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林家旧屋门外, 严融之隔门望着在院里凿井的师傅,没立刻进去。

他左右环视,一转身, 恰好看见沿围墙走回来的少年。

林殊文路上都在想事,乍一看见门外的身影, 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严爷。”他往前凑近,“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明日你的生辰, 带点吃的过来。”

林殊文呆呆望着严融之手上拎的西瓜,还有提的鸡, 连忙把大门推开, 本来想分担些重物,严融之兀自把西瓜放进屋内,被麻绳拴住一只脚的鸡圈在树下,林殊文看自己帮不上忙,就去屋内倒水,把碗递给对方。

几名凿井师傅看见跟林殊文进来的高大男人不敢冒然搭话, 放牛的莫布路过林家,朝院里探个头喊“殊文”,林殊文还没看见, 先看到院里拴鸡的背影, 吓一跳。

“地、地主爷。”

师傅们同样吃惊, 住在八宝村的地主可就只有一位, 还是大地主, 是这一带所有村子的财神爷。

方才没有冒然搭话是对的,若触犯了地主, 以后还怎么挣钱?

林殊文从严融之背后探出身子:“莫布, 你怎么来了, 要喝水么?”

莫布拍拍自家牛的脑袋:“放牛经过,不喝了,你们先忙。”

本来莫布听说林殊文跟城里未婚夫的事还想来问问呢,此刻念头打消,他总觉得地主爷比他想知道。

林殊文把严融之请进屋,道:“我方才有事情出去了一趟。”

严融之道:“我都听说了。”

“啊?”林殊文问,“听说何事?”

严融之一顿,看着他:“你跟城里那位公子。”

素日寡言的严融之主动问起:“那人……与你定有亲事?”

林殊文:“……”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低头喝了几口,手指握杯不放,又捏着不动,没抬眼去看对方的神色。

两人相处以来,严融之少有这样坦言问询,尤其关乎个人的私事。

林殊文一时半刻没应声,严融之换了个方式,目光仍凝在他脸上:“你会回城里吗。”

林殊文摇头:“不回。”

这次他把剩下的水喝干净,抬眸望了一眼严融之。

对方很有耐心,他暗暗松了口气,继续默默地把那些事理清楚,觉得顺了,才开口解释:“我自小就和洛星怀认识的,因为性子寡闷,身边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后来长大一些,家里的长辈看我们关系亲近,就为我和他定亲事。他自然答应,我……”

少年说着,话停了一息,神情笼罩于迷茫怔然之下。

“严爷,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自小做事就没什么主意,家里说什么,我就怎么做。”

“我与星怀关系虽然亲近,但若要成亲,旁人问我喜不喜欢他,我想是有的,可这份喜欢究竟几分,是不是书里说的‘珠联璧合情如蜜,海警山盟石比坚’,我……我不清楚。”

林殊文眼睫垂落:“反正大家都盼我和他成婚,那自然就要定了这门亲事。本来说好等我今年十八岁的生辰一到,就与他定亲了。后来发生这件事,回了乡下,我……”

他把关于前世的话咽回嘴边:“我在村里过日子也过得不错,所以不回去。”

林殊文道:“亲事自然不作数,洛星怀在城里已经另有亲事,当初跟他有婚约在身的是林家公子这个身份。”

过去看不开且难以启齿的回忆,此时竟然平静地告诉第二个人。

他忽然问:“严爷,你会觉得我不守信用么?”

严融之道:“婚姻是人生大事,若非情投意合,自然不能轻易许出一份姻缘。”

林殊文默念“情投意合”四个字,还未品出其中感悟,肚子先对他发出抗议。

严融之道:“饿了?”

林殊文不自在地笑了下:“和洛星怀出去走一阵回来就觉得饿。”

严融之去石灶边上揭盖,锅里有熬好的稀饭,洒了玉米,金灿灿的看着很浓稠。

他从竹篮挑出两个鸡蛋,摘了些山蒌叶,又把挂在门檐下的萝卜砍了半截,先切成块用盐水浸洗,再切成丝,加点醋。

严融之道:“先炒两道爽口小菜,这时节热,带油脂的菜色怕你没胃口下饭吃。”

林殊文跟到石灶旁边:“我来生火。”

严融之把他拉到凳子坐着:“不用,若累了就歇着。”

又道:“明日给你做叫花鸡吃。”

林殊文“唔”一声,迟疑开口:“严爷,我答应明日和星怀出去下个馆子,和他聚一次,他就回丰阳县了。”

严融之道:“你和他该聚就聚,留点肚子回来就好,我在家里等你。”

林殊文耳朵微微抖了抖,家里?

他迟疑点头:“嗯。”

同时思忖,明日要早点回来才行,不能让严爷等太久的。

林殊文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严融之。

他解释:“万一我回来得晚了,严爷开门先进来……”

严融之接过钥匙,笑道:“好。”

*

翌日早,洛星怀很快来旧屋门外接林殊文。

两人在院子碰面,林殊文起晚了,眸底还有几分朦胧。

洛星怀道:“我来得早,你先准备。”

也不进屋,就坐在院里树下的凳子静待,在乡下过了一宿,洛星怀仍然不太能接受林殊文住在这样的地方。

林殊文转身进屋,倒了杯茶送到洛星怀面前。

洛星怀:“……”

他道:“殊文,不用对我如此客气。”

林殊文眉眼专注:“来者是客,我很快就好。”

*

十八岁生辰,一辈子就过这一次,林殊文没有马虎对待。

他洗漱干净换上一身蓝色新衣,鞋子也是崭新的,坐在凳上,对镜仔细整理头发。

镜中的少年除了瘦些,容貌如初,神采比这一世醒来时好上许多,眉眼弯弯的,唇色润红。

虽然和洛星怀出去下馆子有些旧人相逢的窘迫感,可若两人见面,林殊文没想着避开,他们都认识那么长时间了,见一面不妨事。

他往脸颊拍了拍,面上血色一起,看着愈发精神。

林殊文带上钱袋,把用来招呼凿井师傅们的水和果子,加上一盘包子一并带出去。

陆陆续续过来几名师傅蹲在树下纳凉,看到林殊文端出来的包子,每人拿了两三个就着水吃。

师傅问:“小林先生穿这么好看,出门游玩啊?”

林殊文道:“今日生辰,和朋友去下个馆子。”

师傅们纷纷对他说吉利话,林殊文面上赧然,和洛星怀乘车离开时还有点不自在。

洛星怀则一脸意外。

从前林殊文性子很是安静,跟旁人说句话都敛着眸,可方才和师傅们对谈还算自如,举止神态让他不自觉被吸引。

短短几个月,林殊文的变化竟让人移不开眼,明媚了许多。

“殊文,你……”

林殊文问:“去了城里要吃什么呢?这顿我来请吧,你远道而来看我,且叫我尽份地主之谊。”

入了最近的县城,林殊文执意请这顿饭。

洛星怀本来想挑一家最好的酒楼,眼下为了替林殊文省点钱,只找了家面馆子。

洛星怀道:“吃长寿面吧。”

林殊文没有拒绝。

洛星怀:“我来点,你坐这休息。”

洛星怀自己要了份普通的肉面,给林殊文拿的长寿面加了卤蛋,牛肉,鸡腿,蛋,满满的一碗,汤汁都要溢满。

林殊文捧着碗,舀了一口热汤抿着,汤汁浓郁,汁油润得唇发亮。

他还惦记着严融之要给他做叫花鸡,于是特意想留点肚子,道:“太多了,吃不完。”

洛星怀看着他:“不妨事,能吃多少吃多少。”

时辰还早,城里的集市涌进不少赶早摆摊的人,很是热闹。

洛星怀道:“吃饱可以四处逛逛,想买什么我送给你,今日是你的生辰,请我下了馆子,我送你些贺礼可好?”

为了让对方安心回去,林殊文应下此事。

二刻钟后两人就走出馆子,衣着锦贵的公子和蓝衣俊俏的少年并肩而行,四面八方的视线纷纷投来。

林殊文没让洛星怀送自己精致的新衣裳和玉饰,而是去了书斋,要了几本专门摘录的簿子,买了新墨。

洛星怀:“只要这些?”

林殊文道:“这些足够了,今日……谢谢你陪我过这个生辰。”

虽然和洛星怀走不到最后,林殊文还是很感激对方特意赶来看自己。

洛星怀哑声,记起过去种种,道:“我们就这样分别了吗?当真不和我离开吗?”

林殊文摇头:“星怀,回去吧。”

前世他没与对方好好道别,听到洛星怀新婚的消息便黯然离去,这次过了生辰,话也敞开说明白了,没什么遗憾的。

*

送走洛星怀,林殊文去租马车的路上看到酒馆,想着回去能吃到叫花鸡,不知严爷喝不喝酒,还没想明白,人已经走进酒馆,跟掌柜打了一壶屠苏酒。

傍晚而至,在院里凿了一日井活的师傅们已经离开,井已有雏形。

林殊文匆匆赶回旧屋,提着酒穿过院子,灶屋前的身影令他驻足在门外,目光定定的。

“严爷,我回来了。”

*****

落霞笼罩的大半个村子,院里显得红彤彤的,家家户户有炊烟升起,都在忙着做饭。

严融之望着站在门口不动的少年:“回来了,”目光一转,“怎么还买了酒。”

少年内敛文静,不像会喝酒的样子。

林殊文迟疑道:“给严爷买的,不知道您喝不喝酒。”

饮酒吃肉,也算人生一件酣畅尽兴的事。

他把酒壶放桌上,还有一撂簿册,先跑去院子打水洗手,弄干净了就绕到严融之身边,问:“有需要我帮忙做的活儿么?”

严融之临时堆了个石窑,叫花鸡刚放进去不久。

六月暑气光吃肉容易荤腻,他挑了个前些日子从菜地收的大萝卜,黄瓜,还有跟村民买的云耳,分给林殊文一点不需要力气,又不让他闲下来发呆乱想的闲活儿。

“把云耳放水里泡至少二刻钟,萝卜和黄瓜洗干净,萝卜要去皮。”

萝卜比林殊文的手臂还要粗,八宝村土质不错,春夏不缺雨水,只要把菜苗种下,不用日日专门打理,田地都能长出品相不错的青菜。

洗菜和去皮都属于细致活,但比林殊文雕木头简单许多。

他很快把萝卜跟黄瓜洗好,用先用罐子把云耳泡一泡,再把萝卜和黄瓜上的水沥干净,拿进屋里。

虽值傍晚,可暑气仍未散净,院子那一片空地都冒着热气。

林殊文舀了一勺子水,将水往院子的空地泼洒,好让周围凉快些。

这个时候动一下身子就会出汗,莫说在石灶旁边备菜的男人。

林殊文将门敞至最大,寝屋的窗户也开到最大。四周都种有驱蚊草,少了蚊虫干扰,让晚风慢慢灌进屋内流通就凉快多了。

林殊文坐在凳上看着严融之把萝卜切成块,说一会儿拿去跟带来的几块骨头熬汤。又把黄瓜切成条形,入碗加些盐搅拌,用锅里烧热的水冲洗,置于碗中,加少许糖。

少年双眼蓦然睁大:“糖?”

糖价钱不便宜,寻常百姓的家里很少买得上糖。

严融之看着他:“今日过生辰,敞开了吃。”

林殊文咽下想说话,轻轻点头。

严融之将蒜拍成茸,又把一节不及小指长的干辣椒切城几段,下锅下油翻炒,同时把茸洒在黄瓜条上。

他的余光不曾离开过旁边坐在凳子上的少年,眉眼一扬,把汁浇在黄瓜条上,正好一碗,份量适度,用木盘托起送到林殊文手里。

“吃一点,开胃。”

严融之担心林殊文在外面吃多了,等会儿吃着不舒服。

林殊文默默接过托盘:“我留了肚子,不会吃不下。”

倒是他和洛星怀显得生份了不少,出去下馆子没什么兴致吃饭。

严融之微微一笑:“慢点吃,再给你做碗长寿面。”

林殊文不由感慨:“严爷,你怎么什么都会……”

严融之过去在外走商,历经过不少次恶劣的环境,自然不能光等人伺候,久而久之就渐渐都会了。

他挑了一两件事说给林殊文,少年听得仔细,还把身子的方向调转了,右耳对着人。

“我带着商队常年在外,经过自己的地,就会停留一段日子,经手那边的账本,览阅风土人情,若有兴致,就找当地的师傅学两手。”

严融之极少和林殊文谈及关于自己的事,不是不想说,而是等不到一个适合的时机,至少要对彼此目前这段关系而言,不能太过逾越。

眼下正有机会,就挑几件和林殊文说清楚,这些事,严融之还是挺想让对方知道的。

林殊文听得认真,眸底的向往一闪而过,垂着脸道:“我从小莫说走出丰阳县,连家门都极少出去,不似严爷这般有见识。”

书念的再多,都没有亲自走出去看过记忆深刻。林殊文随着严融之的言语,仿佛看见巍峨峻险的山川与河流,看见茫茫无际的荒漠戈壁。

奈何纵使心驰神往,林殊文神往的念头只有一息,他低头小口咬了一块黄瓜条,酸甜可口,忍不住又多吃几根。

他还是宁愿待在家里,哪都不想走。

骨头切成几块跟萝卜炖成汤,汤还没起锅,严融之拿起一把面团,长寿面做半碗的量。

时节暑热,菜留不了太久,尤其是肉。

严融之今晚备菜几道,都是按两个人的份量做的,又顾及林殊文进城吃了些,所以做的不算多。

食物对少年而言,讲究份量很重要,过犹不及,强迫他一下子多食反而会伤了他的身子。

日色西沉,投在院子天井的余霞渐渐消散。

在四周昏暗前,林殊文找出火折子点了两支蜡烛,一支放在石灶,一支放在小桌上,他把悬在墙角的灯笼也点了,挂在院里。

严融之把石窑里的火炭拨开,放在屋外吹风凉了会儿,待裹在最外层的泥巴热温退下,去了泥,揭开层层包括的荷叶,满屋飘香,引人食指大动。

锅里熬的汤时间一到,严融之先盛了一碗。

骨头混着萝卜炖出来的汤味道浓郁又清甜,另外还单独留出一份汤汁,用作长寿面的汤底。

几道菜弄完,夜幕闪烁着明亮的星子。

严融之把两支蜡烛挪到桌上,让林殊文先坐,去外面洗了手才进来一起坐下。

林殊文的目光简直不能从桌子上的菜移开,余光看见严融之高挺的鼻梁还带着汗,连忙从腰间摸出一条布帕子。

“严爷,擦一擦汗,帕子是干净的。”

严融之接过布帕往前额一抹,顿了下,神色倒还如常,旁人看不出变化。

林殊文的两张帕子都是轮流洗干净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平日用皂荚洗,布帕除了一股浅淡的草植味道,还带着一份很淡的,嗅起来温软干燥的少年人的气息。

严融之掌心一收,布帕拢在手里,将长寿面推给林殊文:“先尝尝,今日是你的生辰,一岁一礼,愿你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林殊文愣了下,慢慢“嗯”了声,低头急忙卷了根面往嘴里送。

旧屋不如在城里的宅子舒适,却让他觉得安心与真实,汤汁就着面下肚,心都热乎乎的。

过去每逢生辰,家里为他准备的饭宴,林殊文并没有太多酸楚欢喜的感触,例行听从长辈的安排就是了。

林广良和谢许菇招呼贵客,席座上人人高谈阔论,生辰宴只是长辈们交结的手段。

面很香,叫花鸡入口酥软,他甚至双手捧起骨头嗦了几口,直把嗦唇瓣润亮,吸不出什么,又朝严融之不好意思地笑。

最后林殊文还饮了酒。

严融之按住酒壶,林殊文冁然而笑,嘴角泛出油光。

他轻声道:“掌柜说这酒不醉人,可以喝。”

想着今日是少年的生辰,严融之就遂了对方的愿。

不过半刻钟,林殊文面颊浮起的酡红比落日的云霞还要艳丽,严融之哭笑不得。

林殊文捂紧杯子还要往嘴里送,晃晃脑袋,发现没酒了,双手捧起杯子伸了过去。

“满一杯。”

严融之:“你醉了。”

“没醉……”

严融之低声道:“通常只有喝醉的人才会辩解自己没醉。”

他拿走少年手里沾着油的杯子,正想把人扶去休息,颈边一热,却是少年直直往他怀里倒,两只摸过骨头的手抓起他的衣物,布料上很快沾了手指头的油渍。

严融之长眉微挑,似是轻叹,连名带姓的唤他:“林殊文。”

口吻并无斥责,像在看一只赖在怀里胡闹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