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失忆初醒的小姑娘哪里听过这些,耳根立刻热了起来,颊边也泛上粉意。
仔细想想,太子殿下也挺不容易,保家卫国却落得一身伤,身居高位却被无数人虎视眈眈,连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既然二人情投意合,又是夫妻,自己合该站在他一边的。
这样一想,她的心也柔软起来,小声却坚定回应道:“殿下不必挂心,若有下次,我也还是会保护你的。”
被那样一双清澈又漂亮的眸子看着,陆修珩却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好像心脏跳停了一拍。
他忍住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悸,匆忙地“嗯”了一声,又补充道:“既然无事了,你便好好休息,记得喝药,孤下次再来看你。”
怎么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沐夷光晃晃脑袋,应当是自己想岔了,既然知道有人意图下毒,殿下自然需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于是她体贴地点了点头:“臣妾还有伤在身,就不送殿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长缨便将煎好的新药端了过来,黑咕隆咚的汤药不疾不徐地冒着热气,看起来依旧不好相处。
沐夷光接过碗,难闻的药味儿忽忽悠悠地飘了出来,似乎在拆陆修珩的台。
还没喝药,她的脸就已经先苦了起来。
长缨立刻把陆修珩搬了出来:“娘娘,太子殿下说过这次的药不苦的,快趁热喝了吧。”
明明是哄小孩儿的话,带上“陆修珩”这三个字似乎便平添了几分说服力。
沐夷光半信不信地尝了一口,清苦的汤药中带了一丝丝的甜味儿,说不上好喝,但勉强也能够接受,而且比之前酸苦涩口的汤药要好太多了。
她痛快地一口气将药喝完,这次甚至也没有吃长缨端来的蜜饯,只要了一杯清茶。
见娘娘喝药喝得这样爽快,长缨大胆地问道:“娘娘感觉如何,殿下开的药不苦吧?”
沐夷光满意地点点头,殿下虽然看起来病病殃殃的,也不近人情,实际上却是一个又聪明又体贴的人呢。
她有些明白以前的自己为何会喜欢太子殿下了。
东宫西北面的房屋主要是杂物间和最低等下人们的居所,此处朝向不好,阴冷潮湿,平日里少有外人来往,更无人得知此间地下筑了一座隐蔽幽深的地牢。
这地牢不知有多深,里面寂若死灰,地上的半点声响都听不到,只有石壁上嘀嗒嘀嗒的水声在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暗卫们的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便将人找了出来,泄露药方的是药房一名负责记录煎药时辰的婢女。审了两轮,此女总算是承认了自己的奸细身份,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受雇于何人,只知道与上家接头的地点是一家药铺,自己只需依令行事。
照理说这点小事用不着向陆修珩请示,可是此女还扬言自己有办法可解殿下顽疾,但必须要见太子殿下。
这样的奸细大多受过刑讯逼供的训练,洛元怕手下人没轻没重把人弄死了,只得将此事报给陆修珩定夺。
陌生的脚步声响起,小翠抬头一看,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
她勉力支撑起身子跪坐在地上,又理了理凌乱的鬓发,露出引以为豪的姿容来,等待太子殿下的传唤。
洛元站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此女莫名其妙。
因为刑房平日里清理及时,地面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脏污与血渍也无,施以烙刑的火炉里银丝碳烧得正旺,是得知殿下要来特意新换的,一点儿也不违和,只有顶上的石壁一点一点往下滴水,蜿蜒出浅浅痕迹。
陆修珩身披一件纯黑色的玄狐大氅,病骨岩岩,却依旧欺霜傲雪,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巍然不动。
洛元狗腿地将火炉移了过来,连带炉上的烙铁也烧得通红通红的,似要将殿下衬成一个行刑的刽子手,唯他容貌太盛,只往那里一站,仍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想要他亲手打上的烙印。
小翠应当也是这么想的,她低身跪拜行礼:“拜见太子殿下,奴婢是为您煎药的小翠。”
陆修珩只扫她一眼,便开始审阅桌上那份口供。
想来太子殿下并不关心一个煎药的婢女姓甚名谁,洛元只好越俎代庖:“你自称有法可解太子殿下顽疾,如今殿下亲至,大可以说了。”
小翠立刻泪盈盈道:“奴婢有罪,为了自保不得已欺瞒殿下,奴婢虽不可解太子殿下之疾,但在东宫这段时间,已深深为殿下风姿折服,若是殿下愿意将奴婢保下,定当为殿下遮掩病情,奴婢在那边的身份也会水涨船高,亦可为殿下探得更多消息,为殿下驱使。”
原来是想做双面间谍来了。
洛元原本觉得此女狂妄,忽然又咂摸出几分道理。虽然不知她受雇于何人,但对方几次三番暗下杀手,倒不如将靶子立在明处,也好有个应对。
他转头看向殿下,殿下却不为所动,神情漠然道:“东宫不留居心叵测之人。”
小翠双腿一软,慌慌答道:“奴婢对殿下从未起过加害之心,青花与那乌头毒的剂量亦不致死,请殿下饶命啊!”
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她一股脑地补充道:“奴婢先前的主子也并未想至殿下于死地,听说刺杀那日箭上原本要淬的是木箭毒,是奴婢将药方送出后,我们的人废了好大力气才将毒药换成青花的。”
洛元瞪圆了眼睛,木箭是可见血封喉,立时毙命的毒药,在北方极为罕见,一两可抵千金。只是他想不明白,既然已经走上刺杀这条绝路,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呢?
木箭毒,这才有点刺杀的样子。
陆修珩轻勾唇角,嘲弄道:“原来是想用孤的性命为引,使鹬蚌相争。可惜下了这样一盘大棋,竟未分清自己是渔翁还是鱼肉。”
洛元这才明白过来,此事背后怕是有两方势力,一方要殿下立死,另一方要殿下苟延残喘,自己坐收渔利,且有试探殿下病情之意,只怕用心更为险恶。
此女无疑来自于后一方势力,是枚可用的棋子,只是不知殿下要如何接下这一步棋。
“京城中盼着孤早死的人很多,要让孤苟活的人倒是有点难猜,”陆修珩冷笑一声:“叶礼贤做事未免太不小心,一桩刺杀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洛元垂着头,不敢说话。
叶礼贤是内阁首辅,大权在握,其妹叶秋卉深得盛宠,去年更是为宣成帝诞下麟儿,册了贵妃。
宣成帝老来得子,对六皇子陆修琅颇为喜爱,只是几位哥哥年长他太多,又有嫡长子在前,大局已定,若要论谁盼着殿下早死,叶家定然为首。满朝皆知太子病弱,陛下不过不惑之年,身体康健,若是太子提前薨逝,几位兄长明争暗斗,难免有些折损,而六皇子反倒能在陛下庇佑中长大,才有一争之力。
刺杀一事殿下早已收到了风声,甚至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应对方案,案发之后随时可以将叶阁老拉下水,若不是太子妃娘娘挡箭,殿下和叶阁老可能都要中计。
如今叶阁老这一步险棋走漏了风声,不仅太子殿下知道了,还有第三方势力也知道了,此刻他只怕是慌得不行,若是知道箭上的毒药也出了岔子,估计要彻夜难眠了。
陆修珩开起价码来毫不手软:“户部尚书朱玉书年近七十,也该致仕了,孤记得翰林院有个修撰名为崔栋,有状元之才,叶礼贤若是不应,便令他去写折子,还禄位于君。”
洛元听得咋舌,说是年近七十,朱玉书不过六十有五而已,只是老家双亲俱在,可以孝道压之。
叶礼贤曾是朱玉书门生,叶朱两家关系极近,朱玉书致仕则叶礼贤如断一臂,宣成帝也乐见其成,殿下此举又拉拢了崔状元,可谓是一举多得。
小翠心中害怕极了,自己听到如此机密,若不是殿下将自己当成了心腹,便是将死之人。
又听得陆修珩问道:“接头的那家药铺情况如何?”
洛元答道:“药铺依然在正常经营,暂时未见异状。”
小翠心中又升起一点希望,既然接头的上家还在,自己便还有价值。
陆修珩冷冷开口,彻底打碎她的希望:“从太子妃挡箭起,药方这步棋便走废了,药铺那边不过是提前留给我们的尾巴罢了,若是朱玉书致仕,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刺杀一事任由大理寺去查。”
若是叶礼贤能接下他开的价,他也不愿成为第三方对付叶礼贤的棋子。
洛元了然:“殿下英明,只是此女该如何处置?”
“弃子而已,无所用之。”
陆修珩说罢便转身离去,身后门重重掩上,隔绝那一室的哭喊嚎叫。
洛元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着殿下抬头凝视石壁上滴落的水珠,立刻自以为贴心地道:“殿下,属下这就派人去取手炉。”
陆修珩抬手制止:“此处再往下挖六尺深,建一座水牢。”
洛元一愣,他不善刑罚,更是头一回听说什么水牢,依照殿下的描述,才逐渐搞清楚是什么样子:上层挖一个蓄水池,下层是牢房,操纵机关便可使池中水将牢房淹没,受刑者在池中无法睡觉休息,经历痛苦而绝望的等待最后因水面上升溺毙而亡,而那嘀嗒的水声便是为他而鸣的缓慢丧钟。
陆修珩看着这个忠心耿耿但关键时刻总是缺根弦的属下,淡淡道:“你在此处监工,顺便将脑子里的水也倒出来。”
洛元心中哀嚎一声,终于明白了自己错在哪儿:“是,殿下。”
话虽说得简单,一个正二品官员的任免还是掀起了不小风浪,何况还是户部这样举足轻重的地方,京中跑动的人都勤快许多,陆修珩要置身事外,索性去京郊别庄养病。
他的别庄秘密置在京郊的深山里,那里有地热和温泉,适宜他的病情。
下人已经备好了马车,陆修珩准备出门时,恰巧遇上了在东宫内闲逛的沐夷光。
因为有伤在身,沐夷光走得很慢,正好观察熟悉东宫的布局,她的眼睛很尖,一眼就看见了从正殿内走出的太子殿下,玄狐大氅下换了一身深色常服,一看就是要出门的样子。
沐夷光的步伐立刻迈大了一点,扬声唤道:“殿下!”
陆修珩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刘宝小声提醒道:“殿下,娘娘正在往这边赶,若是伤口崩开就不好了。”
若是养伤养得反复无常,外面不定传成什么样呢。
他只好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她。
沐夷光今日穿了一身白素罗绣花草云纹锦缎裙,发髻上简单簪了一枝院子里攀折来的杏花,花瓣白里透着粉,却不及她面容娇嫩:“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陆修珩从来不是惜花之人,那张冠玉般冰冷苍白的脸庞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京郊养病。”
沐夷光的眼神里立刻冒出了一点儿雀跃:“臣妾也想——”
知道她要说什么,陆修珩径直打断道:“你重伤未愈,不宜出门。”
陆修珩说得在理,沐夷光只能心不甘情不愿道:“好吧,那殿下回来的时候会为臣妾带手信吗?”
她的声音清甜,撒娇意味明显。
不过是京城到京郊的距离,带什么手信?
陆修珩刚要拒绝,沐夷光已经上前一步,抓住了氅衣的大袖:“臣妾失忆后还从未出过宫呢,虽然不能与殿下一同出门,只要是殿下带回来的,臣妾都会喜欢。”
她眨了眨清透澄澈的眸子,面露恳求之色,看起来又乖又软。
陆修珩盯着大袖上那一点褶皱,又一次让步了。