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文专注看路,加之刻意避开别人的视线,就没觉察莫布频频回头瞅着自己。
八宝村地广,往前是良田数亩,水渠支流充足,往后还有许多亩专门种树的地,这些都是莫布在路上主动与林殊文说的。
莫布道:“不过这方圆数里的地并非咱们的,更不是官家的,除了按人头固定分到的官地,其余的地,听村里老人说都是位一大地主的。”
“这一带的村民只要上县府衙登记入册,凭着纸契,再找村长核实,可以便宜几成租这位大地主的地。但树木种出来了都给他们,价钱按成色算。”
周围几个村子的住民除了打理自家分得的田地,剩下的都在种树。之所以愿意做佃户向地主租地种树,皆因为有固定的进账,无论种出多少,地主都收。
用官田种植农物,上交的赋税比较多,若碰上季候突然变化,当季的作物收成就会遭受影响。
一场大雨、寒霜、暴雪,极有可能让农户们白干几个月。
雪雨风霜,对牢固扎根在山里生长的树木没有那么大影响。
莫布指着山野的方向:“听老人说有些木头的品种很值钱,专门供给皇宫造宫殿,制作各式各样的房屋器具,或者让大户人家掏钱买,每一根木的价钱咱们十几年都挣不来。”
但一般农户少有机会能和地主获取珍稀树木的苗子,周围一带的几个村庄,能种中上等稀木的人家,五根手指都凑不够。
莫布又道:“每年有许多农家跟村长报名次,再由村长把名籍交给替地主代管的管事,好苗子给哪户人家需要层层筛选,一不定年年都选得上。”
“俺还听说那位大地主很有头脑,反正不光咱们村周围的地,其他地方连种药材、种果树的有,地主还是名大商人,生意遍布郦朝呢。”
林殊文稍微倾过右耳认真听莫布说话。
像林家,只以收租为手段,莫布嘴里说的这位地主,究竟有多少地?不光收租子,还收种植物,更甚至名下的生意遍布郦朝?
林殊文被勾起一丝好奇,欲言又止。
话没出口,就听莫布说道:“晒谷场就在这儿,俺去拿捆干草给你。”
眼前有块空地,地上用麻绳分隔出一块一块的范围,有几块晾晒农物。旁边零散的落着几张木板凳,干草到处都晒。
莫布抱起一捆,正欲往少年怀里塞,动作生生停住。
他讪笑:“林公子,你的衣裳干净,抱怀里要弄脏了。”
又自告奋勇:“我给你送回去成不?”
林殊文怎么好意思让对方事事帮自己?亲人朋友间尚且讲究礼节,何况对方于他只有陌生人关系。
他轻轻摇头,伸手接过莫布怀里的那捆干草,份量沉甸甸的。
浅色眼瞳的眸子宛若两颗明亮的宝石,望着莫布:“多谢。”
莫布一时忘了回应。
林殊文抱紧怀里的干草走出几步,悄然回头,和莫布呆怔的虎目对上,连日来蒙着少许阴翳的心绪忽然轻快了些。
他声音轻轻的:“莫布,真的很感谢你,这份恩情我会记在心上。”
莫布“啊”一声,想追着再问,林殊文道:“别叫我林公子了,唤我林殊文就行。”
莫布傻笑:“噢!”
*
林殊文抱着干草回到旧屋,一半铺在木板床上,躺下试了试,毛刺扎着腰背,遂又展开落在床尾的外衣铺开。
垫着干草躺在布料睡觉比睡在冷冰冰的木板上舒服点,林殊文抱起剩下的另外一半草物走向石灶,先生火,然后把锅里的水烧热。
他担心晚上潮冷,走出院子外,沿四周继续捡了一些细长的草枝木枝。
冬春时分夜色来得早,村里更是如此,窗外很快暗下。
整个村庄静悄悄的,不像城内街侧两边会悬起灯笼照明,时辰再晚点,周围就会漆黑不见五指。
林殊文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把细长的干树枝带到床尾。他用火炭燃起一小撮干草,再把树枝搭在燃烧的草堆上。
火光映得少年一双浅色眼瞳明亮,他简单洗干净手脚,除开鞋子躺回床上。
少年瘦弱的身子笼在外衣里,又是一个雨夜,今晚能借助火堆取暖。
林殊文不敢起夜,所以晚上控制了喝水的份量。
少年一双眸子盯着火堆出神,渐渐合起。
自从上辈子被遣回乡下开始,时至今日,一股疲累始终挥之不去,林殊文沾了会儿床,很快沉沉睡着。
翌日,雨后天晴。
旧屋里的火堆不知何时熄灭的,林殊文能拾捡到的干柴火太少,火堆燃不了多久,是以在简陋的环境下睡一宿,林殊文刚醒就染了风寒。
八宝村一带适合种植农物,每年的雨水十分充沛。
昨日夜间有雨,林殊文虽烤了火,病况却愈发严重,胸腔和鼻子一阵堵塞。
他使劲揉了揉通红的鼻尖,脑子嗡嗡沉沉的。
病后容易脱力,林殊文从剩余的三块米饼取出一块,就着水细嚼慢咽。
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去生病总有人贴身照顾。
如今身边空无一人,林殊文强忍眼眶的湿意,眼眸大抵红了,他连忙眨了眨,咽在嘴里的米饼尝不出什么味道,味如爵蜡。
这种时候没什么能挑剔的,他平时少食,怕再次饿晕,尽力张大嘴吃了半块米饼才停下。
至少,重活一次的他不该再让自己死在觅食的路上。
林殊文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心绪后收拾昨夜烧过的火堆,准备再去河岸接点清水回来烧。
几日没有沐浴,这会儿他想烧热水擦身子。
屋外,正有人交谈。
林殊文侧耳细听,迟疑须臾,站在门后隔着缝隙看见莫布。
莫布和周围的村民说话,脸上笑呵呵的,他把村民送走,站在林家旧屋的篱笆门外张望。
林殊文站在院子里,放大了声音问:“莫布,怎么是你,有什么事情吗?”
莫布挠挠耳朵,少年努力扬高的声音在他听来就跟猫叫似的,轻声细气,听完心里还会泛痒痒。
他傻笑一声:“天微微亮就跟阿父下田做了会儿农活,路过这道就来看看你。”
林殊文盯着脚尖,慢慢挪了几步,朝篱笆门走近。
他问:“莫布,你知道附近哪里能捡到更多干柴么?”
莫布听少年闷闷的嗓音,不由关怀:“夜里着凉了?”
皮色黝黑的少年盯着林家破损的篱笆门,窥见林殊文容色憔悴,暗暗心紧。
“我这就给你找点柴火。”
旧屋简陋,看上去四处漏风,莫布起初还结结巴巴,此刻焦急,语速飞快。
“俺回家搬几捆耐烧的柴火过来,你的衣裳瞧着单薄,俺这身布袄虽然粗厚,但穿起来还算暖和,你……”
林殊文打断对方:“我要一点柴火就够了,多谢你,莫布。”
莫布:“噢。”
又开口:“这屋子有点年头了,等气候好些找人来修缮吧,院内生着好多杂草,若需要帮手干活,可以找俺,你一个人独自在家也不容易。”
林殊文:“多谢……”
莫布:“甭客气。”
说着舔了舔嘴角,忍不住问:“你出来的时候,家里没给钱吗?”
林殊文:“给的,是我粗心大意,路上弄丢了。”
莫布:“钱还能弄丢?”
瞧少年文文弱弱的模样,又道:“莫不是让人顺手牵羊偷走了吧!”
林殊文:“……”
莫布咬牙:“偷东西的贼人可恨,那你打算如何?若不嫌麻烦,去县衙一趟做个祖籍登记,可以领块官田呢,只是农田收成需要日子,要不俺找俺娘给你借点钱。”
林殊文摇头:“不用,你已经帮我许多。”
莫布喊道:“总不能饿着肚子冻死在屋内吧。”
林殊文脸上泛起轻愁。
“我、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比你们有力气,”说着唇角扬起一抹牵强的笑,“正应了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布:“啊,你会写字啊?”
林殊文:“……会。”
莫布:“俺给你出个主意,可以帮咱们村的人写信,五文钱一封。”
“八宝村没有谁识字的,若想往外头给亲人朋友传封信,都要去隔壁杏花村找一位冯先生写,不过要传信的人家不多。”
林殊文喃喃:“五文钱……”
他问:“五文钱能买什么吃的呢?馒头?包子?”
莫布瞧少年有些天真懵懂的神情,笑道:“一文钱能买一个馒头,三文一个肉包。”
林殊文摸了摸平坦的肚子,心想若能挣到五文钱也很好了,买五个馒头,至少够他吃几天。
他来时在包裹内放有少量纸和笔墨,车夫偷走了钱袋,其他东西还留着。
他望向莫布,语气透出紧张。
“我要怎么做才能替村里的人写信?”
莫布道:“俺给你问问。”
林殊文把门敞开,望着莫布的眸子湿润明亮。
“多谢你,莫布。”
莫布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别人嘴里叫出来这般好听,林殊文的口音和他们不同,吐字温柔清亮,他傻呵呵地笑了声。
*
生了病,林殊文午后就在屋内睡觉,短短几日,本就清瘦的他更为瘦弱了。
莫布在田里干农活,下田的乡民很多,莫布逢人就问,还真有两户人家打算过两日去杏花村找冯先生写信的。
莫布道:“别去杏花村啦,咱们八宝村就有会写字的。”
干活的农户抬头:“谁啊,村里还有认字的,俺们咋不晓得。”
莫布:“就是搬回来的林殊文。”
“林殊文是谁?”
“林大成那个从城里被送回来的儿子啊,村里原来那个是丰阳县地主儿子哩。”
“他一个人住?”
“林大成跟他婆娘都死了,能跟谁住?”
农忙的村民们边干活边七嘴八舌的闲唠,话都围绕林殊文八卦。
傍晚前,莫布带着两位要传信的村民找到林殊文家,隔着篱笆门喊他,
林殊文睡醒不久,坐在床尾发呆,右耳隐约听到叫声,出去开门,见到陌生的村民下意识低头。
莫布简单介绍村民的来意,林殊文两只白玉似的耳朵微微一抖,轻声应:“好,我马上写。”
他自知旧房简陋,不方便请人进去候着。
村民向他口述信中传达的内容,林殊文记下,很快小跑进屋。
村民道:“这林大成的儿子怕生啊。”
“好俊俏,怪不得莫布要帮人家,你小子——”
另一位村民搭话:“看上人家了吧?!林大成儿子一看就是个哥儿,衣带扎出的腰忒细!”
林殊文不知道外头村民如何调侃莫布和自己,他很快照着方才听到的内容写了信,出去后交给两人。
林殊文挣得十文钱,想分一半给莫布,
莫布把手揣在身后,摇头:“俺不收,你如今有难处,留钱用着。”
傍晚炊烟袅袅,每家每户都在做饭。
林殊文比猫还要认生,索性用三文钱向莫布家买了三个刚出锅的馒头。
莫布把馒头给他送来,顺道拿了几块比较粗能燃烧过夜的干柴给他。
“俺方才在家劈柴,多劈了几块。”
林殊文眼眶微润,莫布对上少年这双含了水眸子,整颗心上蹿下跳。
“别、别哭啊,柴火遍地都是,不值钱的,再说你都和俺家买馒头了,俺娘拿到钱心里挺高兴呢,问你明日还买不买。”
村里的农户大多自给自足,官田税多,他们不靠分到的田地挣钱。
这儿家家户户都不缺馒头,所以卖包子馒头的生意在周围几个村是做不起来的。
林殊文抿唇,矜持地笑了下:“我吃完就跟莫婶买馒头。”
莫布笑道:“好啊!”
林殊文晚上吃了个热腾腾的馒头,火光映着他憔悴的病容,少有地浮起些笑意。
重生前林殊文日子过得好,但从来没有一刻觉得淡而无味的馒头这么好吃过,简陋的旧屋也因为有了燃烧的火柴过夜,显得温暖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