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澜被叫醒的时候,席筠已经回去一会儿了。
他在迷迷糊糊里听到褚妄的声音,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不是要自己碰到他,才能听到他的声音吗?
这么想着,他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等感受到一点干净的气息,才想起自己真是抱着对方睡着了。
难怪他能听到褚妄的声音。
郁澜一边想着,抬起头果然看到了在花房里的男人。
“我睡了多久?”这一觉睡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不过郁澜也知道褚妄的身体到底不能承重太久,这才放慢了动作从他身上下来,问道。
不过可能还是没睡醒,郁澜浑身还是懒恹恹的,好像被人抽走了骨头,从褚妄腿上挪下来后又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半眯着眼睛。
“不久,也就二十分钟。”褚妄看出来了,“睡得还不错?”
郁澜用力且缓慢地闭着眼点了点头:“确实还可以。”
“褚先生,你要是以后醒来了,”他又没忍住打着哈欠,说道,“说不定到时候睡着还会更舒服一点。”
现在就是因为生病的原因瘦了些,某些地方有点硌。
郁澜因为还没完全睡醒,闭着眼睛说的,开口的时候完全没过脑子,直到听到褚妄一声十分平静但似乎带着笑意的“知道了”,才猛地意识过来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这才清醒,表情一僵:“不是褚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希望您到时候可以更健康一点……”
“嗯,我知道。”褚妄语调自然地点点头,甚至还肯定了他的话,“我会记住的。”
郁澜干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生怕自己再多说多错。
他咳嗽一声,假装无事发生似的看向花房外,大部分的日色已经沉入了云层:“我先带您回去。”
他其实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又说:“或者……您还想去哪里看看吗?”
毕竟褚妄跟他说自己想下来走走,自己答应了,结果推到花房聊了一会儿天就睡着了……
也没带他去到哪里。
“今天已经很满足了。”褚妄开口,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说的看风景这回事,“回去吧。”
郁澜这才整理了一下自己被睡皱的衣服,站起来,推着褚妄出去了。
不过路上他走得很慢,时不时还会跟褚妄说几句话。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他也不在意对方会不会回答他,只是心情很好地慢悠悠推着他走。
“褚先生,上次带你下来的那棵桂花树,现在都掉得差不多了。”
“其实今天也有点凉……”
“对哦,下次带你下楼的时候得帮你换一件厚点的衣服。”
“你会不会冷啊?”
虽然他只想着一个人随口说说,不过褚妄还是每一句话都简短却不遗漏地回答了。
“嗯。”
“你穿得有点薄了。”
“没关系。”
“不会。”
郁澜忽然就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可能是在花房里睡了一觉的关系,也可能是褚妄今天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
他推着轮椅走进门的时候,发现席筠已经在客厅了,看见他的时候还笑盈盈地走过来:“小郁?”
“阿姨,”郁澜乖乖地叫了一声,“我带褚先生随便走走。”
席筠笑着说:“那先来吃晚饭?”
郁澜莫名有点心虚,因为他虽然带褚妄出去了,但确实是没怎么走,自己倒美美睡了一觉。
他点点头:“好,那我先把褚先生带上去。”
晚饭结束的时候席筠叫住了他:“对了小郁,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你说的慈善拍卖的事?”
郁澜停下来,想起那天带着褚妄去公司的时候,章妍的确说过这个。
“阿姨这段时间都很忙,那天不一定有空。”席筠说,“按照惯例我们家是要去的,而且一般为了做慈善,都会或多或少拍一些表示心意。”
“我记得上次给你定的礼服应该到了吧,想不想去玩玩?”席筠怕他怯场,又解释道,“如果你不愿意就叫章小姐去就好了,不过你要是喜欢,可以去看看,有合心意的东西都可以买下来。”
郁澜觉得席筠和褚妄跟自己说话时都有种“没关系钱随便花”的大度,不知道怎么样应对,只能先点点头:“好。”
“都看你的,只要你高兴就好。”席筠笑得很柔和,想起之前在花房看到的那一幕。
其实这个孩子也不是没有人喜欢,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情感。
“那……”郁澜想了想,“我可以带着褚先生一起去吗?”
他想起章妍说的:“毕竟是代表褚家嘛,就跟之前带褚先生去公司那样,露个面就好了。”
他的确想带着褚妄一起去,因为知道了要怎么样把他召唤出来,有时候拿不定主意还能有个人说说话。
席筠明显有些惊喜:“小郁你要是愿意的话,那当然最好了。”
大概是想到他要去,席筠就跟操心自己孩子一样开始计划起来:“对了,礼服有了是不是还差点别的?袖扣你可以先用着褚妄的……”
从领带袖扣再到皮鞋和手表,郁澜打量着他事无巨细地全都打算重新安排一遍。
说完一整套还觉得不够隆重,差点就要打电话让人现在就过来重新定一套的时候,郁澜及时拦了下来:“阿姨,我这样就很好了。”
席筠语气十分坚定:“你都到了我们家了,肯定什么都得用上最好的。”
她看了郁澜一眼,又说:“小郁,你放心。以前你家没有给你的,我们都可以帮你补上。”
“没关系,我们可以一样一样来补。”她说。
郁澜眨眨眼。
虽然他一开始的确是为了让这三个月好过一点,才使出自己最常用的、讨好大人的方法,但现在还是心里有点感慨。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说,“我也没觉得我失去过什么东西。”
他那个时候在福利院,刘阿姨已经给了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不是他这个阶层的东西他就不去奢望,就算中途有过插曲,但他依然过得还算满足。
现在骤然得到了好多,他一下子还有些反应迟钝。
席筠看着他,最终还是笑了笑:“好,那你决定就行。”
而在几十公里外的郁家,好像气氛也比之前要好上了不少。
郁翎带着人回来,刚走到门口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妈妈!”
梁芝玉就在不远处的阳台插花,她其实听到了郁翎的声音,放在以前,她一定会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迎过去,然后欢迎她的宝贝回家。
不过现在不知道是一堆事情没解决,还是因为上次的龃龉有了些嫌隙,梁芝玉垂着眼,装作没听见似的低下头,继续修剪着自己的眼前的花束。
郁翎见没人回应自己,表情有一瞬的尴尬,不过很快抬起头跟面前的人说:“斯觉哥哥,你先进来,我妈妈可能没听到。”
然后又跑过去:“妈妈,你看看我带谁来了?”
梁芝玉听到这里,这才放下手里的剪刀,走过去露出笑容:“小翎……”
一抬头,果然看到郁翎身后跟了一个有点眼熟的年轻人。
她想起之前郁翎说过的话,瞬间想起了她是谁,立刻笑逐颜开:“这是……小宋?”
宋斯觉很得体地对她问了好,克制有礼:“梁阿姨,好久不见了。”
郁翎表现得很高兴,见两人还面对面站着,干脆拉着宋斯觉的手就走了过来:“斯觉哥哥快来!说了今天带你回家吃饭的。”
宋斯觉的手指僵了一瞬,不过还是没挣开,只是自己迈步跟了上去。
这一顿饭也不知道算不算尴尬。
梁芝玉不停地给宋斯觉夹菜,而郁翎也一直笑着,一直在跟他说之前的事情。
而说到之前的事情,就难免会提到那次退婚。
“小宋,之前收到消息的时候,我跟小翎还以为是你有什么困难,现在知道只是你不想跟不认识的人结婚……”梁芝玉笑得有些谄媚,“阿姨也觉得很欣慰。”
“这有什么的,梁阿姨。”宋斯觉很淡地笑笑,“本来这种事就应该是双方同意,而不是长辈的一些玩笑话。”
“更何况我并不认识对方……从来没见过就要结婚,未免太荒谬了,所以还是先解除了的好。”
“是是是,我们现在都很主张孩子们的婚姻自由的。”梁芝玉笑着说,“不过你这次回来……?”
“我这次是在国外总部的公司来这边有个合作,”宋斯觉说,“我也是刚到。”
“对了梁阿姨,说到这个,您家之前那个孩子呢?”
梁芝玉笑容一顿:“他啊……”
她看了一眼郁翎的表情,这种时候这对母子还是有那么一点默契的,很快领悟过来,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个……很艰难的决定。”
“小翎身体一直不好,可是那个孩子吧,他,他……”
郁翎适时地过来握住了梁芝玉的手:“妈妈,这也都怪我。”
宋斯觉说:“算了阿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般这样的孩子,在外面受了苦,的确是会有些扭曲,可能是会做出一些不太好的事。”他看了郁翎一眼,“我知道的,他一定是欺负了小翎,你才会做这种决定吧。”
梁芝玉表情为难,但好像也是印证了宋斯觉说的话。
但她又还是很想把话题拉回之前,干脆想了想说:“那斯觉,你正好退了跟对方的婚约,现在又回国了,不如我们小翎……”
郁翎像是没想到梁芝玉会这么说似的,立刻有些羞赧地低下头来。
不过宋斯觉好像是有备而来,轻描淡写地避开了梁芝玉有些指向的提问,笑得很温和:“说到这里,我在总部的公司最近有一个拍卖会。”
他巧妙地转移了一下话题:“正好为我这么多年没有回来赔罪——到时候我去一趟,给小翎带个礼物回来。”
不过郁澜回了房间,原本对拍卖会没有那么感兴趣的,因为席筠的一句话倒是又有了些想法。
虽然席筠让他自己决定,但这种事还是第一次,郁澜以前对慈善晚宴和拍卖会的印象全都停留在影视剧和小说里,回去的时候还是跟褚妄说起来。
“章小姐说过,说可以给我安排专门的位置,到时候我就坐你旁边,带着你一起去,”说心如止水是假的,郁澜完全是出于好奇的兴奋,“对哦,那我得把咱俩得衣服安排成同一个风格和颜色的。”
“这样大家就能看出我的身份了。”
褚妄明白郁澜话里的意思,不过依然因为这样的关系感到开心,毕竟不管怎么说,他现的确是自己的法定爱人。
这些日子以来,郁澜已经对褚妄整个房间都了如指掌了,衣帽间有什么风格款式都印象深刻。
他挑了半天,挑了一套跟自己白西装风格相似的套装,拿出来对着褚妄的身体比了比,然后象征性地抬起头,征求了一下半空中那位的意见:“褚先生,这个怎么样?”
褚妄看着他的表情,眼睛里全是期待,虽然话说的“这个怎么样”,但眸子里映出的话全是“就这个吧就这个吧我喜欢这个”。
“嗯……”像是想故意逗一逗他,褚妄略微迟疑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
果然,下一秒他就看到郁澜有点僵住的表情。
好像这一秒就能让他心情好上一整天一样,褚妄只停顿了这一瞬,不想让郁澜露出失望或者别的表情,立刻说:“那就这个吧。”
郁澜脸上的笑容如他想的那样,重新变得生动:“好!”
虽然知道郁澜这个性子在外面应该不会被欺负,但毕竟心态变了,褚妄还是忍不住提醒:“如果有人敢用这个身份来羞辱你,千万不用忍着,当场发作都可以。”
郁澜整个人都埋进衣柜里,听见他说话,还是把脑袋拔出来,对他回了个笑:“没事的褚先生,您放心就好。”
他看着郁澜又重新投入衣帽间里,不过抽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领带盒子时,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郁澜动作顿了顿:“对了……”
不过他倒也不觉得这种事有多么不好意思,还是跟褚妄实话实说:“褚先生,我突然发现,我好像……”
郁澜挠了挠后脑勺:“不太会系领带。”
他到底年纪还小,从小又没来过这种地方,顶多就是拍照的时候戴过那种现成的小领结,但特别正式的场合没去过,也没人教过他这些。
“我适合什么样的啊?”郁澜说完干脆打开手机查了一下,“我速成一下来得及吗?”
褚妄低头看着他,又看了一眼他选的礼服,想了想说:“半温莎结好看。适合你。”
郁澜云里雾里地点点头:“哦。”
然后真的打开了教程,打算就在今晚学习一波。
不过郁澜脑子聪明,手指却没那么灵活,他在衣架上学了半天,绕来绕去总是不得要领。
更何况对于一个单结都不会系的人,直接让他尝试半温莎结还是有点难度——
郁澜对着光秃秃的衣架,和手机上简直跟变魔术一样的手法视频教学,绕来绕去却根本打不出一个像样的,偶尔有一两个成品,还歪歪扭扭得十分抽象。
褚妄忍不住提醒他:“你要是不会,套在自己脖子上慢慢系,还会方便一些。”
郁澜听了,也想尝试,可是等他对着镜子把褚妄一条丝绸质地的领带弄得皱皱巴巴,人也耷拉着脑袋:“好难。”
褚妄看得失笑。
他其实想说要是不会,不过一个系领带的小事,家里有太多人可以帮忙,或者到时候让章妍过来,几分钟就能轻松解决。
他也正准备这么开口。
可是他一低头,就看见垂着脑袋的郁澜盘腿坐在地毯上,头发因为一条领带折腾得绕来绕去显得有点潦草,之前最精神的几根小卷发此刻也没精打采地摇晃着。
在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郁澜因为学习略微敞开的领口,白皙细腻的脖颈,以及缠着领带的,有几条极淡的红痕的手指。
他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疯狂,应当阻止。
可是他的大脑和心脏都不在这一具空荡荡的灵魂里,因此他狡猾地给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借口,于是还是没让他去找别人帮忙,而是开口道:“这么想学?”
“对啊。”郁澜瘪了瘪嘴,“视频里的都不行,看得眼花,要是能有人教一下就好了。”
“要不我去——”
“我教你。”
在郁澜也想到要去找管家问问的时候,就听见褚妄打断了他,说道。
郁澜睁大了眼睛,好像一直没反应过来:“褚先生,你教我?”
怎么教啊?
都碰不到他。
只是刚想到这里,有了一点不真实的猜测,而褚妄的声音也再一次在耳畔响起:“我也不是完全碰不到你。”
褚妄每说出一个字都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可思议,但他依然没能停下:“上次的朱砂还有很多,不是么?”
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郁澜怔了怔,但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褚妄低下头,跟郁澜对视,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你不是想学?”
“你想打什么样的结,我都可以教你。”
郁澜虽然觉得用朱砂来学系领带这件事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但意外地,他好像潜意识里也觉得可以这么做一样,竟真的点点头,然后起身去了放小木匣的柜子那头。
除了上次去公司拿了一包备用,这个木盒子从那天之后就没再被打开过,郁澜生怕自己会错意,又抬头看了褚妄一眼:“褚先生,那我是……把它们全都洒在手上?”
褚妄没说话,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郁澜想了想:“不然我加一点水?不然光是粉末的话,沾上了还会掉。”
他这么说着也就这么去做了,小心翼翼地连拆了两包,走到卫生间里,放入水中。
郁澜直接用的洗脸池,只加了一点点水,然后堵住。
朱砂不溶于水,但两包粉末落进去的一刹那,整个池子就变成了近乎刺眼的鲜红色。
看上去像是一种神秘的仪式,郁澜却没来得及想那么多,轻轻吸了一口气,就把双手都伸到了满是朱砂色的水池中——然后完完全全浸了进去。
他用的是温水,因此也不怎么刺激。
等他把两只手重新拿出来的时候都细细密密沾上了朱砂的粉末,而他也没甩手,生怕少了一点粉,褚妄就碰不到自己。
他重新走回到镜子前,对着走近的褚妄说:“褚先生,是这样吗?”
褚妄很低地“嗯”了一声。
郁澜则没考虑那些,重新把那条领带套在脖子上,说:“您教教我。”
郁澜是对着镜子的,里面只有坐在面前的自己一个人。
但很快,一丝意料之中的冰凉覆了上来。
这是他第二次碰到褚妄,跟上次只是勾了勾小拇指不同,郁澜感觉到了对方修长的五指和宽大的掌心,能完完全全把他的手包住。
原来褚妄的手这么大——郁澜只觉得自己呼吸停了一瞬,莫名这么想。
而在镜子里,穿着白色衬衫的青年席地而坐,手上的姿势却显得有些怪异——好像有什么镜子无法映出的事物握住了他——而他的双手红得像沾染了鲜血,落在他的脖颈上,落在原本就已经发皱的领带上。
褚妄的声音低沉喑哑,也很短促。
“看好。”
他说。
他的手掌跟郁澜的贴得很紧,仿佛怕他跑了似的,连每一个手指都要挤进指缝,每一寸都要碰到对方,而郁澜几乎已经忘了对方是来教他系领带的了,头脑几乎有几秒的空白,只机械地跟着褚妄双手的动作,一点一点绕过那根没什么用的布条。
镜子里的青年表情还在发怔,而他的手指却没有停下,在幅度很小地穿梭着。
他坐在镜子前,细白的脖颈和手指都变得血红,双手被包绕着,像神秘的不知出处的仪式,也像一种天真的、甜美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