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沈舟然缓缓转动下面的托盘, 隔着特殊玻璃凝视着在地下埋藏千年,又飘落异乡的精美器具,它古朴厚重, 身上的矿化是历史留下的斑驳痕迹。

“早期人们在利用新的工艺材料制造器物时,非常依赖经验,会先对先前的器物进行摸模仿制造, 青铜器的早期形制与陶器无异,在商代晚期才逐渐成熟, 反哺陶器。”

郑老先生原本带笑的脸微微严肃。

这话一出来,他就知道这也是个懂行的。

周围小声交谈的宾客也安静了, 看着台上的青年。

“这尊器皿三足,筒状腹为主体, 前流长后尖尾, 形制与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的陶爵相似,为青铜爵,按照《殷周青铜器通论》的典型分类法, 属酒器部的盛酒器门。”

“整体形态匀称美观,器腹、双柱加长, 视觉上更加协调,且兽面浮雕纹,嗯,就是饕餮纹,20元人民币上就有, 形象更具体,塑形更强, 整体更华丽, 与西周早期出土的爵属同一时代。”

郑老先生听到这里, 连连点头。

而郑枫宁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他目光撇向下面的梁思砚,发现他一动不动看着台上的沈舟然,眼神充斥着震惊之余,还有一些……迷恋?

这个发现让他如鲠在喉。

梁思砚中邪了吧?!

“要是朝代再晚一点,你们就看到它变成个小胖墩的模样了,”沈舟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只有沈妈妈听懂笑了,其他人一脸懵逼的跟着笑。

他随口说了句,“这个纹样精致漂亮,修复后拓下来,复制成酒杯,或者挂件手链一类的都不错。青铜器的纹样都很精细,各有各的讲究,具有层次感和美观性,是非常不错的装饰品。”

在场众人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

听不懂,但好像很有文化的样子。

这就是被知识洗礼的感觉吧。

就是不进脑子。

季淮站在后面,远远看着台上的人,眸光晦暗不明。

沈舟然,又对他展示了自己从未显露的一面。

就像一块蒙尘的璞玉,在不知何时竟然雕琢成了耀眼的模样。

梁思砚站在台下,这样想着。

跟他玩得好的朋友见状,酸不溜湫“啧”了声:“沈二少爷这是发达了,跟咱们这帮没见识的富二代不一个水平了。”

他倒是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梁思砚把他这句话听到了耳朵里,沉默不语。

沈舟然说的东西他一个字都没听懂,知识过一遍脑子立马被扔出去。之前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他家里有钱,就算不学无术也能做个富贵闲人。他自己也学了点投资炒股,不说技术有多牛叉,起码手头里也赚了点钱。

梁父梁母对他的要求不高,梁思砚对自己要求也不高,活到二十来岁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还嫌弃过沈舟然拿不出手。

但现在……

他看着台上好像在发光的沈舟然,心情烦躁,宴会都不想参加了,转身就走,连朋友在身后喊他都当听不到。

台上。

郑老先生抚掌大笑:“果真是强将无弱兵,千玥,你果然谦虚了。”

沈舟然摘下手套,朝他浅浅鞠了一躬:“只是略懂皮毛,在郑老面前卖弄了,您别见笑。”

看他不卑不亢的态度,郑老先生越看越喜欢:“沈家风水出贵子,两孩子都是顶好的。你最后说的那一句,说什么制成手链挂件?”

沈舟然:“对,做周边产品。”

“我在博物馆认识的一个老家伙正好有这种想法,说要打开年轻人的市场,让咱们老祖宗的东西不被丢了。你们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只是那家伙现在还在到处找人做设计呢,一直说效果图不行。”

“既然这样,郑老肥水不流外人田,让我弟弟去试试,怎么样?”沈骆洲半开玩笑,即便是面对比他高了两个辈的商业大亨也从容不迫,谈吐有度。

“哦?你连这个都能做?”郑老先生是真惊讶了。

沈舟然微笑:“略懂一点。”

郑老笑了:“哈哈哈哈哈,我是不信你的略懂一点了。”

沈骆洲说:“技术方面不用担心。能在选当音乐生后被美院教授追过来,问为什么不报美术类专业的,您说这懂一点是懂多少。”

他倒是毫不客气往沈舟然脸上贴金,给自家弟弟争取这个机会。

沈骆洲是个商人,他不会让任何机会从自己手边流失。

但沈舟然脸皮薄,他别过头去,刚才的从容自信隐隐裂开一角,脸上透出几丝红晕。

郑老先生看兄弟俩互动,慈爱笑道:“好,既然这样,小沈一会儿记得找我,我把那老家伙的联系方式给你,后面成不成,可就要看你自己了。”

沈舟然脸红也不忘道谢:“谢谢郑老提携。”

众人无不羡慕地看着他。

郑老先生深耕多年,关系人脉那可是数一数二的,能搭上他的船,这运气也太好了。

其中属郑枫宁心里最不是滋味,面上带笑,心里看着这兄弟俩一唱一和,气得握着栏杆的手不断收紧,却还要扬起笑脸恭喜:“没想到沈二公子果然厉害。”

沈舟然看他,也是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还要感谢郑公子。”

感谢他什么?

当然是谢谢他无端提到自己,白捡一个便宜。

郑枫宁瞬间就领悟了他的意思,差点没绷住脸上的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太客气了,不用谢。”

说完,感觉身上一寒,发现沈骆洲也在看着他,遥遥冲他举了下杯,薄唇微勾,笑意凉薄。

等沈舟然下来后,身边瞬间多了不少夫人小姐,团团围住他。

“你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吗?”

“沈公子,我没听懂为什么说是小胖墩,你能讲讲吗?”

“小沈,几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现在在上大学吧。”

沈舟然睁大眸子,一步步后退,觉得自己瞬间被兜头倒了一公斤的香水,都要不能呼吸了,他憋住气:“抱歉,我......”

“他很多香型过敏,”有人把他拉出包围圈,对众人颔首,“实在抱歉。”

闻到熟悉的气息,沈舟然没反抗。

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沈家二公子的身体不好,面露尴尬。

“啊......这样啊,那我先失陪了。”

她们一走沈舟然才觉得能呼吸。

他倒不是过敏,而是嗅觉太敏感,女士香水多是浓香型,喷得又多,对他而言无异于折磨。

“得救了。”他松了口气,却觉得这里的空气还是稀薄,想去外面透透气。

沈骆洲看出他的意图:“我去跟人谈个生意,你别乱走。”

他不是个喜欢在酒桌宴会上应酬谈生意的人,但既然来了......

那来都来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去就好,”沈舟然扇扇空气,“我找完郑老就去外面透气。”

跟郑老交换完联系方式后,郑老越看他越喜欢,谈性大发,不让他走,沈爸爸和沈妈妈在一旁陪同。

沈舟然觉得没什么,郑老先生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特别一本正经的模样让郑老越看越喜欢,双方气氛融洽。

郑枫宁心里看了却不是滋味。

郑家家大业大,子孙辈众多,他虽喊郑老先生一声爷爷,却尊重畏惧大过感情,在郑老面前从来不敢造次,更遑论得到他的青睐。

心中晦涩,他扶着郑老先生,说:“好了爷爷,你快让他休息休息,沈二公子刚割腕自杀抢回一条命来,大病出院还没好好休息,你快让他去歇歇。”

他的话在众人之间投下颗深水炸弹,掀起惊涛骇浪。

沈舟然眼神瞬间变了。

沈妈妈脑中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郑枫宁意外:“阿姨您不知道?这......是我多嘴了。”

沈妈妈耳中嗡鸣,险些晕倒,沈爸爸赶紧扶了下,只是他的脸色也不好看,隐隐发白:“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

郑老先生大惊:“枫宁,话不要乱说!”

“是,爷爷,我知错了。”郑枫宁乖乖认错,态度诚恳。

沈舟然的胳膊被沈妈妈攥住,力道之大,几乎掐进肉里。沈妈妈一直在抖,浑身都在抖,用毕生修养忍耐着说了声失陪,带着他快步走上二楼给客人留的房间。

郑枫宁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中隐隐闪过快意。

沈舟然,这种丑闻,你打算怎么跟父母交代呢?

郑老先生:“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

“是这样的......”

他听后,思索片刻,叹息一声:“现在的小年轻啊......”

郑枫宁知道爷爷向来看不上为了点情情爱爱要生要死的人,微笑着等他下一句。

“这心里承受能力太脆弱了,我得跟那老家伙说一声,不能太为难人家。”

郑枫宁:???

为什么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与此同时,沈妈妈拽着沈舟然进了个空房间,沈爸爸紧随其后关上门。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沈舟然知道这件事早晚会暴露,但没想到这么快,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效果更炸裂。

一路上他连郑枫宁的花圈长什么样都想好了,此时面对情绪激动的爸妈,却只能垂下眼,不知如何开口,抿起的唇角带着慌乱无措。

他下意识地想,要是大哥在就好了。

沈爸爸急得心脏病都快要犯了:“小乖,你说话啊!”

沈妈妈更是上前一把撸起沈舟然的衣袖和手表,在看清那道形状可怖的伤疤后,捂着嘴倒退一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沈舟然手臂落下,沈爸爸也看清了那道伤口,他嘴唇哆嗦几下,发不出声音。

沈舟然赶紧安慰,紧紧抱住沈妈妈,语无伦次:“妈妈别哭,你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们,我跟你们道歉,对不起,你别哭......”

沈妈妈的手高高举起。

沈舟然下意识闭上眼。

可那只手最终没有落到他脸上,颓然垂下。

“到底是妈妈哪里做的不好,你要做出这种事......小乖,你为什么要割腕,你说啊......你就这么恨我们么......”

沈舟然哪里还敢说理由刺激他们,只能一遍遍哄着劝着。

沈爸爸颤着声音问他:“这件事,你大哥知道吗?”

“大哥不知道,我也没告诉他。”

“放屁!”

沈爸爸那么注重仪态的一个人爆了粗口,手指指着沈舟然的左手腕:“你之前是不是戴着他给的手串?我记得清楚的很!”

沈舟然:“那是大哥之前送我的......”

“胡说八道!他平时送你点什么东西,你第二天就要拿出来说道,之前送的之前不戴,现在又戴上了?”

“......”沈舟然辩无可辩。

沈爸爸看他说不出话了,捂着心口闭闭眼:“你们俩......你们俩真是我沈翊的好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跟我们说,合起伙来瞒着我们......你们、你们真是......”

看他脸色发青,沈妈妈也顾不得哭了,跟沈舟然赶紧找药:“老沈你别生气,别生气,先把药吃了。你心脏不好,千万别动怒,啊?”

沈爸爸吃下药去神色缓才和一些,坐在椅子上捂着心口直喘气。

沈舟然茫然地站在那里,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嗫嚅道:“爸爸,你别生气。”

沈爸爸很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他。

沈妈妈一直帮他顺气。

恰好此时房门被敲响了:“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侍者听到里面有动静,敲门询问。

声音把三人都吓了一跳,沈妈妈赶紧擦赶紧脸上的泪痕,用最镇定的声线说:“没事。”

侍者却不走,她听里面的动静不同寻常,怕出意外:“女士,您是需要补妆吗?屋里有化妆品,我帮您找出来。”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但这种宴会绝对不能洛人口舌。

沈妈妈快速对着镜子补了妆,回头看到垂手立在一边的小儿子,心底深深叹气,却没有心思计较了,满眼疲惫:“我跟你爸爸先回去,你下楼找哥哥,找到了就早点回家。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良久。

“嗯。”

侍者在想要不要继续敲门,门就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对夫妇,女士眼圈微微发红,却依旧妆容精致,衣衫整齐。

她面带微笑对侍者说:“麻烦了,能帮我们喊司机过来吗?我先生不舒服,想先回去。”

“好的,您稍等,这就联系您的司机,请问您车牌号是多少?”

沈舟然听着外面的交谈声,呆滞的站在那里,微仰着脸,目光无神。心像被谁掏空了,风呜呜地灌进来。

他想找一个人来责备、发泄,却找不到。

赤|裸裸的面对父母悲伤痛苦的眼神,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那种对他的失望,对他“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愤怒……

但能怪谁呢?

怪命运吧。

怪他是个早晚要死的恶毒炮灰,连亲生父母都抛弃他。

这一刻,他自我厌弃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沈舟然知道这样不好,这样不对,但身体像被一只手拽住,往下沉沦。

往日这种时候,沈骆洲都会及时岔开他的注意力。

但他不在。

沈舟然不愿再深想,他深吸一口气,拉下衣袖把伤口掩住,对着镜子重新整理好仪态。

侍者以为里面早就没人了,没想到过了会儿又走出一人。

她带着职业微笑询问:“先生,您——”

余下的话在看清那张脸时顿消,远看着那个身影离去,像溶解进一幅画里。

“怎么会有人......”她轻声说。

怎么会有人,明明看上去好好的。

却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成千万瓣了。

沈舟然慢慢下了楼梯。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知道应该干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只顺从本能行事,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前厅,目光茫然地搜寻熟悉的身影。

自己要说什么来着?

哦,对。爸爸不舒服,妈妈说要先送爸爸回去。中途退场很不礼貌,他们要跟郑老先生打声招呼再走。

可是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有人拉住无头苍蝇的他。

“你怎么了?”

沈舟然恍惚回头,反握住他拉自己的手。

季淮被不正常的体温冰得皱眉,看清他脸上神色后一愣,又问了遍:“沈舟然,你怎么了?”

沈舟然理智慢慢回笼,他抽手。

“没事。”他抿着唇,退后一步,冷然的神色覆盖住刚才流露的脆弱,一点点变成坚冰。

他低低重复:“没事。”

季淮的眉并未松开,任谁也看得出沈舟然此时状态不好。

“我说到处找不到你人,原来是在这里。”

秦霜鱼走过来,看着他们,嘴角虽然有笑意,却并不善:“喂,季淮,你怎么回事,说好听我弹奏的,怎么人消失来这里了。”

跟着来的有不少人,有人看到沈舟然跟季淮站在一起,纷纷露出别有深意的眼神,几位贵公子笑着调侃。

“季大少爷,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想跟自家小竹马联络感情早说啊,抛下秦少算怎么回事。”

“这可是钢琴演奏家都夸过的天才要给我们演奏,你不来我们都没有耳福。”

秦霜鱼笑骂了句:“滚吧。”

他对季淮说:“你来不来?”中央放的钢琴是架古董钢琴,他早就技痒想弹奏了,又问一旁的沈舟然,邀请道,“你也要来玩吗?”

看他邀请沈舟然,众人表情古怪。

有人起哄:“一起来呗,你不知道,沈少也是A大音乐系的,你们是同门。”

“沈少钢琴造诣也是略懂一点?让我们见识见识。”

“对啊,我也想听听两位同台比一下。”

其中有人是不解气想看他热闹,有人是不知真相善意调侃。可人多了,这种事情就拧成了一股绳,勒着他往前。

沈舟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被他冷然无温的玻璃眼珠注视着,众人心里竟有些胆寒。

“这......沈少看起来好像有事,要不改天再说?”

“不用,”那双眼像浸着冬日的阳光,不暖,像落了一场雪,他缓声说,“就今天吧。”

秦霜鱼的钢琴造诣,曾经被在世界上所有音乐厅举办个人独奏的钢琴演奏家夸赞过,说他是个天才。一听他要在这里演奏,主人家喜不自胜,又听说同台的还有沈舟然,众人吃惊。

“沈家二公子还会钢琴?”

“听说小时候学过,现在专业也跟这个相关,水平不清楚。”

“应该挺不错吧,我看他懂很多。”

“就算再好也比不过秦霜鱼,你不知道他是

......”

有人科普秦霜鱼的资历,迎来一片赞叹。

“不过沈二少这个年纪,能懂这么多也算个中翘楚了。”

“说的也是。”

周围人的说话声很低,沈舟然听不清。

如果能听清,就会发现大家的态度不再像小说情节中一味的贬损,而是因他之前展露的一手而有所改变。

秦霜鱼已经在钢琴登上落座,问他:“只有一架钢琴,是我弹一首你再弹?”

他的想法很简单,一台钢琴一台音,为保证公平最好两人都用这个。

“合奏,”沈舟然只看他一眼,收回眼神对身边的侍者说,“帮我找个小提琴。”

侍者很快把小提琴拿上来,他调整好弓矛和琴钮,看向秦霜鱼。

秦霜鱼笑了下,双手搭在琴键上,奏响了第一个音。

是《梦中的婚礼》。

选曲出乎大家的意料,没有双音技术,没有大跳,也不需要同时变成多个声部,最难的不过是一段跨八度,钢琴四级的演奏者就能学会。

小提琴的声音恰到好处切进去,从弦中倾泻而出。

两种不同音色的乐器缠绵、交汇,在大厅上空融合成一首曲子。

秦霜鱼技巧纯熟,这种难度的曲子他闭着眼都能弹得非常完美,让人惊讶的是沈舟然。

沈舟然长身静立,头顶璀璨的琉璃灯光毫无保留洒落在肩头发梢。他仿若被温柔游离的笔触一点点描画而成,周身笼了层光的薄纱。目光落在某个点,眼中却空无一物,浓密长睫垂下掬起的阴影,是浓到化不开的悲伤。

体验派艺术家最完美的艺术,是倾尽全部热情的创作,将所有的情绪扑洒在纸面,倾泻在指尖。

而沈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体验派。

他无师自通调动起自己刚才的情绪,把负面感情扩大无数倍,沉底沉溺在这首曲子里。

此时,他即是悲伤,是凄美。

是仅存在梦中的婚礼。

从没有人听沈舟然拉过小提琴,他们甚至很少见到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却天资卓绝的沈家二公子。当他活跃在众人视线中时,却是以另一幅令人不齿的姿态。人们说,真的永远也变不成假的。

但他们现在却不敢肯定了。

是一场盛大、唯美的婚礼。

手指翻飞,弓弦震颤,华丽的音符掩不住其下的腐朽。

纯白婚纱与幸福笑容的背后,净是虚幻。

蝶梦庄周,庄周梦蝶,醒来不过是黄粱。

琴弦包含了演奏者的感情,满到溢出,将众人淹没在美梦的伤感中。

身着白西装的沈舟然像一个跋涉万里的朝圣者,踽踽独行,寻觅一座从未存在过的圣地。

他对着山谷喊,山谷只传来他的回音。

他像是在人群中永远不会被提及的存在。

孤独、哀伤。

E弦拉出长长的尾调,行至高潮处的琴鸣声渐歇。

沈舟然的目光空落落地落在小提琴上,右手脱力下垂。

他失控了。

在作品完成的那一瞬间,耗尽全力的艺术家像被掏空了整个灵魂,只余空荡荡的皮囊。

秦霜鱼也停下了演奏,他心中惊讶震惊不亚于台下观众。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情绪带到脸上:“你......”

刚说了一个字,他顿住。

沈舟然无知无觉看他,脸上没有表情,唇色浅淡,面容苍白好似要融进身后巨大落地窗的夜色中。

刚刚情绪消耗太大,他还没缓过神来。

秦霜鱼想说你哭了,又觉得当众不合适。

“怎么?”沈舟然问,声音沙哑疲倦。

浓密眼睫差点掩盖住泛红眼角的湿润,似有泪滴滑落,又似秦霜鱼看错了。

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沈舟然阖了阖眼,缓解酸涩,把小提琴还给侍者,低声道:“谢谢。”

侍者受宠若惊接过小提琴,小声说:“您演得很好听。”

一句话惊醒了她身边的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有人觉得在这里能听到秦霜鱼的钢琴值了,有人觉得沈舟然的琴声快要让他落泪。

甚至已经有女士在低头拭泪。

“既然是同台对垒,总要有个输赢吧。”季淮在下面说。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哦对,这两人还要分个高下。

这可让大家犯了难,本来觉得这根本没悬念,秦霜鱼碾压,没人对沈舟然有期待。

没想到沈舟然就像开盲盒,一开出了个隐藏款。

人们对期待值高的事物更吝啬自己的好评,却对从未期待过的事物拥有最宽容的评价。

单就这次演出,沈舟然已经隐隐压了秦霜鱼一头。

“这......”

“这次是我输了。”

秦霜鱼在大家诧异的眼神下利落认输,看着沈舟然的眼睛说,“论技巧,我们对乐理的掌握都不相上下,但我输在了感情上。你表达的感情连我都要忍不住陷进去。”

究竟是经历了什么,能让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沈舟然有这么多层次的情感抒发。

但两人初次见面,这个问题就是拿到私下说都不合时宜。

“你赢了。”他耸耸肩,轻笑道,看着沈舟然的目光里有纯粹的欣赏、好奇,还有热烈。

优秀的人总会被同类人吸引,就像他现在想要更靠近沈舟然一点。

想更了解他。

“是我胜之不武,如果我选择钢琴,不会比你好。”沈舟然不得不承认,秦霜鱼在钢琴上的造诣远超他的想象。

想要将难度高的曲子演奏好,很简单,炫技。往往是越简单的东西越复杂,更难以掌控核心。

不愧是技能点满的主角,天赋好到让他都有些嫉妒。

秦霜鱼笑:“那就算平手吧。”

沈舟然以为季淮还会再说但什么,自己赢了主角,作为主角攻之一,他肯定看自己不顺眼。

但意外地,季淮只是举杯,对他们遥遥碰了下,微笑:“恭喜。”

是不是真心道贺,沈舟然不是恋爱脑,不想分辨。

沈骆洲将一切看在眼里。

不光是他,站在他身边的男人也看到了沈舟然的全程表现。他跟所有人不一样,不是露出了惊讶赞赏的目光,而是牙疼般“嘶”了一声。

“你这个弟弟,不会有抑郁倾向吧?”

被沈骆洲凉凉看了眼,他果断改口:“我开玩笑的,我一个庸医,能看出什么来。”不死心,又补了句:“但你还是要注意下他的感情生活。他们搞艺术的,都很容易多愁善感,别把自己玩进去。”

沈骆洲沉默。

就在男人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沈骆洲出声:“胆小鬼碰到棉花都会受伤 。”

没有多聊,沈舟然已经走过来了。

沈骆洲起身迎他:“怎么就你自己?”

不是跟爸妈在一块吗?

沈舟然说:“他们先走了,让我来跟你说一声,我们回去吧。”

他一路走来有不少人想跟他搭话,却被他尽数无视,包括秦霜鱼。

秦霜鱼心气傲,碰了个钉子难免心里嘀咕,觉得沈舟然太冷淡,比他还傲。

殊不知沈舟然现在什么反应都不想做,什么表情都不想有。

他就仿佛一个装满水的瓶子,在刚刚耗神耗力的演奏中把全部情绪化成的水通通倒掉,只留下一个空瓶子,敲一下有回声。

沈骆洲疑惑,但没现在问,跟男人说了声:“走吧,我去开车。”

沈舟然“嗯”了声。

看着两人走远,男人“嘿”一声笑了,表情无奈:“都不介绍我一下。”

说起来,沈家是怎么养儿子的,两个儿子性格南辕北辙。

“胆小鬼碰到棉花都会受伤 ,”他低低重复了遍这句话,“看来你也清楚。”

沈骆洲知道他这个弟弟有多敏感,某些时候还非常脆弱。

但到底有没有抑郁症……

男人拍了下脑门,算了,这不是他该想的事情,沈骆洲对这方面绝对比他上心。

“沈骆洲的这个弟弟,跟传闻中大不一样啊。”

不光男人这样想,在场不少人都是这个想法。

季淮依靠在宴会厅中央的柱子上,看着沈舟然兄弟俩走远,握着酒杯的手抬起。

红酒需慢慢品才能品出其中的醇香,却被他一饮而尽。

过意粗鲁的动作甚至让酒液沾到了衣襟。

季淮却并不在意,他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刚刚那个,真的是沈舟然吗?

他又了解沈舟然几分?

沈家兄弟跟郑家告辞后,走出庄园。

“下雨了。”沈舟然在门口伸出手,接了滴雨水,仰头看去。

当然什么都看不到,漆黑的夜空比往日更加深邃,乌云蒙了重重一层,像一笔又一笔的厚油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细雨似神明的眼泪,在夏日熏风中摇摆。

即便是夏季,傍晚的雨天气温还是很低的,沈舟然打了个冷颤,身上披了件黑色西装 ,带着暖暖的体温,驱走了寒冷。

沈骆洲站在他前面挡住雨丝,低头帮他仔细整理、裹紧,确保不让一丝寒风吹进来,问他:“我不在的时候,你遇到谁了?”

他知道。

沈舟然眼睫颤了颤,站在那里看他弄,半晌:“哥,爸妈他们知道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沈骆洲听后手一顿,瞬间懂了,随后掸了下衣领上不存在的灰尘:“嗯。”

原来情绪的根源在这。

带着体温的外套让沈舟然渐渐温暖起来,心中的空洞被一点点填满,人也鲜活起来,软着声音跟沈骆洲求助:“他们好像很生气。哥哥,怎么办?”

“爸进医院了?”

“没有,但看脸色并不好。”沈舟然轻轻摇头,眉间似有忧愁。

沈骆洲:“那就不是什么大事。在这等着,我让人去开车。”

沈舟然:“......”

“这话要是让爸爸听见,得多吃三颗速效救心丸。”他小声说。

沈骆洲不是不关心沈爸爸。

但他更知道沈爸爸是大风大浪见识过的人,当时没反应过来刺激到了,后续给他一点时间,自己就能平静下去。

现在有事的是他们。

沈骆洲被告知他们的车被沈妈妈开走了。

沈骆洲沉默:“......”

没办法,只好打车。

这庄园荒山野岭 ,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打车这种操作还真没有。郑家知道后赶忙联系相熟的代驾公司,让他们找人过来送沈舟然他们回家。

只是过来需要些时间。

沈骆洲皱眉。

沈舟然感到不舒服,摸摸自己额头,好像有些烫。

发烧了?

宴会厅内空调好像更低了。

他又打了个寒颤。

一辆车缓缓驶入他们面前,停下,摇下车窗,露出季淮的脸。

“我正好要回去,一起吗?”

两家离得近,都在同一片别墅区。

沈骆洲刚把手从沈舟然额头上拿开,知道以他的身体素质再等下去会有大麻烦,应下:“麻烦了。”

沈舟然也知道自己千疮百孔的身子一发烧有多严重,跟着上车,坐在后排。

一沾座位,他就开始昏昏沉沉,上下眼皮直打架,又不想睡过去。

看他这副模样,沈骆洲直接抬手盖住他的眼:“睡吧。”

他的声音刚好像有魔力,让挣扎着想保持警惕的沈舟然缓缓安静下来,倦怠困意占了上风,呼吸逐渐绵长。

“睡着了?”季淮从后视镜中看到沈舟然的睡姿,问。

沈舟然的双颊早已浮现出不正常的嫣红,唇瓣微张,随着呼吸翕动。白皙前额布满汗珠,手却怕冷似的更紧地攥住了沈骆洲的西装外套。手指骨绷起羸弱僵硬的弧度,吃力地捱下身体的不适。

沈骆洲已经联系上家庭医生了,让他尽快赶去沈家等着。

即便是凌晨三点,孙庚羽都会从床上爬起来带上医药箱第一时间赶到,沈家年薪百万的工资就是为了他随叫随到。

更何况现在才晚上九点半,孙庚羽收到消息后秒回,立马收拾准备出门。

看沈骆洲不回自己,季淮说:“沈先生好像对我有些意见。”

“没有,”沈骆洲平淡说,“我对不重要的人都这个态度。”

季淮嘴角笑容一僵。

早就听说沈骆洲性格强势,嘴上不饶人,现在体验了一把。

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笑道:“沈先生这样说话到教我有点伤心了,毕竟跟我然然小时候还定过娃娃亲,算起来,沈先生也是我大哥。”

沈骆洲先是听到“然然”后眉头紧锁,等现在再听到“大哥”,眉头一皱。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就是“莫挨老子”。

看他这副表情,季淮笑了:“开个玩笑而已。”

“是挺好笑的,”沈骆洲面无表情说好笑的时候,也不能让这个玩笑更有信服力,“季少爷知道这只是个玩笑就好,长辈们随口说的,不能当真。”

“受教了。”季淮笑了下,没再开口。

车里陷入死寂的沉默。

夏季没有小雨,要下就下得猛烈。

酝酿多时的豆大雨滴终于砸下,砸在车顶噼里啪啦响,冲刷着所有痕迹。

雨刷在暴雨中艰难挥动。

沈骆洲心思已经不再季淮身上了。

沈舟然脸上红晕越来越重,嘴唇发干开裂,额头滚烫,很明显烧得不轻。身上很冷,冷得他即便意识模糊也止不住打颤,手臂蜷缩着抱紧了自己,下意识往热源靠近。

然后被热热的空气包围住,他舒服地喟叹出声。

“再......近点,冷......”

季淮看向后视镜,目光触及那张苍白的脸时收回,打开了空调的热风。

十点多了,沈爸沈妈按理说早就该上床睡觉,此时却都坐在客厅里。

沈家别墅灯火通明。

外面传来汽车的响动,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的沈爸爸立马停步,气冲冲看向大门口。

坐在沙发上的沈妈妈捏紧了裙摆,把昂贵的高定捏出抹不平的褶皱。这条裙子下次不能再穿了。

很快,门被撞开,先进来的是孙庚羽。

沈爸爸恼怒的表情空白一瞬:“这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全身湿透的沈骆洲怀里抱着个人大步往楼上走去:“他发烧了。”

沈妈妈听不得“发烧”这个词,小时候沈舟然差点高烧丢掉一条命,万幸后来跟死神搏命抢救回来。

现在刚得知小儿子曾经割腕自杀又差点离开他们,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发烧了......

曾经的记忆如梦魇缠上来,沈妈妈身子一软。

孙庚羽从沈骆洲口中听说了整个实情,心下知道为什么上次血压那么低的原因了,但同时也知道以沈舟然的身体状况,刚出院就高烧会有多麻烦。他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松懈。

好在最糟糕的状态并没有出现,沈舟然的体温升高到38.5度后不再往上升,孙庚羽给他注射了退烧药。

“没事了,可能淋了雨受寒,加上大病初愈身子骨不行,这才病倒。”

知道没有大碍,守在门口的沈家人齐齐松了口气,沈爸爸顺了顺胸口。

孙庚羽说:“别高兴的太早,小少爷什么身体状况不用我说,今晚得有人守着他,要是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还有......”

众人都被他和这个“还有”吓住了,沈妈妈眼巴巴看着他,丝毫没有宴会上的优雅端庄,一个劲儿催促:“还有什么,孙医生你倒是说啊。”

孙庚羽也不卖关子:“我刚刚用测定仪做了检查,他的血红蛋白远低于正常男性,这是化验单。虽然小少爷平日就贫血,但现在看问题还很严重。”

现在科技发达,有很多更小巧便捷的家用医疗仪,沈家有全套,做检查很方便。孙庚羽说到这把单子给沈家人。久病成医,沈家人作为病人家属能看懂数值代表的意义。

“他是什么时候出事的?”孙庚羽问沈骆洲,照顾沈爸沈妈的情绪没明摆着说割腕。

沈骆洲说了个很具体的数字:“43天前。”

沈妈妈再也听不下去,背过身抹眼泪。沈爸爸狠狠瞪了沈骆洲一眼,又开始抬手顺气。

“这么久都没恢复过来,他本身造血缓慢也是问题,你们要多想办法帮他补补,”想到沈舟然药性大的也承受不住,孙庚羽又说,“把握好度,别揠苗助长。”

沈爸爸千谢万谢,没敢让孙庚羽走,让他留在客房,找了家里的保姆去守着沈舟然。

安顿好一切,他转头看向长子,面容骤冷,肃声说:“跟我来书房。”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因为要上新书千字榜,所以明天的更新提前了。后天的延后至后天的23点,给大家带来不便非常抱歉orz

1.本章引用《夏商周青铜容器的装饰艺术研究》杨远

《夏商周青铜器艺术的发展源流》倪玉湛

说是小胖墩是因为洛阳白马寺出土的西周晚期爵流尾很短,无柱,鋬也几乎不见(就是杯把),光剩一个肚子了。

相关内容可能有不严谨的地方,欢迎指出。

2.“胆小鬼碰到棉花都会受伤 。”来自太宰治《人间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