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珩今日是受宣成帝传召面圣。
他身披大氅,怀抱暖炉,不疾不徐从御花园往御书房走去,走走停停的竟用了大半个时辰。
他来之前,宫人正将叶贵妃与太子妃之间的对话学给宣成帝听,宣成帝听得正有趣,见太子来了,宣成帝给他赐座,又让宫人重新开始讲。
宫人看看宣成帝,又看看太子,只觉得后颈一凉,磕磕绊绊地把这对话讲完了。
被父皇拉来听完自家八卦的陆修珩:……
平日里不见沐氏如此听话,此时倒真是横着走了。
虽然无语,但他还是为沐夷光解释道:“父皇息怒,太子妃为救儿臣受伤后便得了失忆离魂之症,近两年的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懵懵懂懂的,不过是童言无忌罢了。”
若是叶贵妃在,只怕又要发作:十六岁的人了,算什么童言,亏你说得出口!
不过宣成帝似乎心情很好,听闻自己的宠妃吃瘪,也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对太子笑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怒,朕反而觉得太子妃的性子愈发好了,倒是与你母后有几分相似。”
陆修珩沉默,对宣成帝的话不敢苟同。他自幼聪慧,记事极早,印象之中母后一直便是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的样子,哪里会像沐夷光这般随心所欲、言辞无状?
见儿子不说话,宣成帝“哼”了一声,他就看不得陆修珩这幅冷冰冰病歪歪还没点人气儿的样子,也懒得再与他闲话了,径直道:“今日召你来,是有关老四大婚那日遇刺一案,大理寺已查明了。”
宣成帝轻描淡写将“太子”二字隐去,把大理寺的奏章递给陆修珩,只是上面还未落朱批。
陆修珩看了看:“依大理寺所言,刺杀是鞑靼人所为?”
随奏章附送上来的笔录上写得很清楚,这伙人的至亲均在当年太子屠城时被杀,因此怀恨在心,想要刺杀太子以报私仇。
陆修珩虽是反问,但心中对结果并不意外。
“是啊,”宣成帝叹了口气,似乎很是发愁:“此事可大可小,大则影响两国邦交,大齐虽然不惧鞑靼,但是连年征战,不仅国库空虚,受伤的终究是百姓啊。”
见太子殿下不接招,宣成帝不得不又往前拱了拱:“你是太子,你来说说,如何处理是好?”
陆修珩总算松了口:“父皇所言甚是,儿臣并无异议,只是太子妃受伤,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恐怕沐将军那边心有芥蒂。”
沐慎之虽然忠君爱国,但的确是个暴脾气。
宣成帝干笑了一声道:“此次太子妃立了大功,朕自然不会委屈了她,毕竟是一家人,有太子妃在其中转圜,相信沐爱卿也分得清孰轻孰重。”
得了宣成帝这句话,陆修珩总算是屈身行了礼:“儿臣领旨。”
宣成帝还有些不放心,叮嘱道:“太子妃从漠北远嫁京城,已是不容易了,此次到底是为了救你受伤,你平日里多看顾些,还有,叶贵妃有些话虽不可取,但子嗣一事也要放在心上,朕还是盼着早日抱上皇长孙呐。”
此话陆修珩不置可否,宣成帝也没在意,毕竟他年富力强,对儿子的子嗣也不是特别放在心上,又道:“前些日子朱玉书要致仕,朕准了,只是这新任的户部尚书人选却迟迟未定,你可有推荐的人才?”
每日上朝,桩桩件件都要用钱,国库财力不足,这几年又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宣成帝虽是假意垂询,倒也当真有几分苦恼。
陆修珩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儿臣愚钝,不得而知。”
宣成帝又“哼”了一声,懒得再与老二说话:“得了,你走吧,别在这儿碍朕的眼。”
宣成帝一向口是心非,他这样说话,反倒证明陆修珩言中了君心。
若是换做其他心巧嘴乖的皇子,就该知道此时正是讨巧卖乖的好时候,可陆修珩只当作没听见似的,依言行礼退下了。
宣成帝看着陆修珩离去的背影,气得扔了御笔,又骂骂咧咧地让秉笔太监给捡回来。
罢了罢了,愚钝也比故作聪明的好。
等走出御书房好一段距离,刘宝才小声问道:“殿下明明看好安大人,方才为何不答呢?”
“安齐为官清廉,群而不党,孤只是看好他,并非要拉拢他。孤若是说了,这件事反倒不成了,”陆修珩又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意味深长道:“再过一个月,梅雨季节就要到了。”
刘宝不知殿下为何忽然发出如此感慨,他只是发现殿下走错了,便嘴比脑子快,一不小心就指了出来:“殿下,咱们要回钟粹宫吗?”
太子殿下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眼神危险。
自己怎么就像洛元那傻子似的多嘴了呢?
刘宝反应迅速,连忙呵呵笑道:“殿下,难得今日天气佳,不如就去御花园看看吧。”
陆修珩轻哼一声,到底是点了点头。
心中想着:叶贵妃气量狭小,沐氏今日当众让她下不来台,还需提防她暗箭伤人,自己既然答应要护她周全,自是要做到的。
刘宝还不知自己吟出了“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的名句,但见了沐夷光弹琴,陆修珩的确是这么想的。
沐夷光弹完最后一个音,这才发现陆修珩来了,她收好琴,袅袅婷婷向太子行礼:“臣妾见过殿下,这是臣妾要好的手帕交,太仆寺少卿之女师瑶。”
师瑶也道:“臣女师瑶见过太子殿下。”
师逢德陆修珩自然是知道的,只是第一次从沐夷光口中听她提起她认识的人。
他一点点头,示意众人免礼平身:“太子妃今日好兴致。”
师瑶心中惶恐,还以为太子殿下不满太子妃当众弹琴为人伴奏取乐,正想认错,却听得沐夷光半是得意半是撒娇地问道:“那殿下觉得如何呢?”
园中其他人早在见到太子驾临的时候便中断歌舞跪下了,只有沐夷光浑然忘我沉浸其中,由此便可见一斑。
陆修珩勉为其难道:“尚可。”
其他人可能不觉得,但刘宝心里清楚,这对殿下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评价了。
果然,沐夷光对太子殿下的敷衍很不满意,瞪他一眼,正要说话,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娇媚婉转的女声:“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沐夷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气鼓鼓的满是诘问:这是谁?
想起宣成帝方才嘱咐的那些话,陆修珩轻咳了一声,不得不解释道:“这是贤阳长公主之女,清平县主崔蓁蓁。”
沐夷光这几日恶补了陆修珩的族谱,自然知道这贤阳长公主是宣成帝的庶妹,也就是说,崔蓁蓁是陆修珩的表妹,的确可以叫他“太子哥哥”。
既然是自家表妹,沐夷光便放下了戒心,迅速切换成一副温柔贤淑的表情,准备接受表妹的见礼。
崔蓁蓁今日竞选的是牡丹花神,她在台上便看到太子殿下的身影了,表演完便急匆匆地一路追随至此。只是没想到太子妃也在这里。
她虽然知道这二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但在太子殿下的面前还不敢过于放肆,规规矩矩地福身道:“臣妹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沐夷光柔柔一笑,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亲切,崔蓁蓁已经飞快地起身了,曼声对陆修珩道:“太子哥哥,蓁蓁今日评选了牡丹花神,你可看了蓁蓁的表演?”
崔蓁蓁虽然不精琴棋书画,胜在天然一副好嗓子,如燕语莺啼,婉转动听。
她一向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更知道该如何发挥,今日便唱了一曲《清平乐》。
虽然在竞选牡丹花神的舞台上算不上数一数二的,只是她是清平县主,贤阳长公主又一贯与叶贵妃交好,要赢得这牡丹花神之名,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毕竟还有哪家的女子比皇室宗亲更为尊贵的呢?
陆修珩一贯觉得这个表妹矫揉造作,今日更甚了,只是沐夷光在刚嫁入东宫之时,倒是与她交好过一段时间。
他甚至都未正眼看向她,只是漠然一暼道:“不曾。”
若是旁人,此时应当已经识趣地走开了,可崔蓁蓁仗着自己是太子表妹,脸皮格外厚实:“看来太子哥哥也觉得蓁蓁定能夺魁呢。”
这话说得太不要脸,陆修珩已经连眼神都吝于施舍了,底下的人忍笑也忍得很辛苦,只有沐夷光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
崔蓁蓁有些奇怪地看了过来。
她原先有意哄得沐夷光与她交好,探出了几分内情。沐氏与太子哥哥不过是貌合神离,对她缠着太子哥哥也是默许甚至纵容的,只是自己的目的早已达到,沐夷光又失忆了,她也懒得再扮演姐妹情深的把戏,便不满地问道:“太子妃娘娘笑什么?”
沐夷光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因为……蓁蓁好笑?”
四周已有“噗嗤”声传来,就连陆修珩都没忍住勾了勾唇角,他原以为沐夷光曾与崔蓁蓁交好,会对她宽容一些,倒不知自己的太子妃入宫之后竟然如此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崔蓁蓁气极,竟然一时改掉了自称“蓁蓁”的爱好:“太子妃这是觉得我当不起牡丹花神之名?”
沐夷光听了她的声音,自然猜到方才台上唱《清平乐》的姑娘就是崔蓁蓁了,对京中其他熟悉情况的人来说,更是只差没把“我是清平县主”几个字写在了幕篱上。
不过自己方才不小心取笑了她,这会儿还是给她留一分面子:“倒也不是说清平县主的表演不好,只是这一众佳人荟萃一堂,实在难分高下。”
崔蓁蓁胸有成竹:“这又何妨,一会儿自然要见分晓。”
她消息一贯灵通,这会儿又看向一旁的师瑶,嘲讽道:“我猜师姑娘选的花神是莲花吧,不过我劝师姑娘还是不要痴心妄想的好。”
师瑶起身行礼,不卑不亢道:“多谢清平县主关心,臣女并未选莲花。”
崔蓁蓁一愣,接着又不怀好意道:“也是,太子妃娘娘都亲自帮你排舞奏乐了,若是再不能中选,那可就丢脸丢大发了,还是选个冷门些的,比较稳妥。”
只是编排自己也就罢了,若是因此还要拉沐夷光下水,师瑶便不能忍了,她刚要发作,却见沐夷光已经憋红了一张小脸,一脸委屈地对陆修珩道:“殿下,臣妾为师姑娘排的舞不好吗?”
这动作师瑶可太熟悉了,沐夷光自幼便生得玉雪可爱,那双墨玉葡萄一般的眼睛更是惹人怜,每每冲自己这么一撒娇,自己便什么都依了。
陆修珩哪里看了什么舞,他来的时候师瑶便已经跪下了,不过是听了沐夷光弹的一小段剑器曲而已。
太子殿下冷眼看着这两个颇能闹腾的女人,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是极好的。”
此言便是盖棺定论了,崔蓁蓁不敢对太子妃怎么样,气得跺了跺脚,狠狠瞪了一眼师瑶,道:“那明日便拭目以待了。”
她既然能有取得这牡丹花神的本事,自然也能让师瑶做不成花神——无论是什么花神。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出自陶渊明《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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