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丰阳县洛家,做的是布匹生意。

洛星怀和林殊文自幼相识,一个性子好动开朗,一个内敛安静,但出奇的玩得来。

过去洛星怀有事没事就带林殊文出门玩,或找家不错的酒楼吃吃喝喝,十次有八次林殊文都会拒绝,他不爱出门,更不愿意见到外人。

洛星怀时常说林殊文闷在家中太久,比闺阁待嫁的姑娘都要害羞,话虽如此,连遭拒绝仍从未打击过他的积极性,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惦记拉上林殊文一起享受。

郦国有男风,亦有男子找个哥儿婚嫁的,只是男夫大多不上台面。

有些家底的男人不光娶正妻、纳妾,还会在外养些小哥儿,不带进门,是以男夫的身份在郦朝渐渐的默认成不太光彩。

林广良见林殊文年纪到了,专门找经验厚道的人登门私下教过,还让画师将房/事之画送上门,置于他枕边叫他观看学习。

林殊文捧着那些画才翻一页就脸色涨红,满身激出密汗,之后把书藏严实,再没看过。

长辈问起,他就垂下猫儿般漂亮的眼睛,安安静静地摇头,对这种问题不答话。

林殊文宁愿抱着书或者拿把刻刀闷在房内雕木头,素日里除了偶尔和洛星怀来往,少有和同龄男女接触。

日子一久,某日林广良和岳家老爷从饭桌上回来,就替林殊文把亲事定下。

林殊文性子纯善乖静,实则自己拿不出主意。

上一世过去种种,他就像一叶水上小舟,水怎么推自己就怎么流,长辈定的婚事,还来不及开口发言,就静静的,沉默的,将事情认了。

原本两家计划等林殊文十八岁,也就是三个月后和洛星怀定亲,年底再结亲。

不想今年才开春不久,就闹出真假公子的事情。

丑闻传得沸沸扬扬,真正的林家公子又对林殊文心怀芥蒂,闲话说得多,林广良和谢许菇内心也有几分膈应,所以林殊文已经不能继续留在丰阳县了。

洛星怀听闻此消息,前几日就想来找林殊文。

但家中和林家已经说好此事,兄长和阿父都不允许他来找林殊文,这次还是让下人探听到口风,在林殊文被遣走之前攀后院的墙角跑出来的。

一向意气飞扬的洛家少爷神情闪过几分无措。

“殊文别怕,我喜欢你,不管你是不是林家的公子,和你的亲事我不会反悔的。”

林殊文缓慢眨了下眼。

怕他不相信,洛星怀往胸前一拍,道:“眼下家中不允我私下和你见面,但我舍不得。我们要定下的婚约定不会取消,过些日子说服兄长和阿父后,我就去找你,殊文,你等我。”

此刻的对谈与记忆中模糊的画面逐渐重叠。

上一世林殊文被遣回乡下时洛星怀同样对他说过这番话,也是在这条青柳摇曳的街上。

春色静好,下过一场雨,丰阳县的空气里馥郁花香浮动,裹挟湿润的雨水气息。

林殊文露出小半张白净的脸蛋,漆黑的眼瞳微光闪烁。他安静望着骑在骏马上的洛星怀,没说什么。

他知道洛星怀不会来找自己了,并且不久后还会有另外一门亲事。

上一世林殊文回来找过洛星怀,那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坐上村里的马车出来了,刚进县城,就听说洛家二公子即将举办婚事的消息,随后黯然离开。

他浅浅一笑,双颊边陷落两个不太明显的梨涡。

洛星怀略微失神,又叫一句:“殊文。”

等不到回应,这让他有点不安。

林殊文声音很轻,含几分干哑:“星怀,你快回去吧。”

脸朝上仰了仰,又道:“快要下雨了,莫要淋生病。”

至于方才对方的承诺,他并未应答。

约莫一个时辰后,当真下了雨。

春雨如油,载着林殊文的马车已经驶出丰阳县,在渺渺雨雾及黛色山野中前行。

林殊文的本家听闻是八宝村一户姓林的农家,之所以会有真假公子错换一事,皆因被调了包。

当年林氏以木匠手艺到县城谋生,进了地主家做长工。

他的妻子跟着来到丰阳县,与地主夫人恰好同一时期怀有身孕,后来不知发生什么,暗中把孩子调换过来。

八宝村的林氏夫妇早在数年前的水灾中蒙难,那位真正的林家公子少年时就跟着村里的大人常常去一些比较有钱的人家里做短工。

前不久被人认出,说长得像丰阳县的林地主,那户人家正好与林广良有些交集,他们越想越可疑,就把消息带到林广良耳边。

林殊文想着事情的前因后果,脑子愈发昏沉。

大抵上辈子死过一次,此刻没有上辈子被遣返后的悲伤,心绪还算平稳,就是整个人使不上劲,体内的那股劲跟散了似的。

他的身子自幼就不好,先天耳聋,总生病,格外文静,和林家的地主夫妻没有几分相似之处。

这几年随着他模样渐渐长开,私下传出的闲话愈发多,林殊文两耳不闻窗外事,闲话对他没影响。

偶尔得知两位长辈听到那些话,更不曾撒气,只要他们唤自己一声孩子,唤他文文,林殊文就会乖乖回应两人。除了身子弱,性子静,他没做过任何出格的让人操心的事情来。

只是被调换的人生终究会回到正轨,林殊文如今想起自己占去那位林家公子十几年的生活,又想到两位长辈不曾亏待过自己,心下涌起几分羞愧。

想了许久,他觉得乏累难忍,侧身趴在靠垫上渐渐沉睡。

春雨一阵连一阵,绵密无声,山周寂静。

途中,林殊文生了病,车夫叫他几声都懵懵懂懂地听不太清楚。

听觉模糊,神智陷入昏迷。

道途没有看病的条件,再难受只能自己抗着。

直到在马夫把车停在一座古刹修整,寺观的老师父常年备些药草,替林殊文诊过脉,告知他是受了风寒,且心力劳损才生病,喝几副药再慢慢调理就可恢复。

林殊文脸色素白,看起来脆弱又漂亮,漆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半垂,轻声又有礼地和老师父道谢。

他安静思忖一瞬,转身摸了把林家给他收拾的蓝布包裹,缓慢将其打开。

包裹内装了几身衣物,一些干粮和水,还有小半袋银子。

林殊文对钱没什么概念,过去他很少花钱,家里置办什么就用什么。

他从书上知道寻常人家一年用个二三两银子度日足够。

在林家,他的用钱从来没有短缺过,离开后定不如以往过得好了,然而林家给他的小半袋银子,若像普通人家那样过的话,应该可以用两三年。

林殊文从钱袋取出一枚银子,递给老师父。

他神情腼腆,双眸澄澈真挚地望着对方:“这钱是我给寺观添的香火钱,请大师收下。”

少年人的情绪藏不住,为了感谢寺观师父替他看诊,捐点香火钱聊表心意。

老师父把钱收了,说道:“小友出门在外,对人对事切记保留几分防备之心。”

林殊文:“多谢大师教诲。”

然而林殊文终究涉世太浅,两辈子,无论重生前后,他出门或接触外人的次数寥寥可数,没见识过人心叵测。

这日在车上喝药,他昏昏沉沉卧在垫子睡。

雨声不止,帘子掀开了都不曾觉察。

车夫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观他侧压右方睡觉,露左耳,听说左耳是聋的,此刻放轻手脚,人听不见声。

遂把手伸向那蓝色布包。

又过一天,下了官道,车夫收起缰绳:“公子,面前就是八宝村,俺就送到这儿。”

林殊文撑起虚乏的身子,雨水滂滂,地面泥泞,大大小小的屋舍落于四周不远的范围。

他把布包背在身上,拿起伞柄,道:“多谢。”

车费出来前就付过了,林殊文左右看着脚下没一块好的黄泥,水珠砸出一个个水坑,踟蹰稍刻,垫着脚尖落地。

乡下比县城还要冷,他裹紧外衣,回头想和车夫道别,却见马车已经走远,似乎赶着离开。

八宝村的乡民从水库边牵着在雨天里滚了满身泥水的黄牛回家,瞥见一道陌生年轻的背影,问:“你是外乡人?”

林殊文摇头。

“我……我刚回家,请问你知道林家怎么走吗?”

林家公子调包的事在八宝村传了好一阵子,农户们不干活时都坐在树底闲聊。

乡民诧异:“你就是咱们村林大成亲生的儿子?”

林殊文极轻点了下头。

乡民啧啧感慨,心想地主家养出来的孩子到底和村里的孩子不一样。

林殊文干净文气,五官和容色在周围方圆数里的几个村子都没见过这样的。

他被乡民看得窘迫,乡民收起直直探究的目光,指着河岸不远的那座房子,道:“喏,那儿就是林大成的屋子。”

屋子空置已久,过去那位林家公子常在城里做长工,很少回乡。

林殊文踩着泥泞不堪的路,像只雨里的小猫停在家门外,神情微愣。

春日雨水多,门前那片杂草不止两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