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夜色阴沉。
裴宣站起身,让差役将敬王府书房里的书信全部打包装好,带回大理寺,由通文墨的官吏细细查看。
他在这里待着,只觉得空气黏腻湿重,侵入他的肺腑,恶心得很。
裴宣走出王府,随行差役马上道:“小的马上去赶车。”
“不用麻烦。”裴宣大步跨过门槛,从差役手中接过火把,“离得不远,走着回去就行。”
“派人把敬王府守好,不许人进来,也不许人出去,里面的人更不许随意走动,有什么事情,即刻回禀。”
“是。”
裴宣走在最前面,差役们赶着马车,装载着书信,跟在他身后。
一路无话,只有马车辚辚驶过长街的声音。
天色已晚,街道上早已没了行人,只有前面店铺一点烛光,明明灭灭。
裴宣走在幽深黑暗的长街上,脚步逐渐坚定。
大理寺庄重威严,门前点着两盏灯,将玄色的正门照得无比庄严。
裴宣手执火把,火光映在门前两尊獬豸石像上,威风凛凛,明辨正邪。
一路行来,裴宣的脚步终于坚定下来。
他一掀衣袍,走上台阶:“先去牢里看看。”
“是。”
振威将军被皇帝砍了几刀,昏迷不醒,大夫还在帮他包扎伤口。
敬王一直躲在旁边,倒是没怎么受伤,就是被祝青臣扔出去的铜花瓶砸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事。
所以他才能屡屡叫嚣。
天牢阴冷,裴宣踏进牢里,森森寒气扑面而来。
敬王身份特殊,被关押在最里面的牢房里。
今夜敬王原本打算进宫威胁皇帝禅位于他,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华贵,头戴金冠。
如今差役嫌他吵闹,将他的双手捆在身后,堵住了他的嘴。
华贵的衣裳沾满了血迹与灰尘,他倒在地上,像是一条死狗。
差役引着裴宣,来到牢房前:“裴大人,这边请。”
听见说话声,敬王似乎有了些神智,缓缓睁开眼睛。
裴宣背着双手,在牢房外停下脚步
,官服衣摆晃了晃。
敬王抬眼看去,见到熟悉的脸,眼中立即迸出惊喜的光。
裴宣!
这是他的功臣!这是他的皇后!
功臣来帮他造反了!皇后来救他了!
但因为被塞着嘴,敬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使劲在地上挣扎,想要站起来。
可是裴宣却没有近前,只是垂着眼睛,冷冷地瞧着他。
敬王对上他的目光,心中忽然一沉。
裴宣转过头,问差役:“柳大人什么时候来?”
此乃朝廷重犯,他无法单独提审,须等一同审理此案的柳岸来了,陛下那边下了手谕,才能提审。
差役答道:“如今夜深,我们的人已然去请柳大人了,裴大人稍安勿躁。”
差役想了想,又问:“裴大人可要出去歇一歇?”
“不必。”裴宣道,“你们暂且退到外面看守,我留下与敬王说话。”
差役有些迟疑:“这……”
“守在外面,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是。”
敬王听见他们的对话,又见差役退走,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
裴宣一定是要把人支开,然后救他出去。
裴宣拿出钥匙,打开牢房的门,走到他面前。
敬王在地上使劲挣扎,试图正起身子。
裴宣伸出手,帮他把塞着嘴的布条取出来。
敬王松了口气,开口便喊:“阿宣……”
下一秒,“嘭”的一声,裴宣的拳头砸在他的脸上,直接把他的脸都打歪了。
敬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但很快又辨清形势,调整好表情,正色道:“阿宣,你也做了那个梦,对不对?”
又是“嘭”的一声。
敬王被他打得有些恼了,提高音量:“好了,裴宣,我知道你心中恼火,既然你也做了那个梦,你心里也清楚,我迟早还会当皇帝。”
“你现在救我出去,我们去边关,过个三五年,我们就能打回来!到时候我封你做大官,立你做丞相!”
裴宣神色郁郁,定定地看着他:“如今没了振威将军的兵权,你还怎么造反?”
敬王理直气壮:“这不是还有你吗?你还记得怎么挖水渠、造战车吗?”
裴宣紧紧地握着拳头,还想给他一拳,敬王不由地往后躲了躲。
他辩解道:“不管过程怎么样,结果都是好的。再说了,这回我不是没得逞吗?你不还是参加了殿试吗?你还中了状元。”
敬王还试图收买他:“就算你中了状元,你还要在朝廷里熬资历,五十岁也当不上丞相。你辅佐我,等我登基了,我就让你做丞相。”
在梦境的最后,敬王想让裴宣做丞相,但是裴宣没有同意。
他说他不能同时干涉前朝与后宫,最后退居后宫,赢得了梦里梦外一大片赞誉。
裴宣定定地看着他:“你以为我很稀罕?丞相皇后,不过是你赏赐给我的,你倒是打得好算盘,白日谋事,晚上暖床,一个人做两个用处。”
“就算我殿试落榜,那也是我自己竭力求来的,与你有什么干系?你有什么资格毁了我的殿试?”
“振威将军是你的人,我被发配边疆之后,他数次苛待于我,凌辱于我,然后你来了,制止他,救了我。梦里是我蠢,不曾看出这是你为了收服人心刻意做的一个局。”
“敬王殿下高高在上惯了,肆意践踏人心、草菅人命,在我面前还做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你恶不恶心?”
敬王忽然想起梦里他说过的话,连忙道:“我……阿宣,我爱你,我生在尔虞我诈的皇家,我不相信真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你,我只是本能地想要把你留在身边而已,你……你要教我学会爱。”
在梦里,他一说这话,原本心如死灰的裴宣马上泪如雨下,原谅了他。
敬王努力做出一副诚恳的模样来,含情脉脉地看着裴宣。
只是他刚被裴宣砸了两拳,脸上青青紫紫,只让人觉得滑稽。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一说这话,裴宣便想起那个恶心至极的噩梦。
那不只是一个梦,那更像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裴宣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又不是我叫你投胎在皇家的!我又不是你爹你娘,我凭什么要教你‘爱’?我又不欠你的!”
敬王被他问住了。
“人没了‘爱’尚
且能活,人没了品德,就是为所欲为的禽兽。你出身皇室,锦衣玉食,还有什么不满足?你怎么不先去学学怎么做人?!”
“爱爱爱,爱你妈的头!”
裴宣说完这话,回过神,没忍住笑了笑。
他生平第一句粗话,竟是对着傅闻洲说的,这可真是绝美爱情呢。
*
皇宫里。
祝青臣抱着自己的小老虎头布偶睡得正香。
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杨公公的声音传来:“祝夫子?祝夫子?”
祝青臣被他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应了一声:“谁?”
“是我。裴大人派人进宫来,求陛下的手谕,说是要夜审敬王。陛下想着,祝夫子可能想去看看,特意派老奴过来问问,您要不要带着手谕过去看看?”
“就这件事啊?”祝青臣揉了揉眼睛,“裴宣怎么回事?大晚上还不睡觉,跑去审问敬王,不能明天审吗?”
“祝夫子要去吗?”
祝青臣倒在床上,往上扯了扯被子,闭上眼睛:“我就不……”
他“噌”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当然要去!”
裴宣亲自审敬王,他当然要去看看热闹。
不睡觉也要去。
“劳您稍等,我马上出去。”
“好,不着急。”
杨公公站在门外等候,忍不住笑了笑。
原本陛下派他过来,他还说:“祝夫子早就睡了,现在去打搅他,只怕他哼哼唧唧的,不肯去呢。”
陛下却说:“不要紧,去问问,他最爱看敬王倒霉了。”
杨公公这才来了。
现在看来,还是陛下了解祝夫子,知道他肯定会去。
祝青臣下了床,穿好鞋子,披上官服,拢了拢头发,精神抖擞地打开门。
“我好了!”
敬王倒霉,祝青臣就高兴。
敬王一直倒霉,祝青臣就一直高兴。
他先去养居殿领了陛下的手谕,然后和杨公公一起坐马车出了宫。
在大理寺门前,祝青臣远远地就看见柳家的马车也来了。
祝青臣从马车窗子里探出脑袋,喊了一声:
“岸儿?”
柳岸回过头,见是祝青臣,连忙迎上前:“夫子。”
马车停稳,祝青臣下了马车:“你也被裴宣喊过来了?”
“是。”柳岸点点头,伸手去扶夫子,又扶了一下杨公公,“大半夜的,他要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就把我喊过来,我等会儿掐死他。”
祝青臣略有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都是同门……”
“是。”柳岸低头,“我不过是……”
“掐到半死就可以了,还得留着他查案子。”祝青臣正色道,“等案子查完了再把他掐死。”
“……”柳岸哽了一下。
不愧是你,夫子。
一行人进入大理寺。
柳岸问差役:“裴大人呢?”
“裴大人在天牢。”
“行吧,过去看看。”
他们过去的时候,裴宣已然平复好了心情,背着手,站在牢房里面,身板挺直。
敬王缩在角落里哆嗦,似乎是怕极了他。
差役轻声提醒:“裴大人,祝夫子与柳大人到了。”
裴宣调整好表情,回过头,神色与往常一样,别无二致,向他二人行礼:“夫子、师兄。”
祝青臣微微颔首,从袖中拿出皇帝手谕:“可以提审了。”
“是。”
裴宣朝差役摆了摆手,差役立即上前,把角落里的敬王给拽出来。
众人这才看见,敬王脸上青青紫紫的,像是刚被人打了一顿。
柳岸一惊,上前拽了拽裴宣的衣袖,低声问:“你打他了?”
再怎么说,敬王也是朝廷要犯,不能随便动用私刑的,这件事可大可小,也难怪柳岸问他。
裴宣顿了顿:“师兄,我……”
这时,祝青臣打断了他们的话:“没有,他脸上那是陛下打的,和阿宣没关系。”
两个人抬起头,震惊地看向夫子。
陛下知道夫子背后这样说他吗?
祝青臣面不改色,理直气壮:“本来就是啊,当时陛下生擒逆贼,英勇无敌,这是陛下赏赐,哪里是我们柔弱的阿宣打的?”
“是。”裴宣点点头,顺着他的台阶下来了
。
祝青臣一抬手,让差役押着人跟上来:“走。”
敬王气得牙齿咯吱咯吱地响。
分明就是裴宣打的他,祝青臣还帮着他撒谎。
天牢廊上点着灯。
祝青臣穿着正红官服,拢着手,走在最前面。
柳岸与裴宣都是一身蓝衣,跟在他身后。
裴宣转头看看柳师兄,确认他还活得好好的,脑袋好好地连在脖子上,而不是倒在地上,断绝气息。
柳岸蹙了蹙眉,扭头看他:“看什么?”
裴宣乖巧地摇摇头,又转回头,看向夫子。
梦里没有夫子,没有夫子帮他看文章,也没有夫子教他做人。
他到现在才明白,他第一次见夫子,夫子为什么让他站在门外,大声念诵自己的文章。
不过是一件极小极小的事情,可就是从这件小事开始,夫子教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再也不像梦里那样怯懦。
祝青臣奉陛下手谕而来,所以在堂前主位上坐着。
柳岸与裴宣分别在两边落座。
敬王站在堂下,低着头,目光阴鸷。
祝青臣拢着手,朝两个学生点了点头:“你们审吧。”
裴宣拿出敬王与振威将军往来的书信,也是他那天晚上从敬王身上偷出来的。
“傅闻洲,你可认识此物。”
敬王马上反应过来:“裴宣!果然是你偷走的!那天晚上你偷走的!”
裴宣仍旧举着书信:“所以你承认这是你与振威将军往来的书信了,对吧?”
他转过头,朝做笔记的官吏使了个眼色。
官吏点了点头,如实记录。
裴宣继续问:“你与振威将军何时开始勾结?如何勾结?一五一十全部说清楚。”
敬王自然不肯说:“裴宣,你差不多得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骂我两句,打我两下,出口气就差不多了,你还真要对我动手?”
在敬王看来,他不过是做了一点错事而已,更何况,他又没有得逞。
就和那个梦境一样,他继续造反,裴宣辅佐他,这样不好吗?
既然天命在他,上天都给他托梦
,暗示他是皇帝,裴宣怎么敢逆天而行?
裴宣重重地将书信拍在案上,把敬王吓得一激灵。
“来人,行刑。”
裴宣语气平淡,声音也不大。
两个差役马上上前,将敬王架起来,捆上行刑架。
敬王还在不断叫嚣:“裴宣,你敢?你敢打我!我不封你做……”
裴宣打断了他的话:“打!”
行刑的差役都是老手,对这样大放厥词、扰人清静的犯人,最有一手。
他们手握鞭子,鞭子在水中浸透了,无比柔韧,打在人身上,直接抽烂了衣裳,却留下一道红痕。
外面看不出来,实则皮肉里都被打烂了。
两个差役相互配合,两鞭子下去,素日里养尊处优的敬王就骂不出声音来了。
裴宣冷眼瞧着,面无表情。
这样一个人,竟然能够造反成功。
呵,不过如此。
十鞭子结束,裴宣再问:“傅闻洲,你与振威将军勾结始末,如何勾结,一五一十说出来。”
敬王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应道:“我说……我说……”
祝青臣拢着手,看向裴宣,对系统说:“我的学生,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啊。”
系统道:“剧情全崩,就算是自动修复也没用了,从今晚起,裴宣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了。”
祝青臣很欣慰:“难怪他第一时间暴揍敬王一顿。”
不多时,敬王便将自己与振威将军勾结始末,都讲清楚了。
敬王喘了口气,回过一些力气来,抬起头,目光怨毒,看向裴宣:“你怎么不让我说,你是怎么偷到那封信的?”
敬王也知道了,裴宣是铁了心不帮他了。
不过他手里也还捏着裴宣的把柄。
裴宣是怎样偷到那封信的?别人不清楚,他却清楚。
这种事情说出来难听,他料定裴宣不敢在人前提起。
敬王抬起头,扯了扯嘴角:“裴宣,我来说,那时……”
可下一刻,裴宣便正色道:“那时,我驾车去敬王府送酒。”
敬王脸色一变,他怎么敢?
“我将酒送到
厨房,王府管事假借去取钱,叫我留在厨房里等候。我等了大约一刻钟,不见人过来,便准备离开,过几日再来取。”
“可是,我刚走出厨房,傅闻洲假借吃醉了酒,扑了上来,要抱住我……”
敬王神色大变,怒吼道:“住口!住口!”
他不要文人的清誉了吗?
他怎么敢这么不顾廉耻?当众就把事情说出来?
裴宣没有理会他,语气平淡,继续道:“我给他来了一个过肩摔,将他摔在地上。他爬起来,拽着我说一些恶心人的话,还想抱住我,把我压在花墙上。”
“我与他扭打之间,看见了从他衣襟里滑出来的书信,于是趁他不备,将信偷走。”
裴宣抬起头,看向敬王:“可有不足之处?你可要补充?”
敬王简直要被他气昏过去了。
梦里明明不是这样的,梦里的裴宣胆小怯懦,生怕这件事情被别人知道,藏着掖着十余年都不曾跟人说过。
怎么现在,在大理寺的公堂上、当着好几十个差役的面就说出来了?
裴宣淡淡道:“这是你犯下的罪,不是我。我清清白白,宣扬出去,旁人也只会说你丧心病狂,欺辱殿试学子,我为何要帮你掩藏此事?”
裴宣看向书写官吏,询问他:“可曾完整记录?”
“是。”官吏点头,“回大人,一字不漏。”
裴宣下了定论:“敬王不单勾结外臣谋反,而且欺辱殿试学子,罪加一等,我会如实写入卷宗之中,交由陛下参看。”
当然了,这只是个开始。
等敬王府书房里的那些书信整理出来,整理出一份名单来,敬王还要一遍一遍地交代,一遍一遍地过堂。
审讯完毕,已是天光大亮。
主审官和衙役们熬了个大夜审他,现在也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了。
差役将敬王送回牢房,也让他休息一下。
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祝青臣抱着皇帝给他的手谕,已经靠在凭几上睡着了。
裴宣与柳岸在边上,一边吃点心,一边整理今日审讯的卷宗,安安静静的。
柳岸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握住了裴宣的手,低声道:“那件
事情,你原本不用说得这么仔细的,人多口杂,难保不会有人以讹传讹。”
裴宣却道:“旁人如何议论,都没关系,只要卷宗记录详实,没有遗漏,便不要紧。”
他想了想,又问:“师兄可会议论我?”
柳岸连忙道:“我自然不会。”
裴宣正色道:“若是相识之人议论我,便到我面前来与我直说,我不需要这样不辨是非的友人,我自会与他断交。”
这时,坐在旁边打盹的祝青臣忽然睁开眼睛,摸走一块点心,幽幽道:“万一你成不了亲,那怎么办?”
裴宣被他冷不丁出声吓了一跳:“夫子?”
祝青臣吸了吸鼻子,认真地看着他。
裴宣回过神:“那便不成亲,我一辈子守着师兄和夫子。”
祝青臣和柳岸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有点嫌弃。
那还是算了吧。
吃过早饭,歇了半个时辰,裴宣一拍惊堂木,继续提审敬王。
祝青臣和柳岸对视一眼。
这个审案狂魔好像没完没了了。
没办法,柳岸只能正了正衣襟,再次在陪审的位置上坐好。
衙役们把敬王带上来,敬王也下去收拾了一下,看起来又人模狗样的了。
他又来了精神:“裴宣,你这是逆天而行!我是天定的皇帝!”
裴宣没有理会他,从证物之中挑拣出一封书信:“解释一下你与兵部尚书府二公子的这封书信。”
敬王刚吃完早饭,又休息了一个时辰,全然忘了刚才挨过的打,现在精力充沛:“裴宣,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祝青臣原本懒懒地靠在凭几上睡觉,被他吵醒,睁开眼睛,不满地“啧”了一声。
吵死了。
敬王听见声音,猛地转过头,这才注意到祝青臣。
电光石火之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憎恶,用手指着祝青臣,手上戴着的镣铐叮当作响。
“你,是你!前世明明没有你这号人,是你挑拨我和裴宣的关系!是你鼓动裴宣和我作对!是你!”
祝青臣微微抬眼,淡淡地反问道:“什么?我挑拨你和裴宣的关系?”
“就是你!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教裴宣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早已经是我的谋臣……”
敬王话还没说完,裴宣便拍案而起,定定地指着他:“掌嘴!”
他可以容许敬王对着他大放厥词,但他不能容许敬王对着老师口出狂言。
敬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差役们的桎梏,厉声对祝青臣道:“他若跟我,他原本可以做丞相的!是你毁了他,你是妖孽!”
差役们伸手要去抓他,下一秒,柳岸便撩起衣袖,冲下台阶,薅住他的衣领,把他制住。
裴宣从衙役手里拿过竹板,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闭嘴!”
敬王是彻底疯魔了,大庭广众之下,梦里的事情也敢往外说。
裴宣自己是不怕旁人风言风语,但这些话若是传出去,什么妖孽,什么前世今生,只怕夫子会被人指指点点。
裴宣狠狠地给了他两个嘴巴子,打得他口吐血沫,说不出话来。
裴宣把他丢开,对差役道:“敬王胡言乱语,进宫去请太医来看看,他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
两个差役领命而去,其他差役试探着看向他:“那大人,是否把他送回牢房?”
“不用。”裴宣瞥了他一眼,“就让他留在这里,等太医过来,你们先下去吧。”
“是。”
差役们退下去了,偌大的堂中,只剩下祝青臣与两个学生,敬王趴在地上,嚇哧嚇哧地喘着粗气。
他缓过神来,死死地拉着裴宣的官服衣摆:“裴宣,你别听他挑拨,他是妖孽,他是上天派来挑拨我们君臣关系的,你快帮我,快帮我!”
裴宣拽着衣摆,用力把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给拽回来:“闭嘴,你怎么配议论夫子?”
祝青臣拢着手,稍稍坐直了一些。
学生要夸我了,认真听!
裴宣正色道:“夫子帮我看文章,教我自立自强,教我为官之道。你要教我什么?你教我床笫之事?你教我如何曲意逢迎?还是如何低头认命?”
“夫子为人正直,坦坦荡荡;你荒淫无耻,刚愎自用,你怎么配和夫子相提并论?”
裴宣用打他嘴巴的竹板戳着他的心口:“究竟是谁毁了
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敬王哑口无言,只是喃喃重复着:“他是妖孽,他是上天派来毁了我的,若是没有他,我早就登基了,是天要亡我,不是我无能,是天要亡我……”
“不是天要亡你,是天都在助你啊。”
祝青臣扶了一下凭几,从台阶上走下来。
他拢着手,在敬王面前站定。
一个昏庸无能的对手。
一个状元之才的辅佐。
不论敬王做什么事情,都顺理成章、毫无破绽。
对这个世界来说,写作话本的作者,难道不是这里的天吗?
难道天道不是给他开了通天的偏爱吗?
为了给他铺就登基大道,天道毁的岂止是裴宣一人?
可笑敬王永不知错,到现在还在怪罪旁人。
祝青臣撩起衣摆,在他面前蹲下,轻声道:“你若是不服气,就再等等。”
敬王抬起头,目光迷茫。
下一秒,祝青臣笑着道:“你再等等,说不定天道会给阿宣安排‘火葬场’呢?”
祝青臣眼睛弯弯:“你们不是最喜欢玩这些把戏了吗?说不定阿宣会给你蹲下道歉。毕竟我们阿宣现在也是朝廷命官,不能轻易下跪,你一介罪人,能给你蹲下就差不多得了。”
“当然了,阿宣蹲下三次就差不多得了,你作也要有个限度嘛,不要一直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这可是朝廷命官的爱。”
“嗯?”
敬王马上反应过来,指着祝青臣,对裴宣叫嚷:“裴宣,你听!你听!他知道,他都知道那些事情,他就是故意来拆散我们的!”
祝青臣瞧着他:“你不高兴吗?那可是‘火葬场’耶,堂堂朝廷命官为你‘火葬场’,你占大便宜了。”
敬王拽着裴宣的衣摆,叫嚷不停,裴宣不想理他,扭头看着夫子。
就算夫子知道又怎么样?
就算夫子是故意来拆散他们的又怎么样?
他原本就不喜欢敬王,谁会喜欢毁了自己前程的人?
夫子做了一件大好事,夫子应当是上天派来救他的神仙救星才对。
敬王吵嚷了一阵,见裴宣不为所动,又将矛头对准
祝青臣。
“不是我,都怪你,你偏心……你偏心!你教了这么多学生,就连身边的小厮,你也肯教他!你却不肯教我!我不懂爱,裴宣不教我,你也不教我,不是我的错!与我无关!”
裴宣道:“夫子教你了。我与夫子相识第一天,那天在酒坊里,夫子教你要品行端正,可是你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祝青臣转头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裴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夫子教诲难得,他当时躲在厨房后面偷听了。
祝青臣了然,不欲与敬王多言,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裴宣在敬王面前蹲下,用竹板轻轻拍打他青紫的脸颊,低声道:“是你自己不珍惜。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在旁人面前说夫子半句坏话,我马上拔了你的舌头,反正你识字,没有舌头也能审讯。”
敬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没想到曾经怯懦胆小的裴宣,竟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对他这样阴毒的人,当然要用这样阴毒的法子。
裴宣站起身,转回头,回到主审官的位置上。
柳岸听了全程,看看裴宣,再看看夫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夫子……”
祝青臣握了一下他的手,淡淡道:“敬王疯了,你别在意。”
敬王胡言乱语,今日是不能再审讯了。
等太医过来把他带走,几个人便离开了。
一行人离开大理寺时,日头正好,艳阳高照,和殿试那天一模一样。
裴宣伸出手,感受了一下照在脸上的日光。
干燥炙热。
昨夜那场梦,好像过了好些年,他好些年没有见到这样好的日光了。
裴宣转过头,看向夫子,轻声问:“夫子可会觉得我太狠毒?”
“不会。”祝青臣瞧了他一眼,“这不叫狠毒。”
裴宣今日所为,不及敬王万分之一。
原书里,敬王玷污学子、毁人殿试,叫做“杀伐决断”、“不拘小节”、“帝王霸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裴宣被逼到跳楼,被救回来之后心如死灰,就是“矫情什么”、“不懂体谅”。
仿佛他二人不是活在同一个地方,用的不是同一套标准。
如今裴宣奉旨查案、审判一个逆贼而已,逆贼拒不配合、屡屡口出狂言,不用刑,难道还要裴宣好言好语地哄着不成?
“这叫‘朝臣霸气’!”祝青臣一手叉着腰,一手揽住裴宣的肩膀,“就这样办案!”
“好。”
柳岸站在他们旁边,祝青臣不好厚此薄彼,也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坚定地拍了拍:“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