,道:“陪我吃一点,可好?”
放着让林殊文独自吃不一定答应,换个法子,便没有拒绝的余地。
凉面洒了香浓的肉酱和酸甜可口的黄瓜丝,萝卜丝,碎豆子。豆子熬得软,林殊文挑着吃了几颗,觉察男人目光落在身上,忙夹起一口面就着肉酱吃了,黄瓜丝也吃了,吃相斯文,低低的解释:“没有挑食。”
严融之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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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凉面,喝完莲子糖水,林殊文草草收拾好碗筷,匆忙跑去院子。
“我也来帮忙。”
旧屋院子的空地有限,搭的棚子并不大,隔出两间,鹅与鸡分开。
林殊文从屋檐一角抱了两堆干草分别置于棚内,若入秋冬,鸡跟鹅都能卧在草堆处取暖。
木板让工匠事先切割好,省下许多搭建的精力。搭完棚子,严融之洗了手,去看木盆里的螺。
螺吸附在铁锹上,泥水是浑浊的。
又换过几盆水,直到水清,意味着螺吐完了泥。
林殊文在旁边把炒螺用的香料,竹笋,山蒌,云耳备好,正准备和严融之学习怎么把螺尖剪掉,莫布在门外唤他。
严融之投来一眼,林殊文打了水洗手,道:“我去瞧瞧。”
莫布告诉林殊文这几日要交赋税的事。
“这七日就要交纳税赋了,明日俺家进城交,要不要一起过去?”
往年都由官府差人到村里收取,今年改制,得自己往城里去一趟交纳。
“赋税按田租和人头收,田租需上交谷物粮食和绢布,品次至少为中。咱们村织布的人家比较少,许多人都用其他粮物或钱先和地主换绢布,再一并带去。另外,家中年满十五的人丁每人每年交纳八十钱。”
莫布又道:“若去城里租摊做过买卖,需凭登记和牌子按买卖获取的钱以每贯五十文交纳,是以许多村民宁愿在村集做买卖,实在卖不出去才带去城里。”
林殊文想起自己卖过的西瓜,彼时是在村里被其他人家的管事收走的,没租官家的地,卖瓜挣得的钱不用交纳。
至于谷物粮食,他的地里没种满,只能向村民买了凑齐,或者如莫布所言,到地主家花钱置换,把谷物粮食跟绢布都准备齐全。
和莫布交谈结束,林殊文回了屋子。
已经下锅翻炒的螺冒出阵阵浓香,林殊文站在石灶一侧,身量与旁边的男人相比,实在过于纤细,个头堪堪到下颌。
林殊文忽然轻声问:“严爷,我……我今晚能不能同你回去。”
正在炒螺的严融之眉宇猛地跳了跳,目光幽深地盯着面前雪白的脸庞。窥见少年眸光未有其他深意,转念一想,应是他会错了意。
严融之掩声:“何事。”
林殊文道:“想置办些绢布和谷物,明日交纳赋税。”
严融之:“……嗯。”
林殊文疑惑:“严爷?”
严融之道:“无事。”
林殊文的眼神对自己或有依赖和信任,唯独还少了一份特殊的情意。
收起余思,严融之看锅里的汁水收了,翻炒几下,动作利索的把炒螺盛盘上桌。
他道:“傍晚前过来,正好一起用顿饭。”
林殊文慢吞吞地:“好……”
余光扫向冒香的炒螺,他暗想,总让严爷给自己做饭会不会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