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们先买到了冰激凌, 说说笑笑地一起走了。
郁柏也买到了两个冰激凌,把其中一个抹茶味的递给茶梨。
茶梨还有点发呆,愣愣地吃了一口, 注意力一下被拉了回来,眼睛亮亮地问郁柏:“为什么每次和你一起吃东西, 你都能精准地选到我喜欢的口味?”
郁柏道:“也没那么准……我觉得你几乎不挑食,只是在不同食物中会更喜欢颜色鲜艳的。”
茶梨回想了一下,十分不确定, 道:“会吗?我都没注意过。”
“要化了。”郁柏提醒他。
两人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又进了旁边联排别墅社区的大门, 沿着树荫下的步行道,朝运动裤男孩家里走去。
“刚刚那几个小女孩, ”茶梨道,“你说她们被闪过吗?”
郁柏道:“不知道。这也没办法求证,被闪过的当事人明显不会记得自己有被闪过的经历。”
茶梨叹了一口气,说:“真没想到未成年人零犯罪的背后, 竟然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郁柏联想到了自己“复习”到的考公资料内容, 道:“未保办二处的职责, 是对违法犯罪的未成年人进行监管和改造, 难怪现在这二处面临部门被裁撤的结局。”
一处负责保护, 二处负责监管,刚刚那个黑衣人也亲口说了,他执行的是“保护未成年人健康成长的日常任务”, 可见诺亚城中未成年人一旦被认定有了不良行为, 一处就会派出黑衣人办事员来对小孩进行所谓的修正。
也即是说, 未成年人违法犯罪的苗头,完全被扼杀在了起步阶段, 因此二处几乎没有了用武之地。
茶梨只是听着,对于涉及政府机构和时政热点的知识,穿漫者郁柏比他这个本地人,掌握得要更多。
郁柏接着道:“市政厅两个月前就下文要在季末召开听证会,对于未保办二处是否要裁撤,请全城各界的代表投票来决定。未保办方面,全程对市政厅这个决定没有反应,对于二处是否要保留,他们也不在乎。未保办内部肯定是很清楚,只要一处的工作做到位,二处还真的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茶梨怀疑道:“难道市政厅也知道吗?诺亚城的管理者们,也都知道孩子们在被这样……被这样保护?”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郁柏道,“不过,以诺亚城政务公开透明的程度,郁松有一个从小到大都不成器的弟弟,很明显是修正器的漏网之鱼,郁松又怎么会获得高票支持坐上秘书长的位子?所以我倾向于相信城市管理者们并不知道未保办整天在做什么,在被我们破坏这两次行动之前,这些黑衣人办事员,大约还从没失手过。”
黑衣人们不必接触未成年人,只要走到他们面前,用一支笔状物发下光,两秒时间就能完成“修正”,且对在旁的成年人又毫无影响。
即使行动被人目击,也只会觉得是黑衣人在搞怪恶作剧。
茶梨愤愤道:“等着吧,这次我一定要揭穿他们做过的所有坏事,不会让未保办继续胡作非为下去!”
“是我们。”郁柏笑着纠正他,又说,“邪不胜正,我对我们的正义之举充满信心。”
茶梨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那些已经被闪过的孩子,上次的那个小少年,他应该也是被修正了,他的变化就让我觉得很不安。”
两人来到了运动裤少年家的门外,停下脚步。
院子里,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在互相帮忙,给对方穿上笨重的玩偶服。
郁柏没有见过这二位,茶梨早上来踩点的时候已经熟悉两人的长相,低声告诉他:“这是那小孩的父母。”
这对夫妻出门时,商量要给情绪低落的儿子准备小礼物让他开心。
现在两人做好了准备,在自家院子里鬼鬼祟祟,分别打扮成一只恐龙和一只鲨鱼,看来这就是给儿子的惊喜之一。
茶梨和郁柏站在树荫下,看着鲨鱼和恐龙一起走到房子门前,恐龙伸出小短手,按了门铃。
家门被打开,少年愣愣地看着两只发出“嗷呜”声的怪兽,很快从声音听出来是父母在逗他玩,扑上去抱住鲨鱼,又去够恐龙背上的棘刺,恐龙不让他碰到,开始在院里奔逃,两只小短手非常滑稽,少年和鲨鱼一起哈哈大笑,一家人其乐融融。
忧郁了几天后的少年,在遗忘了忧郁的原因后,终于找回了久违的快乐。
茶梨朝前走了半步,伸手无意识地握着一根围栏,身体也朝前倾着,好像要把这一切感受得更清楚。
恐龙和鲨鱼簇拥着少年进了家里。
这个幸福之家的门,在茶梨眼前关上了。
郁柏注视着茶梨的侧脸,那侧脸上分明有些羡慕、有些失落,郁柏皱起了眉,眼里也涌起几分难过。
“他没事了。”郁柏极力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你亲眼看到了,他只被修正了早恋那一部分,忘记了失恋的悲伤,其他方面应该不会有影响。”
“……嗯,好。”茶梨松开了握着围栏的手,整个人仿佛忽然间陷入了迷茫里。
两人吃过午饭,按照约定去未保办,和那位一处处长约了两点会面。
“饭也没好好吃,这可不像你。”开车的郁柏道,“担心等下见面后打起来吗?要不还是叫点帮手,警署不方便的话,我请我家那几位执事来帮忙,据说他们个个身怀绝技。”
茶梨道:“没有担心,不怕打架。就是心情怪不好的。”
郁柏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想……”茶梨觉得说出来很不好,又不想说了,道,“也没什么,就是想到刚才那个男孩,和他的小情侣,就这么互相忘了自己喜欢过对方,也忘了曾被对方喜欢过,细想还有点虐。”
郁柏安静了片刻,附和道:“是啊。”
未保办的办公地点,设在距离诺亚城CBD较远的老城区,周遭都是低矮建筑,茶梨指挥郁柏七拐八拐,停在了一座四层小楼的院落门外。
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竖门牌,还有个门房,门房窗户开着,里面坐着个看门大爷,茶梨表明来意后,大爷打了个电话到里面求证,确认是约好的访客,就放他们进去了。
两人走进那栋小楼里,一楼大厅走进去,直冲着楼梯,两侧是两面墙,一面墙上挂着书法横幅,“让每一个人未成年人能够健康成长,是我们终身的使命和幸福”。
另一面墙上,挂着无数锦旗,挂满墙面以后又挂了至少两层,层层叠叠,一眼望去,落款全是“xxx家长”、“xxx父母”的感谢锦旗。
郁柏和茶梨站在这两面对立的墙之间,都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震撼。
有人从身后进来,他俩猛然回神,却见是看门大爷提着拖布和水桶,要上楼打扫卫生。
“一处……”茶梨开口后,发现嗓子都有点发紧,道,“一处怎么走?”
“二处关张了,这楼里只有一处。”大爷把一处处长办公室的位置告诉了他们。
两人上到三楼,上午见过的那名黑衣人正在楼梯口站着,见他俩上来了,笑道:“挺准时,这边来。”
整条走廊里光线都很暗,茶梨带着郁柏走在其中,感觉像钻进了一条蛇腹里。
那黑衣人带他俩来到一间会客室门口,示意他们进去。
郁柏担心里面有埋伏,茶梨却艺高人胆大,一马当先地走进了房间,郁柏便也寸步不离地跟了进去。
他俩刚走到房间中央,数名黑衣人从外面哗啦一声全涌了进来,呈包围之势,把茶梨和郁柏围在了中间。
茶梨把手放在了后腰上,随时要拔枪。
郁柏本能地挡在他身前,道:“都冷静一点……我是郁松的弟弟!”
黑衣人们互相看看,整间房里冒出无数个“?”气泡框。
郁柏也:“?”
他低声问茶梨:“我哥这么没名气的吗?”
茶梨难以理解道:“你是想用秘书长来吓退敌人?你怎么想的啊?我们诺亚城黑白两道都不吃裙带关系这一套,你就是市长的弟弟也没用。”
黑衣人们纷纷点头,表示茶梨说得对。
“……”显得郁柏这个人思想道德水平很低,他生硬地解释道,“我也不是那意思,我只是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别打半天是找错了人。”
“有道理。”茶梨也自我介绍道,“我是贝果街分区警署的茶梨警官,诺亚城 ‘罪案克星’银质勋章最年轻的获得者。”
黑衣人们纷纷:“!!!”
一群人同时后退,被警官威名震慑。
“……”郁柏扶额,这他妈什么中二情节。
这时门口的黑衣人让开一条通道,大佬登场的架势。
茶梨和郁柏都警惕地看向门口。
一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进来,开口是位爽朗的女声:“你们好啊。”
一处处长是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女士,微卷的头发在脑后盘着干练的发髻,很有气质,也很有气场。
茶梨和郁柏都表现出了一瞬间的紧张。
郁柏几乎是本能地反握住了茶梨的手。
茶梨并没有在意这个细节,但也条件反射地握住了郁柏的手。
一处长走进房里来,诧异地看那些黑衣人:“你们都围在这儿干什么?”
带头的黑衣人上前一步,弱弱道:“不是说有警察来踢馆吗?”
一处长道:“怎么,你们还要车轮战啊?”
“不啊,我们来看看,”黑衣人道,“听说昨天只用两招就打趴了七号,四十五号跑那么快,今天也没能逃出他的魔爪,我们看看什么人这么厉害。”
被夸的茶梨还有点不好意思。
郁柏:“……”
一处长对他俩道:“抱歉,不是要为难你们,请你们过来,是有件事需要你们帮忙。去把七号带过来。”
七号被带了上来。
他就是去修正搭档儿子,失手没有成功,被茶梨上了手铐,最后又成功逃脱的黑衣人办事员。
“能不能,”一处长客气地说,“请警官帮他把手铐解了?我们想了无数种办法,都打不开这副手铐。”
郁柏:“……”
茶梨欣然道:“那确实,我的手铐,只有我能打开。”
他给七号开了手铐,七号流下了感动的宽面条泪,抱拳作揖,对茶梨感激不尽。
整整一天了,吃饭喝水要别人喂,上厕所放水都要找人帮忙,其他黑衣人有的为了看他笑话,有的别有用心,总之做了排班表,几个人轮流帮他扶鸟。他只想安安静静当个单身兄贵,哪里想到人心如此险恶。
几分钟后,一处长请茶梨和郁柏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
有人进来送了泡好的茶,又是那位看门大爷。
等他出去,茶梨努力释放威慑,质问一处长道:“修正器,怎么解释?”
一处长却很坦然道:“如你们所见,未保办就是这样的工作。”
茶梨震惊道:“你好嚣张啊。”
一处长道:“未保办从成立之初,就被赋予了这样的职能,我们要保证每一个人未成年人都能健康成长,这是我们的责任……”
这是外面墙上的原话,郁柏打断她,道:“我已经把你们用修正器强行干预青少年成长的事,整理成文字材料,发送了郁松秘书长,你们这种行为,很快就会被叫停的。”
茶梨诧异地看他。他给茶梨一个“放心”的眼神。
所谓“文字材料”,是一条二十几个字的短信,郁柏为了预防出事控不住场,还是给郁松报了信。
一处长打量郁柏,道:“我知道你,你是我在任这些年里,诺亚城里唯一逃过修正器的孩子。”
郁柏道:“我很幸运。”
“等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长大了。”一处长道,“这将成为是我终生的遗憾,未保事业唯一的污点。本来你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臭名昭著,对社会毫无贡献,人人谈起你,都像谈起一个笑话。”
郁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在说过这般刻毒的话后,一处长却是慈祥地看着郁柏,道:“如果我早点发现你,早点修正你,你会像别的孩子一样,被喜欢,被期待,绝不是现在的样子。”
郁柏又是一个冷笑。
茶梨却怔怔地看着一处长。
“?”郁柏见警官没有反应,只得发挥主观能动性,继续代表正方发言:“你就沉浸在你的固执和幻想里吧,也没几天了,我们很快就会把你们做的事公之于众,不会让你们继续这样操纵和污染孩子们的心灵。”
一处长微笑道:“拭目以待。”
天性使然,诡计多端的郁柏,有个死穴,非常不擅长应对女性长辈和女性上司。
这位一处长的气质和气场,就让他想起了三维世界里,每次见面都让他两股战战的某一位中年女性,从心理上就迅速被拿捏了。
同时他也感觉到了茶梨好像不在状态,为什么呢?
他已经没词了,从刚才他就一直握着茶梨的手,现下稍用力捏了下,提醒茶梨。
茶梨恍然间清醒了一般,看看他,又看看一处长,道:“那,我搭档是不是被你们的人抓了?”
一处长疑惑道:“你搭档?应该也是警官吧,我们抓警官做什么?”
茶梨道:“他……是不是识破了你们修正器的真相,你们抓他,为了……灭口?”
他越说也越不自信,好像事情并不是这样。
“当然没有。”一处长凝视着茶梨,道,“你觉得我请你来,是为了灭你的口吗?”
茶梨在她面前也相当露怯,道:“你是……为了让我解开那个人的手铐。”
一处长笑了起来,说:“除此之外,你没有收获吗?”
茶梨:“……”
郁柏注意到他的额角和后颈,都已被冷汗浸湿了。他很紧张,心里在发生剧烈的震荡。
从未保办里出来后,茶梨低着头上车,郁柏问他话,他也没有反应。
郁柏抬高音量叫他名字,他才如梦方醒,以为是要开车了,手忙脚乱地扣安全带。
“你到底怎么了?”郁柏制止了他的动作,用力抓着他的手腕,道,“进去之前你就不对,我们是来干什么的?还记得吗?你是怎么回事?”
茶梨面露羞愧,一手抓着安全带的扣,小孩犯错一样低下头,说:“对不起,浪费你的时间了。”
“!”郁柏登时受不了了,放轻了声音道,“不不,我没在怪你,这都是你的工作,是你想做的事,我只要陪在你身边……能跟我说说吗?你在想什么?”
茶梨抬起头,眼里带着迷茫,说:“你说得对,进去之前我就有点……进去之后,我居然被她说服了。”
郁柏愕然道:“?什么意思?”
郁柏简直懵逼了。
他一连串的问题,几乎是在质问茶梨:“你被说服是什么意思?你也接受修正器是合理的?你认同他们应该那样去对付那些孩子了吗?”
“不是,我不觉得修正器合理,我不认同所有的孩子都应该被那样对待,可是有的……”茶梨和郁柏对视,道,“那个小孩就是特例,被修正掉了早恋的痛苦,这不是坏事,是你说的啊。”
郁柏:“……”
他一时无话,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矛盾的悖论里。
而他之所以那样说,是有两层原因:
一是为了让茶梨不被那孩子在眼前被修正而内疚;
二是……他对漫画世界里的路人角色并没有多少真心。
“能被动改掉缺点,去当一个父母要求中的好孩子,”茶梨道,“对有些青少年来说,也许不是坏事。我们好像不该这么绝对地看待这件事,你说呢?”
他充满希冀地看着郁柏,希望郁柏能够认同自己。
但郁柏反驳了他:“父母的要求一定就是对的吗?何况人生选择不是只有对和错。”
茶梨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
漫画人物的二十五岁,和郁柏的二十五岁,显然不是同一个二十五岁。
“我是个同性恋,”郁柏道,“如果我们那个世界也有未保办和修正器,在我十八岁之前,我会被未保办闪一下,这样我以后再看到男生就会恶心反胃想吐,觉得同性恋都该被烧死,你觉得这是对的吗?”
茶梨迷茫地看着他,半晌才说:“可是如果你们那里真有,你能被闪一下,你父母也许就不会不要你了。”
郁柏睁大了眼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茶梨道:“我父母离开我的时候,没有跟我说过为什么,我想,可能我真的没有被闪过,如果被闪过,我被修正成一个被他们喜欢、被他们期待的孩子,他们就不会不要我了。”
”……“郁柏霎那间不知该再说什么。
良久,他伸出手,摸了摸茶梨的头,像在安抚一个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