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骆洲本是出国视察公司,结果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就紧急飞回国内,只得约线上会议。
在医院助理打电话叫走后,就一直坐在书房开会。
M国那边有时差,这个会议一直开到后半夜,等关上电脑天都蒙蒙亮了。
沈骆洲给陪自己通宵的助理放了假,把脸上的无框眼镜摘下,捏捏鼻梁,靠在椅子上闭目休息会。
这个点已经没必要再去睡觉了,去公司喝杯咖啡提神。
反扣在桌上的手机叮一声响了,吵醒阖着眼的人。
沈骆洲拿过手机,打开。
却不是助理或者分公司发来的消息。
【小乖:大哥,有人骂我】
全然依赖又委屈的控诉。
沈骆洲一怔。
“小乖”,是沈舟然的小名。
打他看到沈舟然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像个乖巧听话的洋娃娃,精致又脆弱。所以沈妈妈在给沈舟然起小名时,年仅七岁的沈骆洲脱口而出“小乖”这个名字。
沈舟然已经太久不联系他,竟然忘了改备注。
沈骆洲的手指悬在修改备注上方半晌,还是选择了先看视频。
“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而已,也值得你梁大少爷上心?”
“我多看他一眼都嫌脏。上心?他也配?”
空气在梁思砚的声音下逐渐凝结成冰,视频被人按下暂停键。
书房弥漫开几近窒息般的沉默。
”啪嗒。“
摁灭手机的轻微响声在寂静车厢内无限放大。
沈骆洲本就极冷的气质此时更是附上一层寒霜,俊脸无温,下颌线紧紧绷住。
他手搭在实木桌面上,指间笃笃轻叩,幽深狭长的黑眸中涌起几分薄怒。
他说过了,沈舟然,姓沈。
轮不到外人教训。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月亮冷白的光从窗棂透过,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
指尖敲击桌面的笃笃声停下,沈骆洲微眯下眼。
不如让梁家这位,切身感受下这八个字好了。
指尖一动,一条消息发了出去。
月亮升至中天,又沉下。
天空泛起鱼肚白。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是早起练太极拳的沈父准备出门了。
过了一会,脚步声多了起来,别墅渐渐苏醒,有了人气。
“大少爷,起来吃饭了。”保姆陈妈敲敲卧室门,却见沈骆洲从书房出来。
“这是一夜没睡吗?”陈妈担忧地说,“要不再去睡会儿,我把饭给你热着。”
“不用了,一会就去公司。”沈骆洲婉拒她的好意,下了楼。
沈妈妈正把自己的减肥餐端上桌,看到儿子眼里的红血丝吓了一跳:“怎么又熬夜了?”
“有个项目比较棘手。”沈骆洲在餐桌上坐下。
沈妈妈心疼:“身体比什么重要,别仗着年轻就熬夜,不然落下一身病,跟你弟弟似的每天跑医院,受多少折磨。”
她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看了眼餐桌上唯一空置的椅子,无声叹气。
沈爸爸锻炼完换了身衣服下来:“昨天听说你回来,我还奇怪。国外那边这么快就解决了?”
“对,已经视察过了,没有问题。财务报表转交给了总部财务处,他们会再核实一下。没有缺漏的话下半年的行程便可以提上来了。”
管家孙叔把早餐端上来,笑着说:“大少爷做事干脆利落,跟先生当年一模一样。”
沈爸爸很高兴,又不想让儿子骄傲,强压着嘴角板着脸:“还有待学习。”
“我说可以了,吃个早餐跟公司会议似的,”沈妈妈瞪他们一眼,“不许再提。”
“不是我提的。”沈骆洲冷静摆脱跟自己的关系。
沈爸爸对他怒目而视,赔笑:“好好好,不提。”
餐桌的座位是两两相对,沈爸爸对着沈骆洲,沈妈妈对着原是沈舟然的椅子。
可能是刚才想到了小儿子,沈妈妈心里不舒服:“也不知道舟然最近怎么样了?”
孙叔闻言心里一凛。
沈骆洲却面不改色,低头吃饭,心理素质让孙叔佩服。
餐桌的气氛沉闷起来。
沈爸爸皱眉:“好端端的,提他干什么。”
沈妈妈看他要生气,不再说下去。
沈骆洲并不打算跟父母说起沈舟然住院的事。
还记得上次沈爸沈妈听说沈舟然自杀担心得要命,到了医院却被他以性命相逼,硬是给梁思砚鼓捣出来的一个项目投了五十万。
五十万在他们家不是巨款,沈舟然的作为却让二老寒了心。
从那以后,沈爸沈妈心灰意冷。沈爸爸以五十万为条件,让他搬出沈家,自立门户。
沈骆洲脑子里回想起昨天见到的沈舟然,还有那个满含依赖的笑容。
是真的变好了,还是在演戏,有更大的图谋?
没关系,他有时间,可以慢慢揭开沈舟然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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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山公路。
跑车的轰鸣声掩盖了一切。
梁思砚喜欢一切刺激的极限运动,他踩下油门,享受着这一切。
至于什么沈舟然,通通滚边上去。
正要漂移过弯时,耳麦里响起其他人的人惊呼:“卧槽完了!警车来了!快撤!”
梁思砚心一颤,差点忘了反打方向盘把自己甩出去,赶紧用力踩下刹车回转。
轮胎跟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传来焦糊味。他差点被甩出去,又被安全带瞬间扯回来,撞在车座上五脏六腑都要移位,大脑嗡鸣,心跳如擂。
梁思砚脸色苍白,死里逃生后汗如雨下。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就要连人带车滚下山去。
“快!快撤!梁哥你怎么还在山上?”
来不及想为什么三不管地带今晚却突然有警车来,梁思砚赶紧挂挡跑路。
他们一伙人一路逃一路被追,一个个狼狈不堪,最后还是被围住,进了派出所。
梁爸爸赶来时,气得要给他一耳光,维持着在人前最后的体面,交了罚款将人捞出来。
“梁思砚我真是给你脸了!飙车!还把自己整进派出所!”
“一天天正事不干,就知道跟那帮人鬼混,答应我的全塞进狗肚子里了!”
梁思砚别过脸:“我没答应。”
梁爸爸指着他“你”了好几声,声音颤抖,被气得:“好好好,没答应是吧。那你总答应我去给沈家那孩子道歉了吧?结果你干了什么?骂人家就该死?!你知道因为你这句话,公司跟沈家的合作全断了吗?”
梁思砚拧眉:“什么意思?”
梁爸爸没好气把手机扔过去:“你自己看!”
备注为“沈氏集团助理邓磊”的人发过来两段视频,第一段就是有人转发给沈舟然的那段,第二段则是梁思砚那天去医院的片段。
梁思砚不用点播放就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有病吧,病房里装监控?”
梁爸爸踹了他一脚:“这是重点吗?我让你赶紧去给沈家那孩子道歉,就是想趁他们家还不知道赶紧息事宁人。结果你倒好,直接把这些破事捅到了沈家长子哪里!他就算再不喜欢这个弟弟,也不可能让人这样骂!”
他越说越生气:“你知道那个项目对咱家公司有多重要吗?目前只有沈氏有这项技术。现在终止合作了,你让我怎么继续?让一大公司的人跟你喝西北风吗?你明天,必须再去医院,什么时候让沈家那兄弟俩满意了高兴了,愿意继续合作了,你什么时候再滚回来!”
梁思砚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听到最后一句不可思议,音量猛地拔高:“你让我去讨好沈舟然?”
“讨好?”梁爸爸呵呵冷笑,“我让你去给他当牛做马。”
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手指骨捏得咔吧响。梁思砚脸上青红交加,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可、能。”
“那你就别回家,滚外面睡去。我给你的卡里也不可能再刷出一分钱。”梁爸爸说完,坐上车扬长而去,尾气喷了梁思砚一脸。
梁思砚站在原地,气得身体崩成一张弓,狠狠踹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了,问梁爸爸:“老爷,能成吗?我看少爷很生气的样子。”
“我还拿捏不住他?等着吧,早晚得夹起尾巴灰溜溜去医院。”梁爸爸还在生气。
都怪他太惯着这儿子了,现在还不杀杀他锐气,以后还不知道捅出什么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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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公司没有加班的习惯,因为老板不加班。沈家每天都会在晚上六点准时开餐。
这天,沈骆洲刚开完会,已经在下班的路上,助理打了电话过来。
助理,也就是邓磊说:“沈总,小沈先生胃病犯了,急性胃炎。”
“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可能跟最近的饮食有关。”
“知道了,”沈骆洲挂断电话,对司机王叔说,“前面路口左转。”
司机问:“左转?您是要去哪?”
“一个朋友住院生病了。”沈骆洲简短说。
司机没再追问,绕了点路送沈骆洲到私人医院门口。沈骆洲对他说:“你先回去,不用等我。爸妈问起来就说我今晚不回家吃饭。”
等他到病房,一推开门就看到躺床上的沈舟然。
胃炎引起了低烧,病弱的脸颊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额角不停渗出冷汗,纤长睫毛随着呼吸不停颤抖。
王蓉端着盘热水拿着毛巾从洗手间出来,见到沈骆洲手一抖,差点把盆里的水全洒出来:“先、先生?”
“怎么回事?”沈骆洲拧眉,冷声问。
王蓉不知是被他的气势吓到,还是别的原因,说话磕磕绊绊:“是、是小先生吃多了绿豆,消化不良,引起的急性胃炎……”
听到两人的交谈声,沈舟然勉力睁开眼,轻声哼着叫他:“大哥?你怎么来了……”
只是五个字就耗费了他不少力气,低低喘匀了气,不再开口。
沈骆洲看了眼他汗涔涔的额模样,对王蓉说:“他怎么会吃绿豆?”
王蓉眼见瞒不下去,只好坦白:“我想着小先生得多补补血,就给他买了一碗放了红枣的粥,本来是没什么事,但这粥……里面放了很多绿豆,而且煮化了,根本认不出来。“
她声音越来越低。
沈舟然从小体弱,绿豆性寒,平日也不敢多吃,更遑论他现在身子亏空,又长时间不进食,更受不住绿豆的寒凉。一碗粥下肚后,胃立马疼起来,王蓉见状不对,赶紧喊医生。
沈骆洲脸色倏地沉下去,声音隐隐绷紧:“之前联系雇佣你的人,有没有给你一沓资料?”
他之前在国外没赶过来,事情交给了邓磊全权办理。
王蓉嗫嚅:“……有的。”
“那你看没看到,资料里面写明了他有什么忌口,对什么过敏?”
王蓉大气不敢喘,更不敢承认自己当时图省劲只是随便翻了两下。
她到现在都在后怕,相处几日自然知道沈舟然的身子骨有多弱,如果真的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对方出了什么闪失……
王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我、我……真对不起,先生,我下次记得了,不会再犯。”
“没有下次,你明天不用来了,”沈骆洲说,对她下达逐客令,“稍后我的助理会联系你结算薪水,现在你可以走了。当然,因为你的过失在工作中造成了雇主身体的损伤,我也会追究责任。”
王蓉听后脸色灰白。
因自己的大意不但失去了这份高薪工作,还有可能面临雇主的起诉。可她没脸再呆下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讪讪走人。
病房里只剩下兄弟俩。
沈舟然一直咬着牙忍痛,身子轻微颤抖。
额头上传来热烫的触感。
他缓缓睁眼,看到正往他头上放毛巾的沈骆洲,目光在对方手中的毛巾上停顿数秒,抓住他的手腕,用了点力:“哥……好疼……”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因素,连左手腕上的伤口都开始尖锐叫嚣着自己的存在,脖颈上布满汗珠,大颗大颗顺着细腻皮肤滑下。
手里的毛巾没拿稳,落到了枕头上,洇湿一大块。
他以为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其实不过是松松圈着沈骆洲的两根手指,轻微一拽就能拔出来。
沈骆洲蹙起眉:“只打了点滴吗?有没有吃药?多久前吃的?”
沈舟然的理智被疼痛占满,蜷缩着身子没听到他的话。
沈骆洲去看点滴上的标签。
盐酸消旋山莨菪碱注射液,他对这个药名非常熟悉。看样子已经下去不少,照这个点滴速度怎么也得有半小时了。
也就是说,沈舟然被折磨了半小时。
沈舟然低低喘着气,有气无力,轻轻喊他:“大哥……”
沈骆洲并不是一个多有耐心的人,面对曾经做了很多过分事情的沈舟然也不会有多好的脸色。但他还是在这一声“大哥”下,坐到了病床上,一只手受限,他就用另一只手拿起毛巾,一点点拭去沈舟然额上的汗。
可能是注射到静脉的药总算发挥了作用,也有可能是沈舟然被额头上轻柔的动作安抚了,他的身体依旧僵硬蜷缩着,却渐渐松开了眉,脱力昏睡过去。
病床上的人呼吸逐渐平稳。
沈骆洲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把毛巾扔回盆里,默默看着睡去的沈舟然,眼中情绪难辨,最终归为一片平静。
沈舟然睡得并不安稳。
神经末梢残留着疼痛的后遗症,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拖入黑色沼泽,不断下坠。
眼前有东西飞速旋转,转得让人想吐。一片色彩夸张、光怪陆离的画面中,一段记忆逐渐清晰。
那是他刚刚得知自己不是沈家亲生子的记忆。
小小的他被全世界抛弃了,爸爸不是爸爸,妈妈不是妈妈,家也不是家。他躲在阴暗角落里,竖起身上所有的刺,抗拒所有人的靠近。
一旦有光落在他身上,他就像被灼伤似的拼命往后退。
“听说是从厕所捡来的呢,啧啧。”
“亲生母亲生完就扔了,幸亏没要,你看沈家光一年的医疗费就在他身上花多少啊,普通人谁供得起。”
“沈家人还真是心善,带着这个小拖油瓶。”
多年前听到的恶语清晰响在耳边,如魔鬼窃窃,要将他逼疯。
沈骆洲原本正在回消息,听到床上动静后抬眸看去,却看到沈舟然面无人色,苍白嘴唇开合着,不断说着什么。揪住被子的手青筋凸起,指节弯曲成僵硬紧绷的弧度。
沈骆洲离近了才听清。
“不是……不要我,求你……不是,垃圾……不是……”
到最后,他一直再重复“不是”两个字,声音隐约带上泣音。
他不是拖油瓶,他有在努力养病。
他也想好好的啊。
想健康的奔跑,想迎着风大笑,想像所有男生一样无忧无虑奔向太阳。
他今年还没过20岁生日,刚刚上大三的年纪。
可为什么,老天在给了他这样病弱的身体后,又冰冷的宣布,他活不过20岁。
沈舟然挣扎着想摆脱满身泥泞,却越陷越深。
他终于累了,倦了,再没有一丝力气,往黑暗里坠去。
可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好像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一遍遍喊着。
“沈舟然?沈舟然?”
“醒醒,别睡了。”
“……小乖?”
那个名字在跨越万千阻碍,割破时空抵达他耳边的同时,沈舟然感觉自己好像被一股暖流托起,淡金的微光穿透将人吞噬的黑暗,落在他身上。
却并不灼人。
“醒醒,小乖。”
沈舟然慢慢睁开眼睛,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沈骆洲逆着灯光的面容上。
“做噩梦了?”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堆积在眼角,激起一阵酸涩,沈舟然用力眨眨眼,却只是让自己眼尾更红。
他哑声喊:“哥……”
他想起那天的最后发生什么了。
沈骆洲找到躲起来的他,将他带入阳光下,逆着光看他。少年处在变声期的声音青涩却坚定,面带怒意,却舍不得说一句重话,一遍遍安抚敏感不安的他。
“小乖,你的生日是进入沈家那天,你是这天出生的,之前发生什么都跟你没关系,你明白吗?你是我的弟弟,你不是孤儿,你有家。”
沈舟然看着沈骆洲已经变得成熟稳重的面容,很轻很轻地弯了下唇。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